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听到里面一个尖细的声音说道:“小的告退了。”
话音落後,便有个男人推门出来,迎面碰见欧阳无咎,略是一诧。这男人眼尖嘴窄,眼却大若铜铃,五官极不成比例整个脑袋甚至有种扁平的感觉。
欧阳无咎记得不曾见过这个男人,不由皱眉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却也不答,大眼睛瞪得圆圆的,瞳孔却像不能移动般定定的。王玑此时闻声探头出来,见是欧阳无咎,略是吃惊:“大少爷,你怎麽来了?”
欧阳无咎本是担心有人潜入帐房对王玑不利,但见他并无异样,便就放下心来,说道:“饭後散步,碰巧路过。”
王玑挑眉,偏厅离这里可得绕好几个廊道,怎麽想也不可能碰巧吧?
“这位是?”
王玑这才想起有旁人在,便道:“他是我一个老朋友的仆人,昨日我有些事情托朋友去办,眼下做好了便派人过来回复而已。”其实这个男人是尾鲂鱼精变化而成,受西湖龙王的差派上岸来传话的。
不用多猜,陆天昊等人在西湖上所遇之事自是王玑指使龙王所为,要翻手起浪掀翻一两条画舫对於龙王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更何况是卖面子给司天下财富的禄存星君?西湖龙王自然乐意为之,事情办妥,便连忙差遣鱼精来报。想这西子湖水域少不得丰裕五百年长!
谁都知道天上人间,就算得罪了破军、贪狼,也不可以得罪禄存星君!得罪煞星顶多惨点,血光之灾也不过一时半刻的事。可得罪了主人贵爵,掌人寿基,司天运之财的天玑禄存星君,那可不是一个惨字可以形容的状况!试问谁愿意百年千年的穷个叮当响?就算神仙也没几个喜欢只剩个破瓦遮头吧……
听了鲂鱼精的回复,王玑不用多看也知道陆天昊是何等狼狈,一身光鲜吹毛求疵的小少爷浑身脏兮兮气急败坏的回欧阳府求救,想必以後都不敢再趾高气扬了。至於比较无辜的陆莺莺等人,那只能说是抱歉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被欧阳无咎看到,他倒并不担心。欧阳无咎虽是人中龙凤,武艺高强,亦不过是肉眼凡胎,看不穿妖怪真身,那舫鱼精模样也就是怪了些,顶多算是个可疑人物,谁又料得到会是精怪所变?
既然有王玑作保,欧阳无咎看得出此人虽然相貌怪异,但下盘虚浮显然不识武功,而且身上还一股子的鱼腥味,估计是西湖边上的渔家,应该不是什麽有危险人物,便也不去多问,任他离开。
那舫鱼精在院子转角处晃了晃便不见了人影,所幸欧阳无咎已转过头去,并没有看见他变回鱼身跃入从欧阳府内特地自西湖引入的地底溪流……
王玑问欧阳无咎:“大少爷找我有事?”
“也没什麽要紧事……”欧阳无咎有些委屈,难道他没有事就不能过来聊聊吗?还是说王玑不待见他这个主子?而且他那句“大少爷”,旁人说的时候就算假意虚伪总多少有点敬畏的意思,偏偏被王玑用淡淡的,漫不在乎的语气说出来,怎麽听怎麽刺耳。
王玑显然心情不错,居然开门请他进去:“大少爷难得来一趟,不用陪客了吗?”
听听,这什麽话?他堂堂武林盟主竟被说成得似那些青楼女子一般……还陪客?!
“先生莫要戏笑於我。”
“岂敢!”王玑眯眯笑地坐在茶几旁,有点儿凉的茶水喝起来反而更觉舒爽润喉,可空著的肚皮很不给面子的“咕噜噜──”一声长鸣,闹得他一阵尴尬。
欧阳无咎忍住笑意,正色道:“听赵管家说,先生做事尽心尽力,废寝忘餐,我今日算是亲身感受到了!”
王玑瞪了他一眼:“要笑就笑,干挤著你也不怕难受?!”
“没有没有!”欧阳无咎言不由衷地摆手,然而笑意已溢於言外,“我也还没吃,不如一起吧?”
