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损?”唐文逸连忙检查身上所穿袍衣,下摆之处果然有一不知为何物所致的小小破损。
展昭眼神一凝:“唐兄可记得此处是何时划破?”
唐文逸稍是思索,便摇了头:“抱歉,实在不记得了。此衣随身已有些日子,何时破损唐某并无在意。”
“展某或可提醒唐兄。”自怀里掏出一帕手绢,打开雪白帕面,内里放有一根淡紫丝线。
唐文逸不解:“这是何用意?”
“此物遗落在城郊禄溪边,而溪内今晨发现一老妇身死。”
唐文逸并非愚钝之辈,立下明白过来:“展南侠是怀疑在下就是杀人凶嫌。敢问南侠,那老妇是何时遭害?”
“据忤作推测,是八月初四子时至丑时。”
闻言,唐文逸坦言一笑:“唐某那夜并无到溪边行凶杀人。”
白玉堂在一旁听得恼火。嘴上说没将人当成凶犯,可所为却步步进逼。
展昭还待再问,却被生生打断:“够了。展昭,你未免太过!!”白玉堂转头与唐文逸道,“唐兄,别管他!我们走!”
“慢着!”
展昭出声喝止,白玉堂完全不加理会,拉了唐文逸大步离开。
“白玉堂!!”
红色身影骤动,一把拉住离去的白袖。
臂膀被制,前行之势受阻,白玉堂猛一转身,狠狠对上那双黑白分明的亮眸。
“展昭!!”
繁华街上熙来攘往,这二人立在中央之处,毫不退让地瞪视对方,饶是身边人潮如涌,一方弥漫了火药味道的微妙空间突兀而存。
平日的任性,多为胡闹,便是受害对象是他,他也不会与这只顽劣白鼠计较许多,甚至愿为他作保求情。
只是今日,他阻的是公事,是齐家上下、宫中太监、无辜老妇合共三十四条人命,怎容他恣意妄为,甩手离去。
“展某公事公办,你莫要多番阻挠。”
“开封府诬陷朋友,白玉堂焉能坐视不理?!”白玉堂肩膀被按,挣扎数下无法脱去,更让他大有受挫之感,心下更火。难道老鼠就该让你这猫儿耍着玩不成?!
“你当真不可理喻!!”
展昭脾气纵好,白玉堂这恶劣态度亦教他再难忍怒。
焦灼视线相交之处几能看到爆裂火花,途人似乎也感觉到那份危险气氛,纷纷绕道而行。二人所在之处如川流间阻水大石,愣是在拥挤街道上圈出一小块空地。
唐文逸在一旁看着,却无任何动作。
他愿意为己之事与展昭反目,可见那份维护之心是向着自己。
是应该欣喜。
但看这二人无视身旁一切,紧紧逼视对方,虽就外人看来如死敌世仇,可那片空间却容不得第三人踏入其中……
“展昭,我告诉你,只要有白玉堂一日,就容不得你诬陷唐兄!!”
白玉堂左手上扬,曲指反弹搭在肩上的展昭。
若他不撤,定要断他腕处经脉。
“展某并无此意!!”展昭见他动手,亦不敢怠慢,手腕一翻错开来袭。
“那你是什么意思?!”一招不成,白玉堂以指成爪横扑展昭肘处,以分筋错骨势卸他手肘。
“据实求证!”
“仅凭一条丝线定人罪状,未免太过轻率!!”
二人越打越快,臂手翻飞,话语间已过了三十余招。
旁边唐文逸仍只是静观。纵是相处未久,他也清楚知道白玉堂高傲性子。此刻若他上前相助,绝对是一种侮辱。
心中不禁暗叹中二人武功确非寻常。
与闹市之央如此大打出手,其范围却未出半圈范围,更未触及任何无辜途人,可见二人功夫修为皆是何等登峰。
可越是看,他越是觉得不妥。
骤眼看去二人出招快如闪电、险象环生,但若以行家眼光,展昭招式中只重守势,偶有攻击亦不过虚晃一招,毫无伤人之意。反观那白玉堂,虽然虽然招招出手狠毒,可到了生死之处,总留有一线退让之机。
唐文逸猛然醒悟,这红白身影,早已熟悉了彼此套路,皆不约而同地小心留手,避免伤害对方!
