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高呼着“千岁”,态度却是不如第一次般拘谨。
“起吧。”林静的声音软软糯懦的,凸显出她一份温润之气。
启豫起身将林静迎到上座,自己站在她的左侧,并不坐下。
“坐吧,无妨。此处并无他人,不用如此拘泥于礼数。”
启豫闻言,瞥了眼站在林静一旁的她的贴身宫女,看来林静对自己的奴才十分信任。启豫收回思绪,便也坐到一旁。
“皇后亲临,有失远迎,启豫罪该万死。”启豫漫不经心地说着客气话。
林静浅笑:“这种话我已经听腻了。”
启豫望了她一眼,那张俏丽的脸蛋上显露的是略显忧愁的微笑。
“你迁来长离殿,我便来探望探望,就当是来你这儿做客,你是主,我是客,自当客随主便。昨晚之事……我也有所耳闻,你现在身子还未痊愈,好生歇着,若是有什么需要,随时都可派人传话到毓华宫,我可以替你安排安排。”林静捧起茶杯慢慢抿茶。
启豫低垂着眼帘,刘海盖在额前,显得有些阴郁。
“你做这些是为了流音还是为了上官家……”启豫幽幽问道。
林静的手大幅抖动一下,茶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启豫笑得淡然:“你是在害怕么,不用怕,我不会对别人说的……”斜倚在椅背上,启豫好整以暇地撑着头,望着脸色惨白的林静。
“不……不可能……你……你怎么可能……”林静的声音颤得厉害。
“当然,普通人不可能知道,但我不是普通人。身为上官氏家幺女,你不可能看不出来吧。”
林静颤巍巍地抬头,凝视眼前之人良久,随即吃了一大惊。
林静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紧紧盯着启豫:“你!你……竟然……”
启豫浅笑不语,千百年前的恩怨痴缠,也无需过分追根溯源。
“相传南方凤栖之国,有一处神仙谷,谷中只住一人,世称‘药王’,不知,何时有幸能去与其一晤。”启豫自顾自说着,林静却已经坐不住了,扶着肚子一步三晃出了长离殿。
启豫见林静一副恐慌至极之象,心下有些悔意,本不该如此草率便说出那样一番话。转身走入卧房中,静静伏到床上,思绪绵绵,沿着时间的长河逆流而上,回到初见白轩雅那一日……
十八少年,正是风华正茂的年龄,启豫由父亲带领着第一次踏进了这座被红墙绿瓦所捆绑住的堂皇大院。少年风流,那人站在梨花树下,任如飞雪般的花瓣落了满身,也不拂去,抬头仰望,顾盼之间,神采飞扬。启豫便就此深陷于这镜花水月之中,不可自拔。年少轻狂,总不知这深深幽院之中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为了争夺太子之位,有哪位皇子不费尽了心机讨好皇帝老儿的?白轩雅自然也不例外,只是,他更加懂得如何用“孝心”、“礼义”来遮掩,皇上便也对这位本就是皇后所生的皇子青睐有嘉。只是,还差那么一点点,如果能够得到启家的支持,那么这太子之位便可成为囊中之物。得知今日启将军将协同其儿一同觐见皇帝,白轩雅心中早已盘算好。拉拢启家是最快最好的方法,看见那个少年痴痴望着自己的眼神,白轩雅嫣然一笑,缓缓踱步到少年面前:“启哥哥……”
恍然一梦,启豫回想起某些连自己都已经遗忘的事情,嘴角扬起一个优美的弧度……
床边已站着两名宫女,显然是侯了许久。启豫也不摆架子,披衣起身,顺势让侍婢服侍自己洗漱。洗漱完毕,做到梳妆镜前,这梳妆镜是启豫特地向白轩雅求来的,当时,白轩雅还对他冷嘲热讽:“一个男人,竟然还要那种东西。”启豫只是笑笑,这一笑,无悲无喜,飘渺如青烟,如此触动了白轩雅,命人在他房中捡了个合适的位置,置放了这么一套柜子。镜中那张原本刚毅的脸庞渐渐显出些妩媚来,一头青丝愈发乌黑柔亮,甚至在阳光的照耀下隐隐反射出冰蓝的色泽。对镜梳妆,这本来该是女儿家做的事情,但现在启豫却也在做同样的事情,做得甚至比一个女子更加妖娆百倍……
白玉梳扣着发丝暧昧地留恋,仿佛不舍离去。两名宫女在一旁已然看得痴了……还是头一次看到一个男人能梳头梳得那么媚人心神……启豫抬首瞥了两人一眼,两名宫女更是一惊!那双眸子……绝对是妖孽!怎么可能拥有那样的双眸!?
