寇仲手中的刺日弓不知什么时候自作主张地对准了宋鲁,却始终不肯发箭,弓弦越绷越紧。
过去的情意是无法忘记的,唯一忘记的办法大约就是……亲手毁灭它。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很长时间,又也许只是一瞬间。在那段时间里,周围的声音仿佛全都消失了,耳边只有弓弦越来越紧的声音。真气顺着手臂蔓延在弓弦上,延伸到箭上,在箭尖汇聚成螺旋状的气旋。视野中对方的身影在起伏变换,他却仿佛能感受到他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每一个轻微的破绽。
长生诀的真气在这一刻运转到极致,仿佛要突破肉体的局限,变成独立自主的存在。然而这一切所针对的却是他曾经引为师友的宋鲁。曾经和他谈笑融融,不时拿他和玉致的事开个小玩笑的宋阀前辈。
这一刻终于到来了么……和宋家之间,终于要用鲜血和死亡划上句号了么。
即使两军间已经有了太多的鲜血和仇恨,寇仲总在潜意识中觉得,他们之间还有挽回的余地,他们之间也许还能像当初化友为敌那样,再度化敌为友。尽管这念头根本就是毫无依据的,他仍忍不住这样欺骗自己。就像他曾经想阻止宋缺和宁道奇的决斗一样,他也不想伤害任何一个宋家子弟,或者……只要不是他亲手伤害或杀死就好。
但到了这种你死我活的时刻,曾经的顾念立刻变得十分虚假和无用。
箭离弦的时候寇仲微微闭了闭眼,没有看那枝箭射向的方向。周围仍然如同静止,只有那支箭的轨迹,即使离开了他的掌控,仍旧在他脑海中勾勒出一道弧线。跋锋寒的弓弦和他的弓弦在同时轻响,两只箭配合得天衣无缝,挟着前所未有的凶猛力道,贯穿了目标的胸膛和咽喉。
听着宋家军混乱的惊呼,有什么东西在心底蔓延开来,弥漫了满心满口的苦涩……
宋鲁的死,让宋家军终于混乱起来,并退兵休整,潮水一般的攻势得以暂时遏制。
寇仲握紧手中的弓,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血丝在另一手握住的井中月刀身上蜿蜒而下,染红了脚下的土地。
跋锋寒拍了拍他肩膀,道:“我们很快就要去陪他老人家了。”
寇仲苦笑了一下,尽量放松全身绷紧的肌肉,说道:“我们还能撑多久?”
跋锋寒叹道:“也许是一日,也许是两日,要看老天爷的安排。”
寇仲回头望着少帅军的阵地,将士们虽然都横七竖八地坐倒在地上,却是十分安静和镇定,并无丝毫面对死亡时的恐惧。每个对上他眼光的将士,眼中都写着坚定和信任。
——少帅军在无数次危机的锤炼之下,变成了真正的精锐之师。即使死亡的威胁,也不能动摇他们分毫。
寇仲深深呼出一口气,眼里又恢复了神采,傲然道:“如果老天爷真要我死,那便来试试看吧!”
三日之期很快就到了。徐子陵再次被李渊邀请进入大内皇宫。
迎接的礼节颇为隆重,李渊并亲口告诉他,他答应少帅军的提议,愿意与少帅军结为同盟。但希望寇仲能够在平定南方之后,亲入长安,以便两军表达结盟的诚意。
徐子陵对此早有准备,倒也不推脱,一口答应下来。
随即李渊派人礼送他出皇宫,礼遇周到,并无异常。徐子陵小心戒备并没派上用场。徐子陵诧异的同时也有几分怀疑自己多心。也许李渊经过和自己以及李世民的一番谈话,意识到和少帅军结盟的必然性,诚心诚意要和少帅军成为盟友,没有别的企图?
然而这亦是猜测。曾经有一次预感成真的经历,让他并不敢真正放下戒心。
“子陵圆满完成任务,是否即刻返程?”侯希白轻松地道。这三日他也没闲着,长安众多官宦富豪听说天下闻名的画师侯公子到来,纷纷下帖子请他去作画,搞得两人的落脚处说是门庭若市也不过分。侯希白向来随和,何况要画的多是美丽的仕女少妇,自然来者不拒,欣然允诺。徐子陵对此啼笑皆非,也不阻他,任他过逍遥的日子。
这种“多情”的脾性亦会让人联想到石之轩温柔多情时的模样,很难想象他竟能教出侯希白和杨虚彦这两个行事作风完全不同的徒弟,而石之轩自己也经常分裂成两种不同的性情,让人难以捉摸。
徐子陵收回思绪,答侯希白的话道:“事情办完,当然越早走越好。不过……双龙帮的兄弟一直没来过么?”