又过了十招,展昭不欲再作纠缠,搁了重话。
“你刻意阻挠,反让人更觉可疑!!难道你要唐侠士背上杀人疑犯之名?!五义何时变得如此蛮不讲理?!”
话虽在理,却有以五鼠义名强压之意。展昭当然知道如此说后会有何后果,但事态紧急,已由不得他细作思量。
翻飞招式猛然收止。
若不重义,便不是江湖称侠的锦毛鼠白玉堂。纵是任性,亦不会拿一众义兄的声誉胡闹。
展昭见他住手,也同时收招小退半步。
地本无界,此刻在二人之间,却如裂出了一道壕沟。
“好,展昭你听清楚了。那日唐兄一直陪白某于樊楼饮酒,我就是人证。”
展昭转头看向一旁唐文逸,见他从容点头,无丝毫隐晦之色,一时间亦无话说。
白玉堂定视展昭片刻,只觉心中怒火狂烧过后已尽数熄灭化成灰烬。
“展大人,如若唐兄行凶,白某也是共犯。那下次就将我二人一同缉捕归案,方能显开封府公正无私。”
他误会至此,展昭也是一阵心苦。
自己持的是公义之道,没有错。
他守的是朋友之谊,亦没有错。
却何以不能共融,势成水火。
8
“大人,老妇咽喉伤痕已比对完毕,凶徒确与齐家灭门者为同一人。”
公孙策将验状呈上包拯案前。
包拯取来仔细看过,便转问展昭:“展护卫,那紫丝可有线索?”
展昭方才似有失神,闻大人唤叫,连忙应道:“禀大人,唐文逸身上衣袍确有一处刮痕,但当夜有人证明其整夜饮酒,不曾到凶案现场。”
难得见这位冷静自若的部属有恍惚之状,包拯厉眸半掩,问曰:“那证人可就是白义士?”
“是的。”
包拯当下明白过来。
“展护卫,白义士乃明理之人,当会体谅我等难处。”
展昭微微苦笑,却亦不想大人为二人交恶之事劳心,便道:“大人放心,属下自会处理得当。”
正说着,就见王朝匆忙而入。
看他气喘吁吁,展昭心中有愧。府中兄弟个个为案奔波劳碌,自己怎可为了个人私情失神。
王朝喘过气来,连忙向包拯禀告:“大人,内事房那里有消息了!!”
之前证据贫缺以致案情茫无头绪,今闻得此言众人顿是精神一震。
“有何发现?”
“内事房管事认出那无名男尸确是宫中太监。大人,可还记得廖为此人?”
“是他?”众人更是生奇,天下间的巧事怎都凑到一块去了?
“死者正是廖为。”
公孙策眉头深颦,喃喃道:“廖为出宫之日是六月二十八,按死期倒推,应是离宫不久遇害。到底是为何杀他……不过是一名小太监……”
展昭忽然想起端倪之处:“大人,当日廖为失踪,与御书房玉鼠失窃之事有所关联。”
“玉鼠。廖为。凶徒。”包拯沉吟片刻,吩咐道,“王朝,你速去确认那溪边老妇可就是与廖为同时失踪的母亲廖陈氏,如若就是此人,立即查明她失踪前曾与何人接触。”
“遵命!”
未有歇息半刻便又要出去,王朝却无丝毫怨色,抖擞精神办案去了。
展昭已猜到包拯所疑:“大人是怀疑廖为盗宝,母子同遭灭口?”
“不错。若廖为确实自宫中盗宝,想必是有人指使。极有可能就是那凶徒所为。”将种种纷乱线索仔细整理,渐渐崭露案情小角。
公孙策仍在沉思,似乎有不通之处。
包拯注意到他脸上神情,便问道:“公孙先生,是否另有所想?”
