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仲笑骂道:“风湿寒!少拿我和陵少开心!——我们扬州双龙当然默契了,哪对情侣有我们这样,我才不信,嘿!”
徐子陵心里有“鬼”,被跋锋寒和寇仲无心一说,脸登时有些发红。
跋锋寒一愣:“风湿寒?……好小子!这是你们给我起的外号?!看我不拿斩玄剑先斩下你的臭头!”
寇仲见他作势拔剑,嘻嘻哈哈地一拍腰间井中月:“来啊来啊,看看你的斩玄厉害还是我的井中月厉害!”
徐子陵无奈道:“你们两个要打到外面去,莫要扰人清梦。”说着径自仰倒在床上,任由那两人闹得天翻地覆,自己寻周公去了。
他当然知道寇仲和跋锋寒不是在胡闹,而是借此更好地纾解紧张,准备迎接即将来临的危机。
师妃暄所代表的慈航静斋已经向他们下了最后通牒,限他们在子时之前交出和氏璧。如果他们不照办,就等于和这一正道领袖彻底决裂。
现在他们已经四面皆敌,再结下师妃暄这样当世著名的高手为仇敌,未来的路会多么艰难,不问可知。但生命的意义或许正在于此,越是艰难,越是能够激发本身的潜能。如果不是因这里面纠缠着战争和万民的命运,他也许能更加乐在其中。
不知不觉间,子时到来了。
世间有没有惊心动魄的美丽?见过师妃暄之后,所有人都会给出肯定的回答。
师妃暄是一个超脱尘世的存在。她的美貌那般震撼人心,却又那般浑然天成,简直无法用俗世的辞采来形容,似乎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类的词汇用在她身上,都是一种亵渎。
她面对徐子陵,手中的色空剑发出柔和又明亮的辉光,清亮澄澈的美眸中透出圣洁,让人简直无法兴起和她对敌的决心。
尽管她身上已经散发出强大的剑气,她的表情仍旧平静安详,凝视着徐子陵,用优美动听的声音吐出话语道:
“和氏璧是否已经毁了?”
寇仲和跋锋寒齐齐一震,同时猜到这仙子一般的美女已经从他们三人精神气质的变化,把握到事情的端倪。
反是和师妃暄正面相对的徐子陵不以为意地笑道:“一块玉石罢了,凭它真能找到命世之主吗?”
那两人没想到他对师妃暄仍能如此不客气,都有些发呆。
师妃暄神色不变,美眸深注在徐子陵脸上,仍旧柔和地说道:“徐少侠似对妃暄所为多有不满?”
徐子陵苦笑道:“师小姐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天下苍生着想,从没有任何私心,谁敢生出不满呢?”
师妃暄波澜不惊地看着他,似预料到他还有下文。
“只是,天道渺茫。谁是真命之主,真的可以靠人为来预测吗?”
徐子陵升出一种不吐不快的冲动。
“如果真有天命所向,那么你我所做的任何事都不会改变天命,和氏璧当然也一样;如果根本没有天命这回事,那寇仲和李世民谁适合做这天下之主,还未可知。小姐如仅凭现在的观察就认定李世民未来真主的地位,未免为时过早,因为仲少甚至还没起步!”
师妃暄淡然道:“争霸天下,并没有迟和早的分别,没有机会,更不能怪别人不等你得到机会,不是么?”
徐子陵针锋相对道:“没错,所以我们正在为自己创造机会,千方百计阻止小姐把和氏璧交给李世民。说到底我们只是立场不同,才会变成这样敌对的情况吧。小姐却要说天命归李,恐怕不能让人信服。”
“这么说,徐少侠是不信天命了?”