启豫浅笑不语,放下梳子,将头发拢在一起,随意用宝蓝色的丝绦系上。
“给我搬张湘妃榻,捡个太阳晒得着的地儿摆上。”
此时,两名宫女才如梦初醒,急急跑到后院去搬竹榻。将竹榻安置在小院中,启豫伏到榻上,微微眯着眼:“整一个上午,也够你们忙的了,不必拘于主仆身份,你们俩也搬两张椅子出来,拿点儿蜜饯,坐下陪我聊聊天吧。”
两名小宫女听着,脸上微微泛红,又匆匆忙忙地照着自家主子的话做了。其中一名年级稍显大些的,一手提了一个矮凳,奴才不能和主子平起平坐,只好坐在矮凳上,另一名容貌清秀,年龄也稍显小些的,两手齐用搬了个小矮几,几子上摆着几盘果点。两人回到启豫身旁,将椅子、几子都摆好,正襟危坐,也不敢直视启豫的脸。
启豫瞟了眼点心,随意拿起一样放进嘴里,嘴里立即化开酸涩的怪味儿,他微微蹙眉,顺口问道:“这是什么?”
年龄稍小些的宫女立刻慌乱开口:“回……回主子……这是杨梅。”话音未落,脸已经涨得通红。
启豫看他羞涩不已又毕恭毕敬的样子,报以微笑,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儿?”
“回主子,奴婢叫……叫香木。”说完,又把头垂得低低的。
启豫将视线移到另一名婢女身上:“你呢?”
“回主子,奴婢名叫暖玉。”暖玉年龄大些,人也沉稳些。
启豫将核吐出,又拿了一颗丢进嘴里,味道很不好,几乎无法下咽:“你们在宫中多久了?”
“奴婢……半年。”
“奴婢在宫中已有十二年。”
香木一下瞪大了眼镜:“暖玉姐姐,你已经在这里呆了十二年了!?那岂不是……从七岁开始就……”
“恩。”暖玉轻轻回道。
启豫看了暖玉一会儿:“暖玉,你识得我。”不是疑问,是肯定。
暖玉闻言,忙跪了下来,态度极为恭敬,但却没有一丝惊慌。
“奴婢该死。”
启豫又吐出一颗核,拿起两颗杨梅一起丢进嘴里,嘴巴被塞得有些鼓,说话走音:“起来坐好,我没生气。”
暖玉不紧不慢地从地上站起来,从容得做回凳子上。香木还弄不明白,一时忘了自己宫女的身份,视线在启豫和暖玉两人之间逡巡。
“我离开这里时间不长也不短,你给我说说宫里的事儿。”启豫一边鼓动着嘴一边荒腔走板地说道。
“是,主子。”
香木听这句,才知道原来自家主子曾经也是宫里的人,但主子不像是普通的男宠啊?皇上的其他男宠都是妖媚至极,一身细皮嫩肉的。可主子……也不可能是太监啊?到底……怎么回事儿?
觉察到香木走神,启豫伸手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待她回神,微微一笑。香木又开始脸部充血。
暖玉这厢已经打开了话匣子:“一年前,皇上选秀女,皇后娘娘也在其中,且深得皇上宠爱,不久前怀上了龙种;朝中文武两派因‘安王’被革去官职,多数武官诸多不满,多次上奏恳求皇上,但皇上对此一概驳回;还有一件比较重大的事情是……兵部尚书——莫连,莫大人已经有半年多未上早朝,虽之前莫大人也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但如此长时间不露面还是第一次。”
启豫砸吧两下嘴,将核吐出,又抓了两颗丢到嘴中:“皇上没派人去探寻么?”