“大人,学生亦认为凶徒恐是为宝杀人。何以又要灭那齐寿一家三十二口?二者之间似无关联。”
“公孙先生所言极是。”包拯轻轻叹息,“此案一直苦无线索,本府亦是费煞思量……”
展昭一旁站立,看着这位为朝廷之事日夜操劳,难有安枕之夜的青天包大人,心中只觉难受。
如何,才能替大人分忧解难……
一幢小小砖屋,因多时未有人住而尘封蛛织。
展昭站在破旧木门前,良久未入。
脑海中,浮现出案情种种。
若确如大人猜测,那廖为受人主使,在宫内偷出玉鼠,而后发现对方并无遵照约定给予报酬之意,更恐会杀人灭口,便携玉鼠逃归家中。如此,他定会将此物交予老母收藏,孤身与主使者交涉。
怎料那凶徒完全不肯买帐,杀其灭口。本打算到廖为家中取回玉鼠,却不料那廖陈氏早已逃离。两人死期相隔一月,那凶徒应是在此期间到处寻觅,终发现廖陈氏行踪继而将其杀害。
案中关键,乃是那玉鼠。到底是凶徒已经到手,抑或尚在他人手中……
王朝刚从邻家出来,恰见他木然站立门前,连忙上前招呼:“展大人!”
停了繁思,展昭略一点头,问道,“可有发现?”
“唉,廖陈氏深居简出,很少到外面走动。邻居对她多无印象。至于廖为,更加鲜少回家探母。属下访查附近邻人,皆无人知道廖陈氏何时失踪,更不知道失踪之前曾见何人。”
看他百般无奈,可知案情又至瓶颈。
展昭耳边突然听到极为微弱的铃声,连忙四周查看。王朝见他有异,连忙问:“展大人?发生何事?”
“可听到铃铛之声?”
王朝竖起两耳仔细凝听,却始终未得要领,只得摇了头:“听不到。”
“确实有。”
现下就是小小线索亦不能放过。
展昭提气一跃,飞上屋檐,登高寻找声音来源。
天色已沉,隐约之间但见有一卖货郎挑着担子摇摇摆摆往西面而去,已离此极远。
他立即施展轻功,几个飞跃已追上卖货郎。
“啊!!”那卖货郎被突然出现的红影吓了一跳,脚下踉跄往前跌扑。
“小心。”
猿臂一伸,搭上担身轻轻往前带上半步,卸去冲前之力顺势将沉重货担放到地上。另一手探扶卖货郎腋下,免他扑倒。
货担叮当作响,铃铛之声,原是他架上一个小风车发出。
卖货郎有惊无险,连忙向这位救了自己的官差道谢:“多谢官爷!多谢官爷!”
展昭微微一笑,道:“不,是在下一时心急,挡了你的去路。”
这卖货郎虽走东闯西四处售货,但何曾见过如此和颜悦色,还会给平民说歉的官差?立下眉开眼笑:“官爷哪的话!您叫住小的有何吩咐?”
仔细看了他担上货物,皆是南北杂货以及一些甚为讨喜的精致小物,便问道:“小哥可是在这附近做买卖?”
“是啊!这一带谁不认识我张大全!我做的买卖都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不知平日可有经过堰道大街?”
“有啊!堰道是小的每日回家必经之路。”
“那不知小哥可认得堰道大街住的一位陈姓婆婆?”
“姓陈?”卖货郎想了想,便道,“是不是姓陈我倒不大清楚,不过堰道只有一家住了个孤寡婆子,听说他儿子是个太监!”
展昭眼神一亮:“不错,正是这位婆婆。小哥,你最近是何时见过她?”
卖货郎这次思索得久了些,方才有点不太确定地答问:“大概是一个月前吧?我也不太记得了。那日她来得匆忙,说是家中急了用钱,拿来一个小玩意卖我,之后收下银两便走了。”
“小玩意?可是一个白玉鼠雕?”
“诶?官爷你怎知道的?”卖货郎甚为惊讶,有点怕怕地问道:“官爷,那该不是贼藏吧?啊呀!我真不该贪这点小便宜,看那玉鼠货色不错只要一两银子,只道那婆子不识货……”
展昭对他的自怨自艾不感兴趣,打断问道:“那玉鼠可还在你手里?”
卖货郎苦着脸摊开两手:“卖掉了。”
“卖给何人?”
“一位穿白衣服的公子了。”
“白衣公子?!”展昭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虽然喜穿白衣的人满街都是,但案件至此,太多的巧合与误会让他不得不只想起一人。
“你可还记得此人容貌?”
“那位公子?俊俏!小的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么俊的人!还识得武功,我把小玉鼠丢给他时失了准头险些砸在墙上,他可厉害,袖子一抄就把小玉鼠手下了!”