“不,我相信。”徐子陵微微一笑,解释道,“我还相信如今我和小姐在这里对峙,也是上天的意思,这便如棋局,世间万物都是渺茫天道的棋子,为时势所迫走向不同的位置。换句话说,天命就是自然。——小姐既修行多年,自当比我更明白顺应自然的道理。”
师妃暄眼中的光芒亮了起来,正要反诘,忽然听一旁的寇仲冲口而出道:“天!我终于明白什么叫做弈剑术了!既然天命就是自然,我们每个人当然也是自然的一份子,如果我们能置身局中而脱身局外,把敌人和自己都看做棋子,岂不是掌握了天命,也就是同时掌握了敌人和自己的命运吗?再深一想,战场也是如此,如果把战争中的每一个人都看做棋子——噢!武功和战争竟有想通之处!也许我可把刀法和战法互相融合……”他终于意识到徐子陵和跋锋寒甚至师妃暄都在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顿住口歉然道:“呃,对不起,我只是听到陵少的妙论,那个那个,什么骤闻大道,手舞足蹈罢了……”
饶是师妃暄,也被他末了这句话逗得嫣然一笑。这一笑便如芙蓉初绽,说不尽的清丽秀美,直让三人都眼睛一亮。却听她轻叹道:“二位都是天资高绝的人物,妃暄佩服。徐少侠刚才的话,妃暄虽不能同意,却再兴不起比剑之心。和氏璧的事就此作罢,三位好自为之。”
三人面面相觑,都想不到竟然单凭一番舌战,就轻松抵消了盗和氏璧的事。
寇仲慢慢地蹭到徐子陵旁边,运功用只让徐子陵能听见的方式把话语送进他耳内:“陵少,师仙子是不是爱上你了……噢!”话还没完,便被徐子陵很不客气地屈肘后撞在他胸口,力量还不小,登时痛得呲牙咧嘴。
师妃暄却不理会他们,洒然转身,便如不染凡尘的仙子般飘然离去。
跋锋寒由衷赞道:“今天才见识到子陵词锋之犀利,这样和平解决是最理想了。”
寇仲轻吁一口气:“总算拖延了我待宰的时间罢,接下来就看王世充能不能守稳洛阳,让李密吃个大亏了。”
徐子陵道:“有你寇仲帮忙,他想守不住洛阳都难。”
“哈,陵少对我真是太有信心啦!”寇仲笑逐颜开地在他肩上搂了一计,“老跋你说呢?”
跋锋寒很没风度地撇了撇嘴:“虽然子陵这么信任你简直可说是盲目,可我不得不承认他信任得很对……”
篇十一、师妃暄(二)
徐子陵觉得自己快要被寇仲给烦死了。
明明眼前重要的事情有一大堆,譬如当务之急是帮助王世充守洛阳,还有防备正潜伏在洛阳的李世民对他们下手,还要应付各种对杨公宝库有觊觎之心的势力,包括阴癸派这样难缠的敌人……已经忙到焦头烂额,偏偏寇仲居然还有心思关心他的“个人问题”。
单是关心还不够,这关心的频率之高,已经到了徐子陵恨不得蹦起来一把掐死寇仲的程度。
……平心而论,寇仲提到师妃暄的次数并不算多,仅比他以前提沈落雁亦或单琬晶的次数多一点点。所以每次当寇仲用试探的语气提及师妃暄,徐子陵总是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要爆发出来。可是他这样苦忍的表情落入寇仲眼里,反而误会他对师妃暄动了心,一边称赞他眼光极高,一边更加频繁地鼓励他“为自己的真爱追求”……
徐子陵平生第一次无力地感到,也许寇仲真是个笨蛋也说不定。
就在两人这迥然有异的情绪中,与李密决战的日子到来了。
——“寇爷领军冲破李密后防,李密全军溃退!”
——“李密后撤时预设埋伏,被我军识破!”
——“我军乘胜追击,攻陷洛口!”
