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辰前夕,和杜确夜谈。想起他前些天晚上的大胆行事,和最后被琴音吓住的狼狈,不由得心底好笑起来。吩咐完毕之后,回到房间,一个人对着一钩新月,痴痴的望着。
何景阳再次醒来,身体正处于一阵缓慢而持续的痛楚中。耳边隐隐响起啜泣声,呜呜咽咽,若离若即。忍着忽如其来的眩晕,仔细辨认着,是莫黍。他张了张口,想要出声止住,却只觉得喉咙嘶嘶作响,挣扎了半天,也迸不出一个字。
莫黍早透过泪眼瞧见,忙止住哭声,从一旁的案几上倒一杯茶,小心地送到他的口边。
何景阳小口抿着,不敢大口。茶水宛如灼热的火浆,每一次下咽,喉咙处就同刀劈火燎一般。若是不喝,体内的饥渴又疯狂地叫嚣、冲撞着,摧毁着他仅剩的意识。一杯水下肚,虽然喉咙仍热疼痛难忍,但身体的烦躁却明显止住不少。
莫黍挪开茶杯,轻声问道,“少主,还要吗?”
何景阳微微摇头,停一会儿,又吩咐道,“以后,不要叫我少主。”声音嘶哑模糊,莫黍凑近去,才听出一个大概,纵然满腹疑惑,也下意识地应道,“是,公子。”
何景阳闭上眼睛,身体本来便虚弱,每个字都需要重重地发出,
才几句话就耗尽全部的力气。他默默地在心底苦笑,少主?不过是一个顶替别人位置的人。阳儿?不是他。从头到尾,唯一属于他的,也只是一个“景”字罢了。
莫黍小心地掩好棉被,静静着望着他沉睡中的容颜,仿佛一睁开眼,又可以看到那个虽然不爱说笑,但眼神中始终保留一份温暖的孩子。而现在的他,虽然常常微笑,可她看了却只想掉泪。即便他从不开口,她也隐隐意识到埋在他心底的难以言说的苦痛。
她不明白,才短短几天,事情全都乱套了,身边的人好像也变了,变得让她害怕。而她,作为一名下人,唯一能做的,便只有尽心地服侍,尽自己所能为少主减去一分痛苦。脑中渐渐浮现出那天的场景,她不由得生生地打个寒颤,望着身旁恬静的睡容,第一次巴不得少主就这样一直睡下去,永远也不要清醒过来。
之后的每一天下午,都是取药与服药时间。何景阳每次都不声不响。一开始,总是中途便晕过去,直到醒来后,发现手腕多添一道新鲜的伤口。到后来,即便晕过去,很快又痛醒过来,眼睛一会儿睁开,一会儿紧紧闭着,额头的汗水一滴滴地掉下来。右手掌心的伤疤上次的还没痊愈,这次便又深了一些、重了一些。可即便痛得死去活来,还是闷不作声,即便晕过去,牙关也是咬得死死的。
何慕阳从一开始的抗拒,到后来在爹爹的坚持下,只得无可奈何地服从。每一次喝药,对他来说,都是一场莫大的煎熬。他不喜欢药的味道,这总让他嗅到黑暗、血腥;他喜欢阳光,喜欢绿叶,喜欢糕点,喜欢一切光明美好的事物。而药,从他入口的第一刻起,便是难言的反感、厌弃。可他又不愿惹爹爹生气,只得勉强自己灌了一碗又一碗。
每次喝药时,爹爹虽然神色自若,却瞒不过他,只有他觉察出爹爹瞬间的僵硬。而喝完之后,爹爹又回复一贯的从容,亲手喂他点心,轻轻吻住黏在他嘴角、口腔的药汁。爹爹在心疼呢,这样一想,即便是面对反感至极的药,也没有想象中的讨厌。
一天天的,何慕阳的身体好转起来。一向苍白的脸色红润润的,让人不由得就想掐上一把。水汪汪的眼睛一转一转的,不论是谁,对着他乞求的目光也要软上三分。笑容更是说不出的真挚、甜蜜,如同蜂蜜,深深沁入每一个看到他的人的心田中。渐渐的,宫里的人一天天地接受旷别多年的长公子,纷纷改口称少宫主。至于原来的少宫主,一方面因其深居不出,宫中见过他的人寥寥无几,另一方面,宫主对长公子可谓是恩宠并重,甚至同榻而眠,即便之前的少宫主也没有这样的待遇。所以,识趣的人都闭口不提故事,少宫主渐渐远离人们的视野。只有那些偶尔睹过少主风姿的人,始终在心底念念不忘。
何慕阳第一次沐浴在阳光下,心里说不出的喜欢。他伸出手,盯着阳光在透明的指尖上打转,如同一只只翩翩欲舞的蝴蝶,说不出的灵动、空明。突然,便想起那个终日躺在床榻的人。很小的时候,他就常常一个人呆在房中,无闻无视。整个世界,只有爹爹一个人的影子。其他的人,他不知道,也不关心。他只要爹爹一个就够了。