侯希白得他提醒,沉吟道:“从那天你不在时来过一次,再没联系过。好像有些不对,他们怎也该送少帅军的消息来的。”
徐子陵正要说话,忽然听得门外一声闷响。
两人同时一惊,徐子陵反身拉开房门,向外望去,只见前方街道拐角处,一人缓缓坐倒在地,嘴角流出一缕鲜血。
两人在行人们传出惊呼之前已经疾步掠到那人近前,眼见他生机已绝,侯希白低呼道:“是双龙帮的线人!”
徐子陵灵觉提到极致,瞬间感应到一人正向前方飞掠而去,提气追了上去。侯希白放倒那人尸体,也忙跟了上来。
风声在耳边轻响,那人跃上房顶,两人便随后也追了上去,在民居之上蹿房越脊而过,脚步极轻盈,竟没惊动下面的行人。事实上即使有人向上仰望,以三人的速度,也只会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
徐子陵渐渐生出奇怪的感受。前方那人的身形忽左忽右,飘忽不定,总在徐子陵的精神感应之中,却又总不能更近一步,好像那人是故意要让他们追来,故意和他们保持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以徐子陵的轻功,能让他产生如此感觉的人天下寥寥无几。
徐子陵突然顿住脚。身后的侯希白已经和他产生了相同的感觉,也收住脚步,目光投向他,神色充满怪异。
随着两人突然静止,果然前方那人也停了下来,转过身来,遥遥和两人对视,即使距离远得看不清,仍能让他们生出被注视着的感觉。
侯希白的神色愈发怪异,喃喃道:“石师?”
徐子陵已经料到前面这人是石之轩,刚才那名双龙帮弟子自然也是他杀的。对于他的来意则无从揣摩,莫非李渊愿与少帅军结盟的消息终究激怒了他,使他决心不惜一切代价阻挠自己返程?这理由不算充足,却也再想不出其他理由。
徐子陵心神晋入井中月之中,一派剔透空明,宁静平和。脚下向前走了几步,在堪堪到达石之轩的气场之外站住。这时听得石之轩用真气聚音成线的声音在耳边悠悠响起:“让希白回去吧,我有几句话单独对子陵说。”
徐子陵回头看了看侯希白,按照石之轩说的话做了示意。侯希白微微一愣,却也知道以石之轩的不死印法,和一人还是十人对战都完全没有分别,自己留下也帮不上什么,只好向徐子陵递了个“万事小心”的眼神,后退离开。
石之轩渊渟岳峙般站在原地注视着侯希白离开,并没有要换个地方详谈的意思。
就这样站在房顶上谈话么?倒是个新鲜的尝试。只是徐子陵无暇调侃这些,他整个身心都已戒备起来,只表面不露出丝毫气场的波动,以防石之轩借此窥测他内里虚实。
抬目望去,石之轩灰白色的外袍衬在屋顶灰白色天空的背景下,负手而立,一派潇洒飘逸的气息,不带丝毫杀气。但此人性情莫测天下罕见,也许上一刻还在谈笑宴宴,下一刻就痛下杀手,若被他外表的平静迷惑,怕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石之轩似是十分悠然,缓缓说道:“子陵为何还在长安,青璇已经走哩。”
徐子陵一呆,石之轩知道自己女儿的去向不足为奇,奇的是这话,竟似他理应追随石青璇似的。难道认为石青璇和他的感情已发展到那样深厚的程度了么。
他不知石之轩对自己和石青璇的关系了解多少,不想告知实情,却又不愿在这种事上瞒这个做父亲的人,心中矛盾至极,无奈答道:“晚辈还有要事,不能和石姑娘一同离开。”
石之轩认真地打量着徐子陵,似笑似叹地道:“要事?什么事比青璇更重要?”
