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让洛兄跟嫂子久等了。”
“哪……里,哪里。”两人闻声抬头,男子扶着妻子站起来,话语却在看到莲玉的时候微微地顿了顿。
莲玉始终低着眼,显得乖巧且安静。
靳双成却似没听出男子话中的异样,只是轻推了一下莲玉,笑道:“这是莲玉,莲花的莲,白玉的玉。他遇了些事,无所依靠,如今暂住在这。”
那男子看了靳双成一眼,又看向莲玉,半晌才朝莲玉微微点了点头。
靳双成又道:“这是洛君得,这是他的夫人。洛家是荆州最大的玉石商人,你大概也听说过?”
莲玉施了一礼,抬眼看向洛君得,半晌一笑,道:“当然听说过,从前也有客人做玉石的生意,说不定跟洛大爷还有往来呢。”
洛君得愣了一下,扯起一个僵硬的微笑敷衍过去,没有说话。
靳双成在一旁也微变了变脸色,却没有说什么,只是笑道:“早饭都准备好了,大家坐下来再说吧。”
莲玉笑了笑,自发走到桌子旁,洛君得也客气地应了一声,扶着妻子走到另一边坐下。
莲玉坐在那儿看着他们,好一阵,突然开口:“洛大爷跟夫人真是恩爱。”
洛夫人低头一笑:“公子见笑了。”
“洛大爷连出来谈生意都将你带在身边,平日想必也是处处呵护,夫人真是幸福。”
洛夫人脸上微红,软声道:“荆州仰慕洛郎的女子不少,能嫁给洛郎,确实是宁柔的福气。”
“夫人本姓宁?”莲玉夸张地瞪大了眼,笑了起来,“难怪见着夫人就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从前我在扬州时,曾认识一位姐姐,本姓也是宁,说不定跟夫人还是同乡远亲呢。”
“胡说!”一旁始终不做声的洛君得似是终于忍不住了,低喝了一声,见妻子回过头来看自己,才勉强一笑,含糊道,“你是土生土长的荆州人士,怎么会有个在扬州的亲戚呢?”
宁柔这才眯眼笑开,转头对莲玉道:“确实如此,宁柔家族世代都在荆州,公子大概是认错人了。”
莲玉笑得灿烂:“那大概是儿时我们曾见过面了,不瞒夫人,我也是荆州人士,只是家里出了事,才辗转别处。今天能碰上同乡,也算得上是缘分了。”
“娘子来试试这个,你有身子了,可千万别饿着。”
没等宁柔再说,洛君得已经打断了两人的话,极客气地朝莲玉笑了笑,一边往宁柔碗里夹东西。
莲玉坐在那儿,看着靠得很近的两人,眼中终于慢慢地浮起一抹恨意,好半晌才笑了开来:“可惜了无酒。”
靳双成苦笑:“大清早的喝什么酒的,对身体不好。”
“有什么所谓?”莲玉没有看他,只漫不经心地道,“我看着夫人就觉得亲切,若是有酒,定要敬夫人一杯。”
“娘子身怀六甲,我不会让她沾酒的。”洛君得在一旁回了一句,言语客气,话意间却有些锐利了。
“我看着公子也觉得亲切,不如以茶待酒,先敬一杯。” 宁柔见他年纪不大,只当他是孩子心性,又见他亲近自己,心中早有了几分好感,怕自己夫婿的话给了他难堪,便笑着举起了杯子。
莲玉笑得讨喜地举起茶杯,高高兴兴地喝了下去,靳双成在一旁看着,在桌子下拍了拍他的手,却被莲玉迅速地躲了过去。
“莲玉也敬洛大爷一杯。”茶喝过了又满,莲玉对着靳双成举了举杯子,笑道。
洛君得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已经有些淡了,半晌才拿起自己的杯子,迅速地碰了一下莲玉的杯,仰首喝尽。
莲玉笑得眯起了眼,把杯子搁下,又自跟宁柔搭起话来。
早饭将尽时一个下人跑进来禀道:“少爷,鉴宝的师傅来了,现在就在前厅等着。是让他进来还是……”
靳双成不着痕迹地看了莲玉一眼,道:“就在前厅吧,我们也吃得差不多了,这就过去。”
洛君得也一边站了起来,对妻子道:“我随靳兄出去,你留在这儿,或是到周边走走,好么?”