可是,当他第一次遇上那个人,那个笑着叫他哥哥的人,就不喜欢他,非常不喜欢他。不喜欢他看着父亲的眼神,不喜欢父亲和他的对视。那一瞬间,他第一次以为父亲就要抛下自己,和那个让他讨厌的人一起远走,永不回来。他讨厌他,讨厌他的月淡风清,万事不萦心。虽然他的脸色一天比一天憔悴,虽然他的目光一天比一天黯淡,可他还是这么美,美得让人心神不宁,让人错不开目光,尤其因为这种病态,更有一种惊心动魄、毁灭性的美,让人甘心情愿地随他沉沦,哪怕陷入永恒的黑暗之中。
他想起了他的头发,由发根到发梢一点点地褪色,直到灰白,直到全白。他记得第一次见面,他一个人独立中央,侃侃而谈,字字决裂,笑容却是说不出的醉人,荡漾在每个人的心扉深处。阳光映在他的垂髫之发,漆黑、浓郁,如同他瞳孔深处的一抹浓得化不开的午夜。
他想起了他的微笑,虽然笑着,却总让人产生下一刻便要掉泪的错觉。他的眼珠湿润、剔透,定睛而视时让人暖洋洋的,仿佛他的眼中只有一个人的存在,可一旦沉淀下去,却又如子夜的乌啼,洋溢着诡异的色泽。
他想起了他一天比一天更长地陷入昏迷。他的脸庞异样冷峭,颈上的青筋历历可见,手腕上交织着纵横纠缠的伤疤,呼吸微弱地让人觉察不出他的气息。
有时,他觉得他很讨厌,有时却又觉得他可怜。当他讨厌时,就故意赖在爹爹怀中,一边软语撒娇,一边时不时地蹭着爹爹的胸口。当他怜悯时,就想:或许他可以把爹爹的爱施舍给他一点点,当然只是一点点,多了,就会让他苦恼。之后,当他想起自己的慷慨时,心情就更好了,仿佛多了一桩无心作下的善事。反正爹爹喜欢的,只有自己一人,施舍一点也无妨的。
临近月底的一天,何慕阳的毒差不多已经清理干净,但出于保障的需要,药还在继续服用中。现在的行动早已驾轻就熟、司空见惯,再加上何景阳连日来昏迷程度日趋深沉,痛感也趋于麻痹。
何慕阳依偎在爹爹怀中,突然好奇地问道,“外面的阳光很好啊,他为什么一直躺在床上,不出去呢?”
房间中一时肃静下来,隔了一会儿,何九渊平静地答道,“他的双腿不便,不能够出去。”
“哦,好可怜啊,就像阳儿以前一样。”
这时,何景阳睁开眼睛,低低的说了一句话,莫黍俯下身去,极力辨认才猜出大概。她迎着宫主询问的目光,略带为难的回道,“公子说,他想出去。”
何九渊转开眼睛,没有回答。
何景阳费劲地开口,声音喑哑,一字一顿,却重重地烙到每个人的心底,“宫主,我的时日已经不多了,就让我再见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阳光吧。”
何九渊忽然沉下脸,甩袖而去,何慕阳回头瞪了一眼,忙忙跟上去。剩下的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手足无措,直到何景阳低声吩咐道,“莫黍,带我出去。”
何景阳靠在轮椅上,阳光透过绿叶的缝隙打在脸上,平添了一份血色。他微眯着眼睛,懒洋洋地笑着,好像一只刚喝完米粥,卧在阳光下打盹的满心畅足的小猫。
忽然,眼角的余光瞥到树旁的一丛星星点点的白花。他的眼睛顿时亮起来,示意身旁的莫黍推他过去。仔细端详着怒放的白花,不由得微笑起来,低声说道,“我以前喜欢一个人,每天都送他一捧花。他每次收到,都很开心。可是后来,我再也见不到他了,而这花,也始终不知道名字。”
莫黍心里无端地欢喜起来,为着少主此时的精神奕奕,不由得想着,或许少主身子好起来也说不定啊,或许宫主心疼少主,他们不再像现在这样赌气,那该有多好啊。忽然,耳旁响起少主的吩咐,“帮我采一朵吧。已经很久没有遇上,都快想不起它的样子、味道了。”
拈花在手,他慢悠悠地凑到鼻端,深深地嗅着,目光缱绻万千。
莫黍站在一旁,一开始还是欢喜的,为少主的喜欢而欢喜。但后来,心情莫名其妙地低落下来。她恍恍惚惚地想着,花,一年一年地开着,今年错过了,还可以等明年,即使眼前看不到,但心里知道它总会盛开的一天,这样也就满足了。可少主,现在人在这儿,但明年,又在哪儿呢?人,一旦死了,便是真正死了,连存个念想都没有。只可惜,这么美的花,如果少主看到,一定会喜欢的,可是,他再也看不到了呀。