展昭还是抱了一丝希望,毕竟会武功、穿白衣服的人在东京开封还是有许多的。
“那你是在何处将玉鼠卖与这位公子?”
“开封府后街。”
“可有记错?”
卖货郎非常肯定:“那位公子趴的可是开封府后院墙头啊!!当时还真吓了小的一跳!!加上那公子容貌,小的是绝对不会记错!”
展昭长叹一声,闭上双眼,心中无奈更深。
是他了,穿白衣服、武功高强、敢趴在开封府后院的,除那只胆大妄为的大白老鼠之外,不作第二人想。
兜兜转转,原来小玉鼠竟在锦毛鼠手上。
若玉鼠在他手里,凶徒极有可能会对他出手!!
王朝此刻赶了过来,却已不见了展昭身影,不禁奇问道:“展大人呢?”
卖货郎从惊愕中回神,指着已经什么都没有的远处。
“太厉害了!唰的一下就不见了!”
9
与展昭大打出手,白玉堂不可说并无后悔。
他也知道展昭事事以公为先,不得不查问每一个有嫌之人,即时是皇亲国戚,他也必会照询不误。
便是知道,也总希望自己在他眼中能够是信任的存在。
“该死的。”
桌上不知放了多久的饭菜早已凉透,手上的筷子也不知道戳烂了多少盆精美菜淆。
特别是某一碟南乳扣肉,红红的酱料跟碎肉掺和到一块,简直是惨不忍睹。
就在此时,楼下突然传来小二应和之声。
“……在……那位大爷……二楼……天字第一……”
嗯?
白玉堂稍稍回神,天字第一号房不就是他现在这房么?不知是何人来寻?
轻盈的脚步,若非适才小二声音粗重提醒了他,根本难以察觉此人靠近。如此无声无色轻灵若猫的步履,白玉堂怎会不熟。
“咯、咯、咯。”
还很有礼貌地敲了门。
白玉堂狠瞪着那扇门,好似能用眼神射穿门板飞刺外面那人。
“白兄。是展某,请开门吧。”
能不知道是你吗?像只猫一样鬼祟无声,想让人不知道是你都不行。
白玉堂赌气地继续练筷子功,完全没有应门的打算。
外面的人听不到回音,似乎有点着急,敲门声愈急:“白兄!你在吗?白兄!!”
不在。既然不应,不就表示没人了吗?瞎嚷嚷什么啊?
“白玉堂!!”“砰!!”
一声急呼,随即是门被踹开的撞击声。
白玉堂愕然地看着那个神色紧张的展昭立在门外,仿佛房里藏了危险之徒,手中巨阙呈出鞘之姿,身体更是紧绷,随时戒备攻击。
“你——”
看到白玉堂安安稳稳端坐房中,瞪大了两看怪物一般的眼睛盯着他,展昭不禁一时气结。
真怪了。
遇了这白老鼠的事儿,他总不能停下半刻冷静分析,否则当不至几番失态。
“我怎么了?”白玉堂斯然举了筷子,夹起一块唯一完整的小肉片,送入口中,“嗯——没看见吗?白五爷正在吃饭!”瞄了展昭一眼,“展大人,如无要事,就请吧。”
尽管心中恼意喷涌,但还是为他的安然无恙定下心来。
“既然在房,为何不应?”
或许他自己听不出来,可话语之中却隐隐带了抱怨。
“食不言,寝不语!”白玉堂还真是狠狠地往嘴里扒了口饭。早已冷透的米饭塞入口中有如嚼沙,可为了面子,他装出有滋有味的模样吃得啧啧有声,还夹了碎碎绒绒的南乳扣肉来佐饭。
展昭很想提醒他,是否还记得二人被困捆龙索之时,这大白老鼠在大风客栈那吃饭吃得是跳来窜去,还说如此吃法吃得过瘾、吃得干脆。
不过终还是忍住了,毕竟二人尚在交恶。
天已阴暗,房内早就乌黑一片,店小二匆匆掌灯入内放好,便连忙下楼去了。忍不住回头看看那两位,奇着为何那红衣官爷如此紧张地找那位白衣公子,找到了却站在门口不愿入内。
有了烛光,展昭方才注意到那桌上餐食早已没了热气,可那白玉堂竟捧着饭碗大口大口地吃。只是不住抽动的嘴角多少出卖了他。
心中不禁暗自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