宁柔点头应了,靳双成一边往外走,一边道:“洛兄放心,靳某这就吩咐丫头过来伺候。”
“有劳。”洛君得笑着道谢,跟上几步,才发现莲玉也跟在旁边往外走,心中一动,微靠了过去,莲玉仿佛没有察觉,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洛君得犹豫了一阵,才支吾着开口:“你从前都不喝酒的……”
莲玉笑了:“洛大爷说的笑话了,哪有不会喝酒的妓?”
洛君得被他一句话堵得难堪,好半晌才沉声道:“你究竟想怎么样?柔儿她怀了孩子,你……”
“看得出来。”莲玉轻佻地打断了他的话,笑了笑,快步追上靳双成,“靳大哥何必忙,我来陪着夫人就好了。”
靳双成愣了一下,回头就看到洛君得就在他身后,便又看了莲玉一眼:“洛夫人身怀六甲,若是出事了,我们谁都担待不起。”
“放心,我定会好好照顾夫人的。何况夫人也不是痴子,难道还会被人害了不成?”
厅中的宁柔似也听到了他们的动静,笑着扬声:“不如就让莲玉公子陪我说说话吧,我一个挺着肚子的妇道人家,也不怕招闲话。”
听她开了口,靳双成自不好再说什么,洛君得犹豫了很久,才道:“那就一切拜托了。”
莲玉笑得眯了眼:“洛大爷尽管放心。”
洛君得皱了眉,似还要再说什么,靳双成已经在一旁开口:“洛兄,这边请,我们不要让师傅等太久。”
洛君得无法,只得勉强一笑,跟着靳双成往前走,一边还忍不住地回头,看莲玉转身走回去。
等莲玉回到宁柔身边时,靳双成两人的脚步声也远了,宁柔笑着道:“要公子陪我一个妇道人家,真是过意不去。”
“莲玉见着夫人就觉得亲切,就盼着跟夫人多聊一聊呢。”莲玉温顺地应了一声,回头看屋外,“这天阴得厉害,这几日天也冷了,不知道是不是要下雪,夫人身子不便,不如我们就留在屋里吧?”
宁柔却笑了笑,站了起来,莲玉连忙伸手搀她,便听到她道:“不瞒公子,我就是前些日子在家养胎憋闷得厉害,相公才带着我出来散心的。昨天来时便觉得靳家庭院景色幽雅,一直想到处看看呢,只是不知道公子可有雅兴陪我走走。”
莲玉一笑:“莲玉岂有推辞之理?”
宁柔看了他半晌,嫣然一笑,就着莲玉的搀扶从侧门走了出去。
出了前院,便是连绵曲折的长廊,廊上雕花,檐下缀秀,衬着两旁松树的苍绿,别有一番清冷的韵味。
两人走在长廊上,宁柔伸手一一抚过雕花,不住赞叹:“靳家不愧是富甲一方,就这细微之处,便已比我们在荆州的大宅子精致得多了。就是这花草也修剪得当,若换作我们,这冬天里哪还能见到这样的草呢。”
莲玉站在她身后,不动声色,直到宁柔回头看他,他才微笑道:“洛家在荆州也是大户,家中布置,自也有精妙之处的。”
宁柔笑了,回过头去看廊外景色:“刚才公子说你本也是荆州人士,本家姓什么呢?”