这么多天来,她第一次正视这个问题,之前她一直在自欺欺人,总以为少主有好起来的一天。可现在,看着少主的微笑,看着他连日来难得一见的发自内心的笑,她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么清楚,少主要走了,永远地走了,走了就不再回来了。她的心顿时被一股巨大的悲痛占据,她从没有想过,没有少主的日子。她不知道自己要何去何从。
突然,柔和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沉思,“你怎么了?”
她一愣,下意识地拂上脸庞,却是一手的湿润,这才意识到,原来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她望着少主,一脸的哀求,“公子,你会没事的吧,你会好好的吧,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何景阳笑着,说不出的温柔,“你也知道的,不是吗?要么月底,要么下个月,总之,那一天会很快的。”
莫黍满眼的哀戚,她第一次体会到,生离死别的滋味,虽然,事情还远远没有开始。
晚上,何景阳又一次在疼痛中醒转。最近总是这样,明明精神倦怠,可睡不了多久,很快便从沉睡中痛醒。他常常眼睁睁地盯着窗外的天幕,默默地观察着黑暗一步步隐退,光明一点点紧逼的过程,他甚至可以数得出光与影彼此交织、纠缠的脚步,直到最后融为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的时间漫长得让人绝望,甚至时时混淆真与幻的间距。有时,明明感觉时间过了好久,可睁开眼睛,才不过一炷香时间,而有时,只是静静地发呆,刚一反应过来,却早一夜过去了。各种颠来倒去的梦境,匪夷所思的场景,让他即使醒来,心也是跳得很快的。
突然,他嗅到一股熟悉的味道,黑暗中渐渐有人靠近。他微笑着,轻声唤道,“杜确。”
“砰”地一声,杜确用火石打火,俯身点上的床头案几上的一盏油灯。昏黄的灯光映亮了他憔悴的脸庞,眼中满是血丝,想来己不眠数日。
杜确望向床上,才一月不见,楼主竟至这等境地。他的眼前,交错地呈现出楼主的各种面貌:夷凡楼楼主的理智、冷静,玄晖宫少宫主的高远、华瞻,和现在,躺在床上,虽然憔悴,却依然有一种致命的诱惑。
三年来,与楼主最近的一次接触,便是上个月。面具遮掩的楼主语气平缓,沉着持重,再残酷的任务,经他的解说,总能够轻易地劝服他人。他总是强大的,再严重的事也不轻易动容。只要有他的承诺,任何冒险,都甘心情愿地交付整个身心。
而少宫主,出场的高华风姿,之后挟持时的沉静自持,全不在心,到后来,与玄晖宫决裂时,字字铿锵、句句沥血,却目光缱绻,从容道来,一时之间,丰姿神韵耸动四座。
可现在,他的手紧紧攥住,心口涌起一股难言的悲愤,犀利的目光牢牢地盯着灯光下熠熠的银发、全无血色的嘴唇。但即便这样,目光、神态依然倜傥自如,仿佛闲卧小榻,醉赏月色。
他的喉头一阵哽咽,深深地吸气,狠狠地攥着双手,半晌,才低声答道,“楼主,属下救援来迟,请楼主责罚。”
何景阳望着他,目光柔和起来,“不用自责,玄晖宫的实力,我比你更清楚,能潜入至此,已经很不容易。”
沉吟了片刻,继续问道,“把上次的任务解释一下。”
杜确顿了一会儿,恭敬地答道,“当日楼主晕厥之后,何宫主应承以玄晖令交换长公子。但,当陆庄主带楼主出宫之时,何宫主突然背后相袭,陆庄主一时躲不过,后背正中一掌,而楼主也被抛出,落上台阶,双膝着地。当时情况危急,楼主重伤在身,昏迷不醒,属下只得护送陆庄主出宫,万幸玄晖宫并未乘势追逼,所以才得脱身。只是,属下护主不力,请楼主责罚。”
何景阳沉声道,“当日的计划便吩咐你援手得玄晖令之人。更何况当时我重伤未醒,若拖上我,必定三人同时被擒。陆庄主伤势如何?”
