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堂抄手接过,得意地轻拍剑鞘:“猫儿,不过是开个小小玩笑,你别气得两眼发红嘛!”
展昭懒得理他,冷着脸稍一拱手:“剑已还你,展某公事在身,不奉陪了。”
正要迈步离开,却被堇色身影所阻。
对上一张温文笑容,和有礼的招呼:“在下唐文逸,素闻南侠展昭仪表不凡,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展昭连忙回礼:“见笑了。南侠之名不过是江湖朋友戏称,展某愧不敢当。”
“哟,猫儿,你还算有点自知之明啊!”
白玉堂歪着眼睛,满脸调笑。
与这气死人不偿命的白老鼠相识之久,足让展昭学会如何忽略他的嘲弄。
白玉堂兴致甚好,也不计教他不理不睬的态度,拉了他径自邀约:“猫儿,今日可巧,这樊楼好去处怎能少你一份?来、来、来,一道上来喝两盅再走不迟!”
展昭却没答应,只打量站在眼前这堇衣男子,其斯文气度不同凡响,看他吸气吐纳更非普通,展昭忽然想起包大人所述,昨夜与白玉堂同闹开封府的紫衣人。
心中一动,抱拳问曰:“恕展某冒犯,阁下昨夜可是白兄同探开封府?”
唐文逸并无隐瞒之意,干脆答道:“昨夜唐某确实与白兄一同夜游开封府,若有冒犯之处还望展南侠见谅!”
听马汉之言,昨夜若非二人说话声音太响,亦难发现他们潜入开封府,且吵闹一番之后轻松离去,这唐文逸的武功相信与白玉堂不相伯仲。
紫衣,武功非凡,轻功犹如鬼魅难叫人察觉。
展昭更是心疑:“不知你离开之后所往何处?”
白玉堂听得不妥,这猫儿的语气怎如盘问犯人一般?立下皱了眉头:“猫儿,你什么意思?”
展昭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默然看着唐文逸,等待他的答案。
白玉堂正待再问,忽听到有途人大声议论。
“昨夜城南齐府全家都被杀死了!!”“是啊!听说凶手非常厉害,根本没人发现他的行踪!”“会不会是杀手所为?”……
“你所问之事可就为的昨夜城南之案?”
“请恕展某不便作答。”
他这态度登时惹恼江湖上人人公认脾气最坏的锦毛鼠。
“就因为杀人者武功高强所以怀疑唐兄?!开封府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是非不辨,好人不分?!”白玉堂下意识迈前一步挡在展昭身前。
“展某只是秉公办案。有些事情,必须查问清楚。”
依旧是那样的不卑不亢,不慌不忙,听在白玉堂耳中却是不近人情。
“展昭!!你!!”
手中画影一番,就要出鞘见红。
唐文逸连忙伸手按住白玉堂手背,止住画影出势:“白兄,莫要冲动,展南侠不过是问唐某一个问题而已。”
“哼!”白玉堂怒火冲天,哪里还听得进劝告,“在他眼里就没有一个好人!!”
知多劝无用,唐文逸只得快快回了展昭问话:“展南侠,唐某昨夜与白兄在城北听雨楼对饮直至天明,未曾稍离,楼内掌柜及伙计可以作证。”
那双清澈眸内无半点浮波,展昭知道,此人并无说谎。
“展某得罪了。”
“哪里哪里!”唐文逸看白玉堂快要发作了,便叫道:“白兄,咱们不是要到樊楼吃饭吗?快走吧!”说罢,率先走入樊楼。
诚心邀约,却换来恶态以对,白玉堂怒极,却又发作不得。
狠狠将画影收鞘,旋身入内。
背影忽有停顿,带动展昭心中莫名一悸。
却在瞬间传来冰棱之言。
“展大人,若要缉凶,须记得开封城内可飞檐走壁,夜半杀人者——”手中画影如虹飞骤,楼面两侧高挂之灯笼同遭削碎,“还有我锦毛鼠,白玉堂。”
展昭凝视那片快要消失在飞花碎红之间的雪影。
伸手,想挽住,想解释,却只滞留空中,然后,握拳,收回……
6
“可恶。”
白玉堂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其牛饮之势绝对有违他平日品酒须缓的宗旨。
可而今,他便是不想管那酒是好是坏,只想以那份炽烧压下心中猛火。
酒液馥郁醇和,如倾水饮之,未免让人觉得浪费。
唐文逸静静看着他,并未阻挠。
与这位率性朋友相交虽短,却知他不喜别人阻他行事,便默不作声陪坐一旁,任他宣泄。
地上的酒坛已是堆了四个。半个时辰前,里面尚装有剑南烧春。可现在皆中空无物,仅残留娓娓酒香。
纵是酒量在好,如此豪饮也难吃消。
那张玉琢精颜,已蒙上了一层比胭脂更媚的嫣红,迷糊的目光少了平日的犀利,却多了难教常人窥见的醉色。
白玉堂自不知醉,半趴在桌上捻了酒杯,乐呵呵地吟道:“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一觞虽犹进……杯尽壶……自倾……”
唐文逸看他是醉了,轻轻扶了他的肩膀:“白兄,莫再心烦了。”
“谁说我为那只臭猫心烦?!”