莲玉微垂了眼,半晌才轻吐出二字:“姓连。”
“哦?原来是通了莲字的音,说起来,我夫家有户世交,也姓连,说不定跟公子是远房呢。”宁柔没有回头,似也没有一丝异样,只是柔声道,“可惜那连家二年多前出了事,家长去世了,儿子也不见了。洛郎还自责了很久呢。”
莲玉没有动,手却已经握了起来,瞳孔微张,好半晌才扬起一抹浅笑:“又不是洛大爷的过失,只当是那连家子孙造的孽吧。”
宁柔勉强一笑:“但没有及时伸出援手,也有做朋友的不是。我只盼那连家少爷如今过得好好的,早日出现,也算了了大家的心愿。”
莲玉没有回话,手迅速地抬起,僵在半空好久,又慢慢地收了回去,只是下意识地咬了牙,脸上慢慢浮起了一丝痛苦。
“公子……”就在这时,宁柔回过了身。
只听她唤了一声,莲玉便迅速地转过了身,背对着她闭上了眼。
他无法以如今的模样面对这个女子。
她容貌秀丽,言行温和端庄,一看便是大户人家的千金,是很多男子梦寐以求的妻子典范,即使如自己这般从未爱上过女子的人,也会忍不住想与之亲近。
只是想起她与那个人夫妻之间的亲昵和体贴,心中又忍不住溢满恨意,久久无法退却。
在这个女人面前露出痛苦来,会让他觉得难堪和羞耻。
“公子?”宁柔又唤了一声,只踏上一步,却没有再逼近,似是体贴莲玉一般地停在了那儿。
莲玉心中的难堪却越加浓厚了,只死死地握着拳,甚至耐不住地往前走了两步。
“连公子!”宁柔似被他的动作吓到了,快步追了过来,莲玉下意识地回身,还没看清宁柔的脸,就已经听到她“啊”地叫了一声,然后往长廊扶栏一步步地退靠过去。
待看清她脸上微现的苍白时,莲玉也慌了,大步上前一手捉紧了她的手臂:“你,你怎么了?”
“啊,啊……”宁柔只是低声哀叫着,一边捂着自己的肚子,一边靠在栏上喘着气,什么都没说。
“你……”
“你干了什么!”莲玉的话还没说出口,身后便传来一声怒喝,而后有人一阵风似的自远至近地跑了过来,极粗鲁地将他扯开推到一边,最后紧紧地抱住了宁柔。
莲玉被推得踉跄了好几步才停了下来,回头便看到洛君得已经站在那儿抱着宁柔,不住地低唤着:“柔儿,柔儿……”
既焦急又迫切。
莲玉茫然地看着眼前两人,直到听到一阵脚步声靠近,他才反射地抬头,便看到靳双成站在数步之外,看着洛君得怀中的宁柔皱起了眉。
“洛兄,先把嫂子抱进屋里。”
被靳双成提醒,洛君得才反应过来,飞快地脱下外衣披在宁柔身上,将人小心地抱起便往屋里走。
靳双成也紧随其后,一边唤来了下人去请大夫。
靠在洛君得怀里的宁柔渐渐安分了下来,没有再叫出声,只合了眼,不知是因为虚弱还是昏过去了。
莲玉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好久,才挪了脚步,却又似不知自己该往何方,直听到不远处的前院有丫头出入,他才游魂一般地走了过去。
一路上都没有人理会他,进了屋里是一片静寂,宁柔躺在休息用的软榻上,半睁着眼,脸色依旧有点苍白,洛君得在旁边坐着紧握着她的手。
大夫似乎已经号过脉了,站了起来正要跟在一旁的靳双成说什么。
莲玉进门时屋里所有人都往他看了过来,莲玉却似无知无觉,极自然地走到离床还隔着好几步的地方停了下来。
靳双成看了他一阵才转头对大夫道:“无妨,请讲,洛夫人她是怎么了?”
“夫人没什么大碍,只是身体有些虚弱,又受了刺激,动了胎气罢了。吃了药,修养两日,安胎定惊就可以了。”
莲玉听到这里,便没再听下去了。就如来时一样,转身便走。回身时仿佛听到靳双成开口叫了一声,仔细听却觉得不过是自己的幻觉。
一路上他走得很慢,偶尔有下人经过,都会略带诧异地打量他一阵,莲玉也不在乎,直走到荷塘边,才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莲玉!”
莲玉停了脚步,哼笑一声,直到那人跑近了,他才转过身,满眼冷漠地看着来人。
那人跑到他跟前喘了口气,怕他会逃跑似的一把扣住他的手,好半晌才沉声道:“你究竟跟柔儿说了什么?”
莲玉退了一步,冷笑道:“洛君得,三年不见,这就是你要对我说的话?”