“中间有过两次,结果不得而知,皇上也没有任何反应。”
“恩……这些蜜饯是哪儿来的?”启豫突然来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香木正听得入神,突然听主子这么一问,还是迅速反应过来,赶忙答:“啊?啊……回主子,这些是从慕怀公子那儿送来的。”
慕怀公子,皇帝最近宠得厉害的一名男宠,据说是从凤栖国送来的,凤栖国盛产美人,这是四国皆知的事情,也难怪皇帝沉醉其中了。
香木一想到那个慕怀公子高高在上,一副恃宠生娇的狂傲模样,就忍不住一阵气血上涌,香木毕竟也还是小孩子,冲动易怒,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那个慕怀公子,仗着皇上宠爱他,不把人放在眼里,迟早也要变老变丑的,看他到时候还能不能那么高傲!哼!”
“香木!不得放肆!”暖玉怒斥。
“我……暖玉姐姐!我说的都是实话嘛!”
启豫见香木双手叉腰,一副母老虎的凶样,笑着摇摇头,拍了一下香木的小脑袋:“香木。”
香木一愣,呆呆地望向启豫,瞬间消音。
启豫脸上的笑容褪去,一本正经地对她说:“这宫里是个人吃人的地方,保护自己永远是第一位,在你还没有能力自保之前,你要做的,是不让人抓到你的任何把柄,记在心里。”
香木顿时有些沉重的感觉,她不过来到这宫中半年,对于宫中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几乎一概不知,但听到主子这样告诫她,她也明白了自己的鲁莽举动有多傻,也明白了自己该如何做。
“主子,香木知错了。”
启豫会心一笑,将嘴中杨梅核吐出,在湘妃榻上侧卧下:“暖玉,香木,快到用晚膳的时辰了吧?我有些倦,你们将饭菜放在我房中,我要睡一会儿。”
“是,主子。”两人齐声应答,便退下了。
御书房中,白轩雅在最后一本奏折上批上朱批,缓缓靠向椅背,周总管恭敬上前,手中捧着端盘,上面一字排开六面木牌。
白轩雅看了看,刚伸出手,顿了一顿,又收了回去:“今夜摆驾长离殿。”
白轩雅用罢晚膳动身,驾临长离殿时正酉时四刻,长离殿的大门敞开着,也没个守卫把守,白轩雅示意两名禁卫军把守在入口处,身边跟着两名贴身侍卫,两名宫女,以及太监总管周有余。启豫还未醒来,日薄西山,外面也渐渐能感觉到如凉月般的寒意,伏在湘妃榻上,一只手垂在了榻外,一手随意地躺在榻上,身体微微蜷缩,长发四处散落,浴月浴风,眉间一些小褶皱,梦中也不能好眠。白轩雅见了此情此景,第一次没有从心头泛起厌恶之情,那个原本和自己身形相仿的男人,此刻安睡于月光下,有种别样的安详之感。一阵风过,启豫缩得又紧了些,白轩雅不禁缓缓走到他身边,居高临下得俯视,兀地发现启豫的发丝在月光映射下竟似隐隐泛着蓝光!白轩雅以前听过民间传说,据说拥有蓝色头发的人极为不祥,不仅自己会不得善终,而且还可能给身边的人带来厄运,这已经是不记得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听过的传说了。不过启豫以前的发色并未显现异样,难道这一年之中发生了什么?
看着没有清醒预兆的启豫,白轩雅摒退一干人等,鬼使神差地将手贴近启豫的颈项。手掌与颈部皮肤紧密贴合,还能感觉到侧边传来一突一突富有节奏的跳动,微微收紧,榻上的人儿微挣一下,白轩雅猛地收回手,一瞬间有些心慌。看来启豫只是无意识地挪动一下,并未醒来,但身处厢房门口的两名小宫女见此番情景,当是自家主子得罪了皇上,暖玉沉着气,仔细观察情况,而香木却已耐不住了,直直冲到白轩雅面前“扑通”跪了下来。
“皇上开恩!主子他……”香木也不知启豫哪儿惹怒了白轩雅,一时语塞。
“主子他要是有什么地方冒犯了皇上,奴婢愿代主受罚!”