“当时正中后心,之后又夺路而出,气血上涌,回到夷凡楼就昏迷不醒。三日后醒来,吩咐楼中全力探寻楼主下落,但玄晖宫近日防范甚严,直到今晚,方才潜入。”
何景阳沉思起来,看来双膝之伤,是当日的一跌所致,这点,倒是错怪了他。但之前亲眼看他喝酒,木樨珠更是近身而置,并且亲手把玩,没有理由不中毒。忽然,心下一冷,莫非他强用内力冲开?可是,他明知道,这样一来,至少损失三成内力。难道他救何慕阳之心急切至此,抑或这么希望置自己于死地?若是内力损失,也难怪杜确的潜入未被察觉。
何景阳沉吟片刻,沉声吩咐道,“杜确,现在立即回楼,之后楼中大小事务交由陆由庚打理。切记,以楼中现在的势力,万不可与玄晖宫为敌,绝不可枉自行动。转告陆由庚,之前的协议,我毁约了,让他另寻一人吧。”
杜确面色大变,缓声回道,“楼主,请随属下出宫。属下即便是死,也要护楼主周全。宫外有人接应,陆庄主也一直惦念在心,若非重伤在身,必定亲自前来。请楼主出宫,属下誓死效命。”
何景阳不由得疑惑起来,陆由庚的性情再理智不过,他明知道自己将遇上的遭遇,明知道哪怕倾尽棠棣山庄之力,也远不能与玄晖宫抗衡,怎么又突然贸然行事呢?杜确向来求生自保,今日却主动以死效忠,大有疑点。
沉吟了片刻,方开口道,“我双膝已废,无力行走。而且,身中剧毒,无药可解,即便回去,也免不了一死,何必再白白损失楼中的人手?现在,按我的命令行事,趁形迹未暴露之前,迅速离宫,转告陆由庚,万不可贸然行动。”
杜确默不作声地屈膝跪下,五体投地,恭谨行礼。然后起身,恭声答道,“属下铭记在心。”
“此外,少则数日,多则半月,玄晖宫必有一场大乱,到时候,伺机将王基接应出宫,转告他,学生何景阳谨记夫子教诲。”
杜确自始至终恭声应诺,之后,便熄灭灯火,隐入黑暗之中。留下何景阳一人在榻上辗转反侧、心思纷纭。
何景阳的生命一天比一天枯萎下去。现在,每次出入他房间的人,都自觉不自觉地收敛气息、轻手轻脚,仿佛稍一用力,就打扰到他的安眠。连一向活泼好动、言笑晏晏的何慕阳,也不由得安静下来。任谁都看得出来,他的大限之期,已经不远了。
莫黍当着人前,或者少主短暂清醒时,总是笑脸相迎,温言款款,行事举止样样妥贴、周到。可一旦他昏迷不起,或者躲到背人处时,便止不住地揩泪,眼泪擦了又掉,掉了又擦,怎么都擦不净。还不敢高声,唯恐被别人听到,只能把哭声硬生生地憋在嗓子里,闷声闷气地哽噎着,默不作声地抹泪。
这一天,空气异常闷热,乌云压得低低地,重重覆盖在每个人的心头,蝉声也异样地聒噪,歇斯底里地长嘶短啼着。
何景阳的精神却是连日来少有的奕奕,神色也好转不少,看在莫黍眼中,却是格外的心酸、恐慌。午后,当何慕阳服过药,一行人众行将出门时,身后突然传来低低的呼唤,“父亲。”
何九渊的身子蓦地站定,他背对着他,默不作声,仿佛在静静地等待下文。
何景阳的话里透着隐隐的笑意,“父亲,陪我一会儿吧。”
挺立的背影伫立片刻,然后挥手示意他人离去,慢慢转过身,直直对着床上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