洛君得皱起了眉,半晌才道:“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柔儿是无辜的,她如今怀了孩子,你不要伤害她。”
“我爹娘又何尝不是无辜?”莲玉咬牙道,眼中是露骨的恨意,唇却下意识地勾了起来,“千错万错都是你的错?我倒记得,当初有人口口声声说他没有错。”
“你究竟想怎么样?”洛君得似乎有些理亏了,低声问了一句,却久久等不到莲玉的回答。他犹豫了很久,才又道:“伯父伯母的事我很抱歉,我没想到会害他们至此……”
“但是我的事,就是罪有应得了?”莲玉抬眼盯着他,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似乎再也不恐惧眼前这个人了。
洛君得张了张口,最终选择了沉默。
“不过是爱你,罪何至于此?”莲玉轻声道,最后粲然一笑,“罢了。”
那两字极轻,却如巨石砸在心头,洛君得咬了咬牙:“当初是你要纠缠,我无法脱身……”
“我没有逼你!”莲玉打断了他的话,却也没有继续说下去。
“就当是我错了,我对不起你,但柔儿是无辜的。”
“你待她倒是真心。”莲玉哼笑,“看着真是嫉妒,当年你我最亲密时,跟如今待她还真有点像。”
“你究竟想怎么样!”洛君得似有点烦躁了,忍不住又问了一声。
莲玉只是微笑着,并不说话,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
见莲玉不说话,洛君得又抢上一步,捉着莲玉的手也更紧了:“你要是恨,要报复,都冲我来,要杀要剐悉随尊便,一切由我来承受。”
莲玉笑得越发灿烂了:“我自然知道你承受得住,只是不知道,尊夫人……可承受得起?”
洛君得骇然抬头,这才发现莲玉看的并不是自己,心中似有什么不安定的东西流转,他下意识地回头,就看到宁柔站在数步之外,一脸苍白地看着自己。
洛君得骇然抬眼,这才发现莲玉看的并不是自己,心中似有什么不安定的东西流转,他下意识地回头,就看到宁柔站在数步之外,一脸苍白地看着自己。
洛君得站在那儿无法动弹了,好久,宁柔才掩饰似的开口,声音虚弱而急促:“我……只是,怕你要找连公子的麻烦……”说到后面,似乎她也说不下去了,彷徨地站在那儿,仿佛随时要转身逃走。
洛君得一个箭步冲上去搂住了她:“不,柔儿你听我说!”
宁柔没有哼声,只是站在那儿,也不挣扎。
从莲玉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她轻微颤抖的身子。还有十来步之外,刚追上来的靳双成。
靳双成没有去看洛君得夫妇,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莲玉,眼内如海,看不出一丝情绪。
莲玉毫不退缩地回望着他,微扬着下巴,一脸不驯。
“柔儿,你听我说,他……”洛君得像是实在安抚不住妻子,终于扬手指着莲玉,恨恨地道,“他就是我们找了三年的连家后人。洛连两家世代交好,连家到这一代就他一个独子,宠得不得了,就是我家,爹娘兄长都拿他当宝贝看,养得比个千金小姐还娇贵。他会讨好人,从小要什么想什么,就是再无理,都可以得到满足。我呢?”
宁柔似乎微微地动了一下,安静了下来。靳双成也一样全神贯注地听,就是莲玉,也在那儿僵立着。只是他脸上的倔强逐渐隐去,换过一脸冷漠,仿佛洛君得在说的事与他毫不相干。
“我娘只是我奶奶给我爹强纳的妾,我爹和大娘不喜欢我,兄长们不喜欢我,就是我亲娘也不喜欢我。偏偏他们拿着当宝的人却很喜欢我。”洛君得的声音里渐渐多了一分讽刺,“小时候因为他喜欢缠着我玩,长辈们才第一次拿正眼瞧我,两家往来,长辈们怕他把吃的穿的让我,才会费心替我多备一份,我想要什么,也只能靠他去要。每一个人都认为我们感情深厚亲如兄弟,要我陪着他哄着他,我能怎么样?”
洛君得的情绪渐渐有些失控了。
“十七岁那年,我爹去世,家中生意由兄长接管,我跟我娘在家里毫无地位,我不过是想做一点小生意,可以带着我娘离开洛家独立,可别说是本钱,就是离开洛家一步都不可以。我抱怨的时候,他笑着跟我说……‘君得哥,你亲我一下,我就让让我爹给你本钱做生意,好不好?’好不好,呵……亲一下,不够,‘要亲嘴巴上,像洛大哥亲嫂子那样’……”
“够了,不要说了!”洛君得的声音一点点地细了,宁柔却挣扎了起来,捂住了脸,哑声叫道。
洛君得没有再说下去,直到宁柔情绪太激动而晕倒在他怀里,他才将人抱起,向靳双成微微点了点头,默不作声地往回路走去。
莲玉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直到洛君得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处,他才将目光移到靳双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