捷报接二连三地传来,每传来一条,都引起守城将士潮水般的欢呼。
徐子陵感受到寇仲在洛阳城军民中的崇高声望。正是寇仲的到来,才使王世充的洛阳军终于摆脱了和李密交战屡战屡败的窘境。而像今天这样的大胜更是之前谁都没有想到的。寇仲在这些军民的心目中,已经成为天神一般的人物。
洛阳城在一片欢腾中,进入傍晚时分。
徐子陵一个人踏上一条小巷,在晚风中享受着大战后的余韵。
忽然马蹄哒哒,一名传令兵策马到了近前,跳下马来跪拜道:“寇爷请徐爷到洛口,商议下一步行动。”
徐子陵欣然应允,见那传令兵把自己马匹的缰绳递过来,便伸手去接。
瞬息之间,异变陡生。
那传令兵手腕一翻,手中已经多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就在徐子陵踏近他身前时,匕首直向徐子陵小腹刺去。
徐子陵见他两眼厉芒一闪,立生警觉,身子向右疾旋,同时左手五指箕张,向那人手腕抓去。
指风未到,忽听身后、头顶、脚下俱有破空之声传来,只听声音便可判断出袭击头顶脚下的定是钩索软鞭一类的武器,而身后则是一蓬细小暗器。
以徐子陵的身手,躲过这些远程攻击并不困难,问题是他已经隐隐感应到除这三处攻击和身前这个“传令兵”之外,还有数名高手正从不同方向全力向自己跃进。若不能在一两招之内脱出重围,便是深陷其中,有死无生之局。
徐子陵手中招式不变,重重扣在“传令兵”的手腕上,螺旋劲气狂涌,那人手腕剧痛,匕首当地一声落地。
徐子陵趁他手臂麻木的瞬间失神,电闪般移至他身后,变成了这人替他迎接那一蓬暗器。
头顶长索因着徐子陵移位,也告落空,只有脚下一条软鞭如附骨之疽,仍旧追着他小腿而来。
徐子陵提气跃起,脚尖点在鞭稍之上,内劲吐出,登时借着反弹之力冲天而起。此时那“传令兵”正向前扑倒,让开暗器,一蓬细如牛毛的尖针擦着徐子陵鞋底堪堪而过。
这几下动作兔起鹘落,待到几名后加入战团的高手扑至,徐子陵已经跃身在一片民房之上,朗声道:“王世充就是如此对待他的救命恩人?”脚步不停,蹿房越脊而去。
徐子陵一路快马加鞭赶到洛口。把已经就寝的老将军杨公卿硬叫起来,劈头就问:“仲少呢?”
杨公卿一愣:“寇少侠被主上招回洛阳,说是庆功和商讨下一步打算……”
徐子陵脸色一下变得刷白,不由得暗骂自己糊涂。
他是关心则乱,王世充既敢向他下手,当然不会放过寇仲,何况对他的偷袭失败,为防他向寇仲示警,更会尽快行动……对付自己的那些人并没有王世充手下的一流高手在内,定是都被调走布置陷阱,专等寇仲往里跳了!
由此可以想象一旦寇仲踏入洛阳城内,定是身陷天罗地网。
徐子陵再顾不上任何事,跳上马,调转马头驰回洛阳。
仅过了几个时辰而已,洛阳城便完全没有之前的欢乐自由的气氛,全城戒严,气氛严肃。徐子陵从墙头攀入,左拐右拐躲过几处暗哨,隐蔽在一处民房之后,看着街上一队队巡逻兵走过,手心已紧张得全是冷汗。
纵使他对寇仲的武功和机智有充足信心,现在仍担心得要死。王世充的过河拆桥他们虽有一定认识,仍没想到他会这么快下手,甚至不等和李密的大战完全结束。由此也可见王世充对寇仲的军事才能忌惮到何种程度。
如果寇仲着了他的圈套……
徐子陵不敢再想,努力放松紧绷的神经,让心神保持井中月的境界。
应该到哪里打探寇仲的消息?如果他们要动手,定会选择入王世充府邸的必经之路,更必须是利于伏击的地方……
忽然感应到身后有人。
徐子陵无声无息地迅速转身,双掌一抬,螺旋气劲应手发出。
对方反应也是惊人,手中一物猛地横在胸前,强大的气场硬生生封挡了他的螺旋气劲。
气劲交击发出一声闷响,两人都是一震时,听到那人喜悦的低叫:“陵少?!”
徐子陵看到对方是寇仲,简直怀疑自己在眼花。
下一刻两人已经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听得寇仲欢喜地低叫:“你没事!我险些担心死了!”
徐子陵感受着他怀抱的温暖和简直能闷死人的力道,一时竟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种感觉,如此的贴近,近得能感受到对方的心跳,近得彼此的界限完全模糊,让他竟然觉得,自己是……被爱着的……
半晌才道出一句:“有没有受伤?”
寇仲低笑道:“你试试被几十号高手围攻,能不能一点伤都不带全身而退?好在我先一步感应到危机,不然恐怕没命来见你了……”边说边放开了徐子陵,上下打量道:“看来你比我幸运得多,咦,为何我们每次打架也好上战场也好,我总是伤得重的那个?是否你的武功或反应比我更好呢?”