歪歪扭扭地撑直腰杆,白玉堂狠狠瞪了他一眼,却不知自己双眼朦胧如覆薄纱,早失教人心寒的锋锐。
唐文逸不觉好笑,也没人说他是为那展昭心烦,可算是酒后吐真言。
白玉堂凝视着桌上狼藉的杯盏,不满地慵了慵高挺的鼻子:“白五爷一生逍遥,怎会为一只身困公门的傻猫去烦心费劲……哼、哼……就是烦了心、费了劲,人家还一样只当你是个江湖草莽,持武逞凶的恶人……草莽的朋友嘛,自然也是蛇鼠一窝啦!哈哈……”
喉咙苦涩,禁不住伸手要再取一杯烈酿,徒劳地希望能压下心中的窒闷。
快要触到的杯盏瞬间消失,随来的是唐文逸淡淡的叹息:“愁酒伤身,别再喝了……”
他不认识这样的白玉堂。
他认识的白玉堂,该是洒脱跋扈,夜闯开封府重地如游苏州园景。
该是疾恶如仇,教训采花劣徒毫不留情。
该是任性直率,跟一只小猫儿也要计较半天。
可此刻的他,竟有着不设防的脆弱,教人为之心怜神动……
“我还要喝……还我……”混色的眸子探不出距离,辨不清人影,迷惘地搜寻着可以让他消愁的物事,可偏偏总不如所愿。
唐文逸凝视着如此陌生的白玉堂,忽而生了一丝心悸。
手指,不受控制地探了过去……
原来那片总吐着刻薄言语的嘴唇,竟是如此的柔嫩腻手……
迷糊之间,白玉堂觉得有人胡乱揉着他嘴唇,挠得甚痒。
看不真切,只道是那个最爱闹自己的臭猫。
“猫儿,别闹了……”
舍不得离开那片柔软的手指突然僵硬。
在空中定了半刻,方才猛然收回。
唐文逸凝视尚残留着些许温度的手指,竟有了不甘。
这样的白玉堂,为的却是那个对他不屑一顾的展昭!
展昭没有后悔。
应该说,他不让自己觉得后悔。
白玉堂的背影,生生地告诉了他,因怀疑而生的伤害。
若他再作深思,不难猜到二人昨夜擅闯开封府后,定会乘兴饮酒直至天明。但那刻,他只想到杀人者若在白玉堂身边,定会对他不利……
抑压心中烦忧,此刻绝非计较私事之时,齐家三十二条无辜冤魂未得昭雪,怎容他有停歇之闲。
未有所获并不等于放弃寻获。
又是一天搜寻,自城东至城西,乃城南往城北,整个开封城让他彻彻底地翻了一遍。可惜江湖高手似乎对繁闹的大宋京师无甚兴趣,多是过而不留,仅有些鼠窃狗偷如那张仲牟之辈。
当他再次回到开封府,已是初四清晨。
未有歇脚之机,便闻衙查报知,城东后巷发现一具腐尸。
展昭不敢怠慢,马上赶至后堂。
里面已坐了包拯及一众人等。
“展护卫,辛苦了!”包拯抬头看他归来,便示意他先坐下缓气。
但展昭未有稍息,立下回复所差之事,亦将白玉堂身边唐文逸之事如实报上。
包拯听罢,点头道:“虽未有所获,但毕竟排除了昨夜紫衣人并非那白义士之朋,也算一得。”话锋一转,黑面上神色转沉,“展护卫,这凶徒并不止杀了三十二条人命。”
展昭一惊:“难道那腐尸……”
包拯微一点头,眼神示意,那公孙策便接述道:“有乞丐在城东偏僻后巷内发现一具男子尸首。忤作确其死因乃咽喉剑口,与齐氏全家咽喉伤痕比对,实为同一凶器。案发至此大概已有半月,天网恢恢,巧有弃置此处的大量石灰缓了尸体腐烂。而凶徒将其杀害后并未刻意遮掩,只是这后巷实在偏僻,若非偶然决难发现尸体。”
“可知此人身份?”