见王玑并无反对,便出去吩咐下人准备酒菜送过来帐房这里。
不多时,几个小婢便提来饭盒,清了茶几上的杂物摆好碗碟,欧阳无咎虽然是当家的大少爷,但吃穿用度并不奢侈,所以桌上摆的也不过是三菜一汤,也不是什麽大鱼大肉,素的是冬瓜虾米,荤的是白肉腊鱼。
不过欧阳无咎显然胃口大好,比起方才在偏厅一大桌的鸡鸭鱼肉,这里的小菜鲜汤还比较合他胃口,而且坐在面前的是王玑,似乎并不需要装模作样的谦让,更不需要摆出武林盟主莫名其妙无时无刻都得保持的稳重形象,所以就见他大筷大筷地夹菜,也就眨眼功夫,一大碗的米饭呼啦呼啦就扒进肚去,意犹未尽,居然还要添饭。
王玑瞥了他一眼,倒还不知这位败家的主子饭量倒是不小,不过看他那身板,又高又壮,是得比旁人多消耗些米饭,心里暗自点著算盘,夥房采购白米的花销应该不是作假。
结实有力的大手稳稳地拿著筷子,捧著饭碗大口大口地吃,实在欠缺一些武林盟主该有的形象,不过或许因为这样,欧阳无咎比平时更加平易近人。王玑慢慢地吃著菜,借了光芒细细打量身边的男人。
皮相虚幻,然而不得不承认,欧阳无咎有一副非常好看的表相,除了继承自他娘亲佼好的五官容貌,还有高大魁梧的身躯,华贵的衣饰或许能够遮掩结实强壮的肌体,但却隐隐流露出习武之人的彪悍。也就难怪各房的丫鬟婢女偷偷看他的眼神如此炽热,还寻尽机会骚首弄姿,有时连老太爷的那些妾氏,也会偶尔对他露出垂涎之色。
就连站在身边的帐房先生都能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热切视线,可这位欧阳大少爷,偏就愣愣的没有自觉。
“呵……”想到这里,不由得失笑而出。
欧阳无咎正好吃完第二碗饭,拿著汤碗呼噜呼噜一气喝干,那气势,不知道还以为他喝的是烈酒。闻王玑笑声,便问:“先生在笑什麽?”
鉴於之前被其取笑,王玑不打算好心提醒他,只是说道:“没什麽,我只是奇怪大少爷为什麽不去前厅陪客人,却窝在我这个乱七八糟的小地方?”
欧阳无咎似被说破,有些不好意思。
“其实比起大宅,我还比较喜欢小一点的屋子……以前我在雾山随外公练武时,住的地方也就比柴房大一点,虽然狭窄,不过那样反而比较暖和!特别是在山里,晚上风很大,小房子门一关就完全隔绝了外面的声音,感觉就像……嗯,蛋壳里的小鸡!呵呵……”
他说的很轻巧,就像回忆起童年的趣事般快乐,然而在王玑听来,却隐隐有一丝莫名的心疼。旁人看到的,都是欧阳无咎光鲜的外表,谁又知道,为了造就这非凡的成就,欧阳无咎又为此付出了多少努力?
凝视欧阳无咎的眼神渐渐变得柔软。
他是天上的星君,寿年与天同齐。凡人匆匆数十年的岁寿,在神仙眼中,仿如花开花落,试问谁又曾仔细去看,每一朵花的花瓣形状?
然而面前这个让他一再破例的男人,禄存星君觉得,或许可以再看仔细些……
後语:所以说啊,宁愿得罪恶人……也不要得罪财神……
玑天缘 第九章
第九章 身正何需畏人言,二两三分压在肩
诚如王玑所料,陆天昊一番折腾,虽然後来并无其他枝节,可也算是颜面丢尽,便也就收敛锋芒,不敢造次。
只不过临近武林大会,欧阳无咎更是忙昏了头。
古语又云: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尚武者未必都是敏事慎言之人,各派齐集,武功修炼法门不同,本是各有所长,但偏偏总有些自持武功高强,妄自尊大者,不将别派武功放在眼内,加上此番又来了不少血气方刚的青年少侠,一言不合,大打出手者是时有发生。
打架免不了砸烂东西,酒楼饭馆是最容易遭殃的地方,杯子碗碟什麽的,一掀桌就是一大搁。更有些家夥武功还不到家,误伤无辜,不小心把寻常百姓给伤到了,少不得得赔偿伤药费。
打人的武林人通常也就是口头上阔气,其实钱袋涩得很,哪里赔得起砸了人家门面的银两?一般都是扬长而去,不识武功的百姓也拦不住他们。於是这些烂摊子,又是欧阳无咎来收拾。
帐房先生的算盘敲得嘀哒响,可都不是往上增,全都是一笔一笔往下锐减的算法。好不容易对欧阳无咎升起一丁点好感,也在赤红的数字面前彻底给打压至无。
好不容易,终於捱到了八月十四,明日,便是武林大会之期。
虽然还不到八月十五,但月亮已明亮照人。
三更过後,海棠熟影间,那个高大的男人非常少有的一身黑色紧身劲装,腰间佩有一剑,虽然已得剑鞘束缚,然而剑身沈啸,仿佛感觉到主人的锐意。
一卷白影翻落树来,正是那凤三公子,他皱了眉头,看著高大的男人:“欧阳,你别告诉我,你打一开始就是这个打算!”