两人的话语都是用真气聚音成线,送入对方耳中,因此不必担心会被下面街道上的人听见。这样说话亦十分凶险,因为任何一丝情绪的变动都可能透过真气的波动传递出去,被对方窥得破绽。
徐子陵索性也负手微笑道:“邪王明知故问了……天下苍生的福祉,总归更重要些。”
石之轩听了这话,似有些走神,目光扫视着前方的虚空处,口中低低地叹道:“青璇……青璇……呵,我女儿看上的人,总差不到哪里去。”
徐子陵摸不清他的意思,淡淡地旁敲侧击道:“石姑娘的心愿晚辈略知一二,她只愿天下太平罢。”
石之轩充耳不闻,目光重又凝视着徐子陵,突然说道:“少帅军败给宋家了。”
尽管做足准备,徐子陵还是被这话一震,差点脱口而出:“什么?”
心境一变,气场不受控制的立生变化,几乎在同一时间,石之轩毫无预兆地无风而动,全力施出杀招!
不死印法最为诡异也最令人头痛的地方,便是它的借力卸力,生生死死轮转不休,仿佛永远没有穷尽的时刻。既无处用力,便无从破解,既无穷尽,便为不死。这中间的道理徐子陵和寇仲侯希白等人多次思考过,却总无法通透。他们比起石之轩终究欠了几十年的经验,若也曾在腥风血雨中度过半生,必定会悟出适合自己的绝顶功法,纵使面对不死印法也有办法脱身。——现在当然是另一回事。
石之轩口中仍在说话,道是:“世间哪有常胜不败,有生必有死,有存必有亡,少帅军如此,寇仲徐子陵亦如此。”
这话本身普普通通,甚至说不上是否有理。但说话时,徐子陵正全力抵挡他尖锐的真气,长生诀产生的螺旋真气猛烈反击,攻入石之轩的气墙。石之轩不死印法瞬间发动,攻入的真气立时变得虚虚荡荡,难以着力。这时那句话从他口中悠悠传出,忽然便似融合了天地间至理,产生了大异于平日的心理压力。
徐子陵体内暗捏不动根本印,双手瞬间连变数种手印,长生诀真气忽攻忽守,同时回敬道:“生死由我不由天,邪王僭越哩!”
纵使是他淡泊的性情,也不会任由自己的命运被他人主导;众生平等,邪王亦不能主导他人的命运。这便是此话的含义。
话音刚落的瞬间,两人乍合又分,徐子陵被气墙重重一撞,喷出一口鲜血,脸色转白。石之轩也不好受,脸上闪过一丝异色。
徐子陵暗叫不好,石之轩武功本就比他高明,一动手立刻试出虚实,更糟的是石之轩疗伤的功夫也要强过他,总能比他先一步恢复过来,如果毫无顾忌地一心置他于死地,今趟就真要交代了。
衣衫轻响,两人脚下踏碎的砖瓦,发出细碎的响声。
喊杀声再度响起。
跋锋寒狠狠地骂道:“他娘的,连我都不禁要佩服了,宋智是怎么练的兵,铁人么?”
轮番的攻击持续了一上午,少帅军箭矢告罄,只得由会些武功的兵士用真气投掷石头,挡不住时便是残酷的肉搏,几次被敌人冲到阵地前端,又硬是逼了回去。拼杀到现在人人都疲倦不堪,即使寇仲和跋锋寒也成强弩之末,只凭着精神苦苦支持。
寇仲咳了两声,吐出一口血丝,道:“不是他们是铁人,是他们有机会休息。他娘的,听到老跋你骂娘还真有趣,哈!”
跋锋寒叹道:“什么时候啦,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寇仲只觉每一吸气肋下就一阵抽痛,知是伤到了肋骨,嘴角却勾起一丝笑意,答道:“就算是到阎王殿老子也是这幅脾气,不过我们还没死呢。要我们的命,要看他宋家有没有本事拿!”
目光转向跋锋寒,略带点歉意地道:“老实说,害你老跋也到了这境地,我心中有愧。”
跋锋寒哂道:“得了,你这道歉的一点诚意都没有。”
寇仲哈哈一笑,抬手握住井中月,扬声道:“弟兄们听好,最后的时刻到了。如果愿意投降,我寇仲绝不为难!如不愿降,我们就和宋家分个死活吧!”
静默一刻,身后传来排山倒海一般的高呼:“绝不投降!”“誓死追随少帅!”
寇仲双眼射出浓烈的感情,连跋锋寒也被这情形感染了,赞道:“少帅军都是好汉子!”