此时,启豫因为耳边恼人的声响辗转醒来,月光映进他的瞳孔中,反射出绚丽夺目的幽蓝光芒……白轩雅望了启豫一眼,怔在原地……
启豫幽幽道:“……皇上。”
白轩雅寒了脸,香木见白轩雅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吓得一身冷汗,还未等她再说些什么,白轩雅却已先开口:“退下,没有我的传召,任何人不得进入院内。”
暖玉拉着香木仓皇退出长离殿。
启豫的目光顿时变得清明,撞上白轩雅震怒的眸子,不躲不避,嫣然一笑。白轩雅呼吸一滞,启豫那一笑,三分清丽、六分温和、还有一分洒脱,稍缓过神来,才惊觉自己竟在见到这男人一笑之后把先前从没联想到过的词儿都品味了一通,该死的!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启豫跪在白轩雅面前,高声喊道。
白轩雅一蹙眉,直接将他从地上拽起,凝视他的脸。
“我还以为一个人的皮相是一出生就定死的,想不到……‘安王’确实与众不同啊……”
“皇上过奖,启豫不胜惶恐……”他说着,笑着。
“摆了张湘妃榻在这儿卧着,为了等朕,嗯?”
启豫的眼角又向上扬了几分,他缓缓搂上白轩雅,在他耳边低声呢喃:“很想念……”
白轩雅心里发毛,不假思索地推开身前之人,本想怒目相对,却在对方脸上看到了哀伤至极的表情。
启豫任由白轩雅将自己推开,然后……缓缓向后倒去……
白轩雅大惊之下飞身抱起启豫,启豫眯着眼,笑望着他:“不骗你……”
启豫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昏死过去。白轩雅怔在原地,不过六个字,却惊断了他心底名为“厌恶”的那根弦……
“传太医!快传太医!!!”
是夜,皇帝陛下召集太医院众元老进行会诊,不过为一人而已,从前的“安王”,现在的“男宠”,一个名叫启豫的男人。
白轩雅端坐于一旁,不急不缓地抿着茶。众太医被急急召来,心中暗想皇帝陛下必定十分看重启豫,否则,薄情的皇帝陛下也不会亲自坐镇于此了,只可惜诊断结果让众人皆是从头发梢凉到了脚底心……
“启禀皇上,这启……”太医一时语塞,倒不知该如何称呼这昔日的将军了。
“朕只要知道结果。”
“是,此种症状,乃是中了奇毒,名为‘胭脂泪’……‘胭脂泪’是为宫中秘药,且……无解……”
“砰”的一声,白轩雅将杯子扣在几案上:“你说什么!”
可怜的太医吓得立刻扑倒在地上:“皇上息怒!微臣罪该万死!可……可此毒确实……确实无药可解……”
白轩雅又是一怔,他今天失控太多次,连他自己也有所察觉。
“……中了此毒,有何后果。”
“启禀圣上,凡中此毒者,若身怀武功,则立即毙命,若是不会武功的普通人,可延命一月,一月之后……仍是……仍是必死无疑……”
白轩雅静默良久,半晌才说道:“为他续命一月。”
“谨遵圣谕。”
白轩雅回到寝宫,有些恍惚,脑海中闪过某个画面,是那个男人第一次说爱他的那一幕,当时自己只觉得这个男人下作、恶心而已,但现在想来,其实这些情绪只是一闪而过罢了,启豫这个人于他而言,本就是不要紧的,其实也没有那么多的恨,只不过那时,他还是朝中重臣,又手握兵权,所以自己才对他十分忌惮又嫌恶,如果他从一开始就只是他的男宠、或者说是个普通的人,是并不会让人讨厌的……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挽回的机会了,但下毒之人是必定要查出的!
翌日,白轩雅便派人暗中调查此事,结果一目了然,在启豫食用过的杨梅里面含有“胭脂泪”,而这些杨梅,便是从慕怀公子那里得来的。
慕怀公子——苏倾湄当即被送到了梨芳院,冠冕些,就是个男宠去的冷宫,说白了,也就是皇家经营的勾栏院。
启豫在此之后的第二日辗转醒来,白轩雅闻讯赶到长离殿,榻上,启豫半睡半醒地躺着。白轩雅照旧摒退了近身侍从,径自上前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嫁祸苏倾湄,你到底意欲何为?”
启豫依旧浅笑,毫无震惊:“我不过赌了一局,用命来赌我在你心里的地位。”
白轩雅也笑了,道:“那你现在觉得自己在朕心中是何种地位?”
启豫不答,就这么望着他,愈发温和地微笑:“我也不知道,但是,我不过剩下一个月的时间,知不知道也没什么要紧的。”
“你这样做,岂不是和自己的初衷背道而驰?”
“是啊,可是我不后悔。”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