欧阳无咎笑容不改,略略点头。
他那不动如山的态度,在凤三眼中简直就像挑衅,一向自命风流倜傥的男人终於忍不住暴跳如雷,一把揪住他黑色的衣领:“既然你早有打算去暗袭血煞,还搞那劳什子的武林大会作甚?!你耍我啊?!”
“如果没有亮眼的架子烟火,如何能引住众人的眼睛?”
这一场看上去声势浩大的武林大会,请来了正道中各门各派,他们就像一条条肥美鲜嫩的鱼饵,把嗜血好腥的大鱼从河底深处引了上来──血煞,急欲在中原武林立威的魔教头目,又岂会放过这样一个机会?
凤三瞪了他良久,然而总是微微笑著的眼睛藏著无比坚定,让他无法反驳,末了,他泄气地放开手:“啐──连我都蒙在鼓里,你也太不够义气了。”欧阳无咎自有他的道理,凤三对他的做法一向认同,只不过这一回被瞒了过去有些不甘不愿。
“我这不是告诉你了吗?”
凤三哼了一声:“你还不如飞鸽传书!!”
“我没有放养鸽子的习惯……”
“行了吧你!!”对著欧阳无咎状似无辜的笑脸,估计没有几个人能气得起来,凤三自然也不例外,“我说欧阳,你真打算去暗袭血煞?别忘了你可是统帅武林正道的盟主啊!”
欧阳无咎一脸正气:“并无明文规定名门正派就得光明正大地正面迎击,也没有听说过武林盟主不能搞暗袭!”
凤三一愣:“是、是没有……”
“我总不能等血煞灭掉几个门派,把武林搞得腥风血雨风声鹤唳了,我才大旗一挥,纠合武林正道围杀魔教,然後又重复一场正邪大战,等人都死个七七八八了,再跟魔教头目决战吧?”
“可这不是正常的做法吗?”
欧阳无咎的大手轻轻按在凤三的肩膀上,笑意蔓延,然而在且明且暗的月色下,却显出几分诡秘的玄意:“凤三,你认识我这麽多年,你觉得……我正常吗?”
明明夜风不算凉,他今夜也穿了足够厚的衣物,然而凤三还是小小地打了个冷战。
也是,把一堆眼角高於头顶的武林人视作棋子玩弄股掌之间的男人,怎麽想也不可能很正常……
半晌,忍不住再问:“这个血煞魔头不比十年前那个,你可有把握?”
“没有。”
欧阳无咎很老实,凤三觉得自己脑门的青筋在跳:“没有你还去个屁啊!!”
“所以把你找来啊,如果我要是回不来,盟主之位我就交给你了。”然後从怀里掏出一个绸包,不等凤三回神,塞进他手里,“这个是盟主的印信,先借你地方放一放。时候不早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说罢身形一闪,以绝不逊色於凤三的身法消失於海棠树影间。
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的凤三,气得就差没将那武林众人梦寐以求的圣物丢在脚下狂踩一通:“混蛋欧阳!!我要当上那群草莽的老大,我爹不请圣上派兵把我给剿了才怪!!!”树影摇曳,人已走远,再没有任何回答。
他站在海棠树下良久,才慢慢收回视线。
如何不知,欧阳无咎的做法虽妄顾正统,然而确是最直接,把伤亡减少至最低的做法。擒贼先擒王,只要血煞魔主一死,魔教群龙无首,届时中原声势浩大的武林大会一开,不愁那魔教不会知难而退。
然,欧阳无咎这般做法,却是吃力不讨好。灭血煞的功劳无法公开,而这一场莫名其妙没有下文的武林大会更会让各派掌门不满,嘲笑这个武林盟主的杞人忧天……
但欧阳无咎并不在意这一些。
那些自以为武功高强、高於常人的武林人并不知道,这些年来,欧阳无咎用正道中人所不屑的方法,默默地守护这片中原武林净土。
“混蛋欧阳……”凤三的手捏了捏那绸包,里面的东西,武林中人视之为瑰宝,却不知得到它的人,所担负的绝对不仅仅是这二两三分的重量,“你若是不回来,我便把这东西丢粪坑!!”