公孙策摇头:“尸身衣物内并无可证身份之物,但据忤作所检,此人受过宫刑。”
“莫非是宫中太监?”
“学生亦有此疑,大人已派王朝到内事房查问。”
展昭不禁锁了剑眉:“齐寿一家三十二口,与一名太监……此案朴素迷离,教人难以捉摸其中关联。”
包拯肃言道:“但已可获知,凶徒生性残忍,所及之处未留半个生口。天子脚下,怎容此等狂徒嚣张!尔等听令,务必尽快破得此案,将凶徒缉捕伏法!!”
“属下遵命!”
“呃……”
有多久不曾一夜宿醉了?……白玉堂捧着钝痛的脑袋爬起身来。
刺目阳光透窗而入,已是日上三杆之时。
抬头环顾四周,竟不是那熟悉的朴素房间,方才想起早已离了开封府猫窝,更在昨日与那猫儿闹翻。
在樊楼上到底喝了多少酒酿,他已难记得,却有印象身边一直伴着的唐文逸。
不过是相识数日,已推心置腹,想他锦毛鼠在江湖上纵横自在,有人敬,有人畏,有人恨。除了四位义兄,却少有无加杂念,陪他共醉一宵的知己。
而今,何幸又得一人。
“白兄?你醒了!”
推门而进的是堇衣青年,眉目融了暖笑,极是舒服。
白玉堂连忙谢道:“昨晚可烦劳唐兄了!”
唐文逸手里捧了托盘,盘上放了一锅清粥。他送到桌边放下,为白玉堂盛了一碗:“白兄如此客气,是嫌着唐某一个外人么?”他这话听来有气,白玉堂有点奇着他怎突然计较起来,但人家对自己照顾一宿,自不能当是寻常朋友了。
“那白某也就不客气咯!”
白玉堂眨眨眼,翻身下床也不去整弄衣冠,随意挂了外衣涮洗干净,便坐到桌子捞起粥碗哗啦哗啦吃起来。
他如此不拘小节,唐文逸那张儒雅脸上显出和煦微笑。
看那粥碗瞬空,他挽了衣袖替白玉堂再满上一碗。
白玉堂也不客气了,昨夜空腹喝酒,现下胃里疼得难受,热粥下肚多少缓和不适,心里极是感激唐文逸细致照顾。
心中一动,忽忆起某夜,他偶得美酒狂喝不休,以致胃痛几死。那人黑了一张脸,半夜着跑去厨房熬了一锅清粥……虽然有点焦得难以下咽……
“呵呵……”
嘴角翘起绝丽的弧度,唐文逸惊愕地凝视着这抹悦颜笑容,不似平日的轻佻,不似平日的傲慢,是一种教人如坠漩涡的璇旎迷色。
“白兄,你……笑什么啊?”
“呵呵……白某觉得唐兄的手艺比那只笨猫儿要强多了!”