寇仲微笑,眼见宋家军已经冲到了一箭之地,握住井中月挺身站起,简短地下了命令:“杀!”
出人意料的事忽然发生了。
就在少帅军即将和宋家军短兵相接,进行最后的生死决斗时,宋家的后防忽然乱了起来。
遥遥地能见到有浓烟迅速升起,隐隐的喧哗和骚动不可抑止地传递开来,连带着前进的宋家将士们似乎也受了影响,动作迟疑下来。
接着,在这剑拔弩张的紧要关头,宋家军竟开始撤退。
寇仲几欲怀疑自己眼花,回头看跋锋寒也是一脸诧异和不能置信,有些苦笑地道:“不会是宋智脑袋坏了,准备放你一条生路吧?”
寇仲微微摇头笑道:“看来我们还有点运道,我猜是麻常来了。”
风声轻响,屋顶上忽然又多了三个人。
徐子陵凝目一望,不禁暗叫倒霉。上来这三人一个是独孤阀的老婆子尤楚红,跟在她身边的一身红衣的少女,是她的孙女独孤凤,还有一个则是宇文阀的阀主宇文伤。都是听命于李渊的绝顶高手。
只看这三人悠然自得的架势,就知道他们绝不是来帮他,而是来落井下石,顺手向黄泉路上推他一把的。
徐子陵体内长生诀真气急转,利用这短短的间隙尽可能化解伤势,一双眼睛却射出似能看透一切的光,向着另外三人扫视过去。
这三人既是听命于李渊,此次前来自然是受了李渊的指使。看来即使没有石之轩,李渊也已下定决心要他徐子陵的命,什么和少帅军结盟之类只是随口答应,让他放松警惕而已。
徐子陵现在有十成相信寇仲是败给了宋家。否则李渊将有所顾忌,绝不敢这样明目张胆地对他下手。可惜他终是晚一步得到消息,没有防备,被敌人占了上风。
一丝淡淡的担忧在心底悄悄泛起,和宋家一战败北,寇仲是逃了,还是……死了?
他努力按下那些隐隐的不安,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如何能从这三位高手的联手攻击下逃得小命。
尤楚红干咳一声,以拐柱“地”道:“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邪王,老身有礼了。”
石之轩冷哼了一声,道:“李渊翻脸比翻书还快,这种人也配做一阀之主?”他性情高傲,虽然已立定决心要杀徐子陵,仍不屑于和这三人一同出手。
独孤凤咯咯娇笑道:“皇上只是随机应变吧,邪王前辈您不也是吗?”
石之轩不冷不热地瞥了她一眼:“独孤阀的小姑娘?倒有点见识。”
“多谢前辈欣赏。”独孤凤可爱地笑道,转眼看了看徐子陵,笑意盈盈地道:“徐先生是自我了断,还是要我们出手呢?”
徐子陵淡淡地道:“你以为留得下我?”
话音未落,人已先一步出手。
说“你”字的时候,徐子陵整个人毫无征兆地向前弹起,两手次第结出不同的手印,攻向独孤凤,看似是一招,实际却是数招,中间蕴藏着种种变化。独孤凤一手尚未握到剑上,已经生出挡无可挡的感觉,大骇之下只得先错开一步避开,另一手挥出一掌,迎上徐子陵的手印。
“砰!”
双方真气刚一接触,独孤凤就生出一种不妙的感觉,她使出的真气竟如泥牛入海,至少有一小半力道被对方的卸力之法卸去,其余的力道也空空荡荡如同打在了棉花上,难受得几欲吐血。
徐子陵竟不再进,在半空中硬生生转向,直接撞向一直没有说话的宇文伤。同时口中说出“以为”两字。宇文伤本已出手帮助独孤凤,徐子陵不可思议的变招让他的掌风完全落空,反被徐子陵的真气得空钻入,同时钻入的竟还有被借来的独孤凤的少量力道。
徐子陵竟是凭自己的体悟,模仿邪王石之轩的独门绝技,借力卸力,来对付他们三人。
宇文伤无奈下只得撤手变招,同时运气化解那奇异的真气。只这一滞间,“留得下”三字出口,徐子陵在三人原本毫无空隙的防守之中找到缺口,纵身跃出三人的围攻。
电光火石间,他已利用功力最差的独孤凤制造混乱,成功跃出三人的包围圈。此时他那句话的“我”字方才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