事实上,凤三并没有将号令武林的信物丢入粪坑,当然,他连打开来看看都懒得,随手丢进柜子也就算了。八月十五那一日,欧阳无咎并没有如约归来。
八月十五的武林大会上,欧阳无咎并无缺席。
武林大会在欧阳家的郊外别院召开,大会之上,欧阳无咎将所获得的情报尽数公开,各派掌门闻得血煞已炼成魔功无不大惊失色,十年前的血屠仍历历在目,如今不过十年安逸,居然又要再面临一场腥风血雨。
当然也有些派别掌门质疑,中原武林如今依然平静,显然血煞并未采取任何行动,如果贸然挑衅,说不定反而是踩了虎尾,惹恼恶虎。
众说纷纭未能一一而定,有曰静观其变者,有曰主动出击者,加上不少本来就有些对头的门派火气不小,才说得几句便对骂起来,武林大会当即变得闹市一般。此时台上欧阳无咎手中茶杯往桌面猛地一放,竟将整个茶杯拍入云石桌中。
他露了这麽一手,顿时镇住了在场所有的人。
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在场都是练武之人,能将一个极其易碎的青瓷茶杯不损分毫打入云石桌中,功力之深,劲力之巧,是如何厉害。不由得各自掂量,无法与之相匹的人当即敛声凝息,不敢再大声喧哗。
“各位!”欧阳无咎站起身,向众人拱手,“血煞之恶,想必各位早有所闻,如今魔教危害我中原武林,我等岂能束手待毙?虽然魔教动向未明,但不可不防!此次召开武林大会,一来,为警醒各门各派,莫要掉以轻心令魔教有可乘之机。二来,是望众位鼎立支持,一旦魔教举事,各派当屏弃前嫌,同气连株,抗击魔教!”
他这一番话,在情在理,众人一时亦无异言。
此时陆英浩亦站起身来,朗声言道:“诸位,十年前一场浩劫,幸得欧阳盟主出手诛灭血煞保我中原武林!想不到如今魔教死心不熄,血煞卷土重来,我等侠义中人岂可坐视?陆英浩自当鼎立支持欧阳盟主!”
这十年之间,欧阳无咎在武林中立威无数,手中一柄长剑未遇敌手,加上陆英浩不经意间提及其曾诛杀前任血煞,更令武林众人精神大震。各大门派掌门想了想,亦纷纷点头,至於其他的小帮派自然也是马首是瞻,纷纷应诺。
人心归一,正是欧阳无咎乐见。
至於实质需要做的事情,以及各门各派分派的任务,便是要到之後再作商量,折腾了一整天,各人都累了,欧阳无咎吩咐下仆好生款待众人,便与陆英浩等人驾车回府。
此次武林大会似乎并没有被血煞魔教搅局,出乎意料的顺利,对此陆英浩不由暗赞欧阳无咎处事果断,想是连血煞也没来得及做准备。
一路上觉得欧阳无咎少有的拧紧眉心,似乎心事重重,心想大概是还有些细节安排,便也不去打扰。
等回到府中天色已暗,陆天昊与那陆莺莺一听到步声便迎面出来。
因担心武林大会上血煞来犯,陆英浩没有带他二人前去,陆莺莺倒没什麽,她虽有习武,但自小远离江湖,其实已与普通的闺中小姐无甚差别,反而是陆天昊甚是不甘,他一心去看热闹,可偏偏爹却不肯带他。於是一见欧阳无咎和陆英浩回来,便急不可耐地问:“爹,今天的武林大会可热闹?”
陆英浩闻言皱眉,如此江湖大事在这孩子眼中竟当成庙会赶集,真是荒唐胡闹,便不应他。
见他不应,陆天昊禁不住好奇,转头去问欧阳无咎:“三帮四会七大派的人都到齐了吧?我听说天鹰帮帮主跟华山派的掌门不合,每次见面少不得大打出手,这回有没有打起来?还有丐帮的乞丐是不是个个都打扮得脏兮兮,腰上别几个破布袋作识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