徐子陵微笑摇头道:“是因为你面对的总是那部分最危险的敌人吧……”
从小就是如此,寇仲因为年纪比他大一点,又更壮实,每逢打架都会主动去应对最厉害的对手。没想到他们年纪长大后,这种状况仍在延续。徐子陵想到此心中一暖,嘴角笑意更深。
寇仲却认真地盯着他,并不答话。
徐子陵觉得他眼中多了点异样的意味,脱口而出:“怎么了?”
寇仲正要说话,忽然有巡街人的脚步声传来,两人连忙移动身形,藏往更隐蔽处去。
“未必总这样吧,陵少那天不就主动去迎战师妃暄?”寇仲一边和徐子陵急急掠走,一边低低说道。“其实你是怕师妃暄指名挑战我,一剑把我杀了,好彻底除去李世民威胁,对么?”
徐子陵同样压低声音道:“不……师妃暄怎会做这种事?”
寇仲道:“有什么不能,她认定李世民是未来真主,可以带来太平盛世,当然有理由除去一切对李世民不利的因素。从她的立场说这本无可厚非,纵使杀了我要受天下人指责,她也绝不会手软。你正是担忧这个,才会主动迎上去吧!”
徐子陵欲语无言。
“我也是刚刚才想清楚这些,陵少对我实在很好啊。”
徐子陵有些不自然地笑笑:“你说的,一世人两兄弟么。”
寇仲反倒沉默下来。
“……陵少,”沉默着又疾掠近一条小巷,确认身边已经安全,寇仲顿住脚步,转过身和也停下来的徐子陵面对面。
“恩?”徐子陵再度发现两人挨得很近,随即惊觉自己的心跳竟然因这近距离而加速。
“刚才被围攻的时候,我有一瞬间觉得自己这回真要死掉了。”寇仲似乎在犹豫,低低地说道,“接着我想,我一定要活下来,为了……再见到我的好兄弟。”
徐子陵怔怔地看着寇仲,不知什么时候对方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用力紧了紧。
“逃出来之后我又想,万一你中了王世充的暗算,那我……”
寇仲牢牢地盯着徐子陵的眼睛,眼神中传递的信息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似乎在说:你明白我说什么吗?
徐子陵想躲开他的目光,但又希望这么一直注视下去,感觉矛盾至极,一时做不出任何反应。
寇仲见他不答话,慢慢地向他贴近过来,似在观察他的神色,又似只是想和他靠得更近……
忽然从不远一处民居传来两声犬吠,两人一震,都像做了什么错事忙一般把身子向后移。
徐子陵深吸口气岔开话题道:“下一步你准备怎么做?”
寇仲也有点窘迫地应道:“大约会回江都吧,南方形势又有变化,恐怕我也要先建立自己的军队,更觅得一块根据地才成。”
徐子陵道:“我想去巴陵探素姐。”
寇仲苦笑:“探素姐是天大的事,难道我会说不许吗?素姐若是过得不好,你定要想法说服她,把她接出来。”
篇十二、素素
昏黄的烛光映着两个身影,在墙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寇仲苦涩地道:“人很奇怪,总觉得死亡不会这么快降临,总觉得还有很多机会,可是素姐……”哽住了语声,将杯中酒举起一饮而尽。
徐子陵凄然道:“终有一天你我也要随她而去吧,这样想便觉得什么宏图霸业绝代高手都是一场幻梦而已。我已经想到麻木了,所以也要劝你节哀,你的少帅军才刚刚起步,手下人都在看着你……”
话还没完,寇仲忽然双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中涔涔而下。
徐子陵被他勾得也想大哭一场,强忍着道:“今天我们哭得还少么?你这幅样子,素姐若看见一定会笑话的……”话虽如此说,自己的泪水却也抑制不住地落了下来。
“少帅,……”虚行之一推门,看见屋里的情景立知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却又不好马上退出去,尴尬地站在原地。
寇仲擦了擦眼泪,勉强打起精神:“行之有什么事?说吧。”
虚行之告了罪道:“少帅说明日就要北上,有几件急务……”
徐子陵愕然道:“明日?”
寇仲之前不知道他探素姐什么时候回来,却把出发日期定在明日?那就是说,寇仲根本就打算一个人北上去寻杨公宝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