“是么……”
白玉堂埋头吃粥,错过了那双和颜眼眸内闪过的深含之意。
7
八月初五,仅距发现城东腐尸一日之时,于城郊禄溪又有一老妇惨遭杀害,弃尸荒野,被到下流汲水的山民发现。
开封府接报后,立遣展昭及公孙策等几人到现场查察。
溪流之内,但见有一孱弱老妇倒卧溪中。
衙役合力将其搬移上岸,那老妇已手足僵硬,面部泡得有些发胀,咽喉有一明显割口。
公孙策仔细检验,抬头与展昭说道:“喉咙伤口致命,切痕齐整,须作比对才可确定是否齐家灭门凶徒所为。”
“有劳先生。”
展昭点头应下,随即吩咐随行衙役查找现场,寻觅凶徒遗留之证物。
溪水潺潺,带走了鲜红血液,同时也可能冲走相关的证据。众人寻了一个多时辰,终无所获。
展昭站在尸体曾倒卧之处,凝了心神,静摸那凶徒心思。
……
杀了人,他不急。
因在此人眼中,杀人如捻蝼蚁。
老妇身上衣衫齐整未遭翻动,或许没有他想要之物。
弃掉无用的尸体,从容离开。
……
展昭步履轻盈,缓缓走离溪流。
离开溪流十丈之遥,长有一片矮小刺灌,展昭路经之时,轻易避开免得割破衣摆。
走过之后,猛然心念一动。
若案发之时乃是黑夜,凶徒或无注意这片小灌丛……
果然,一棵小小刺灌勾缠了一条细细的、不易教人察觉的淡紫丝线,无意间留下了重要证物。
“公孙先生请看。”
展昭将丝线交与公孙策。
公孙策小心翼翼接过该物,细细辨认,方才说道:“是真丝,绝非山野农户所有。此地人迹罕至,死者打扮贫朴,此物应是凶徒所遗。”
“淡紫色的丝袍。”
脑中骤现那儒雅堇影。
大街之上,有一白一堇身影引驻徒人目光。
原因无他,白衣青年俊俏华美犹如温玉,雪衣随身似天人落凡,那堇衣男子虽不及他俊美,但斯文儒雅仿若素碧,亦教人心生亲近之意。
如此出众人物,此刻协伴走在街道,怎不引来周遭艳羡目光追随?
白衣青年向来洒脱,对四周突兀视线毫不理会,依旧是我行我素。
堇衣男子则似乎早已习惯,亦未有任何尴尬表情。
“唐兄,几日拉你四处游逛,耽搁了你的正事。”
白玉堂难得有些愧疚,都是他纵性妄行,只顾着好玩,却让唐文逸寻亲之事一直搁下了。
包容轻笑,唐文逸并无责罪之意。
“此言差已。若非白兄领游,唐某又怎得大开眼界,看尽东京开封之华?”
“只是游遍了开封名胜,却始终缘悭一面。”白玉堂有点可惜,“看来你兄长此来开封,并非为了游历名胜古迹……”
“呵呵……”唐文逸点头道,“家兄本就不喜风雅之物,房中若摆上一盆幽兰,定马上被他砸烂。”
白玉堂闻言不禁耸肩:“还好遇到的是唐兄你。”
“我们兄弟乃是同母胞生,相貌一模一样,若白兄遇了,恐也难分彼此。”
“我想不会。”白玉堂自信一笑,“我就认识一对胞兄弟,哥哥丁兆兰磊落大方,弟弟叫丁兆蕙,却是刁钻狡诈。这俩家伙老粘哒在一块,我可是一眼就分出来了!如此推论,我也应能分出你们。”
唐文逸摇头:“那倒不一定,便是连娘亲也经常错认。”
“真的?”白玉堂顿显兴致,“若找到你哥哥,我倒要仔细辨辨!”
“呵呵……”
看他一脸期待,像寻到新奇玩具的大孩子。
唐文逸见过他醉酒媚态,又见过那忧郁深沉,此刻却又是跳脱天真。实觉越是亲近,越是如无尽宝库般教人难以息手挖掘。
正谈笑风生,忽然一抹红影踏空而来,挡住二人去路。
白玉堂一见来人,愉悦面色瞬间转恶,语气亦立下降温:“原来是展大人。看你行色匆匆,该不会是寻不着凶手,想随便抓一个半个草莽归案,以求充数吧?”
展昭眉头轻皱,明显的敌视,足见他余怒未消。
虽已早作准备,心中仍抽起些微痛楚。
“白兄见谅。展某有一事须向唐侠士求证。”
这句话无异于火上浇油,白玉堂登时咆哮大怒:“展昭!你不要太过了!难道在你眼中,我白玉堂的朋友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亡命之徒?!”
面对滔天怒火,展昭依旧是冷静自若,他微一颔首,道:“展某只是有疑要询,并非认定唐侠士便是凶徒,更无镣锁加身之意。白兄,清者自清,何惧坦言示人?”
“你——”
他说得坦荡正气,白玉堂顿无言以驳。
一旁唐文逸适时迈出半步,替他解了困境:“展南侠说得不错。事无不可对人言,唐文逸自当据实作答。”
“好。”
展昭倒欣赏这份干脆,问曰:“展某想问,唐侠士近日可曾到过城郊禄溪?”
“禄溪?”唐文逸思考片刻,“恕唐某耳拙,未曾听过此溪名字。近日多与白兄四处游历,但未曾到过有溪流之处。”
点头记下,便再问道:“不知唐兄身上衣物可有破损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