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双成却笑得越发灿烂了,揉了揉他的头:“那吃饭吧,不讲那些。”
莲玉只如被惹怒的小兽一般盯着他,靳双成跟他对视了一阵,笑道:“不吃饭的话,我给你画张画像吧。”
相似的话,又一次重提,莲玉有些茫然了,好半晌做出了极相似的反应——他把衣服一脱,傻傻地道:“行,你画我身上。”
靳双成愣了片刻,笑出声来,替莲玉将衣服拢紧:“你也不怕冷着了。”
莲玉极熟练地拍开他的手:“没意思,不要。”
靳双成却已走到角落里展开了纸,一边研磨一边道:“就那样呆着,很快便好。”
莲玉充耳不闻地转过身,随手抄起筷子,在饭菜间挑挑拣拣地吃起来。
靳双成心知他是故意躲开,看着那刻意而为的挑拣,唇便却始终维持着笑容,甚至开始拿起笔,在纸上描画起来。
半眯着的眼,弧度向下的唇,手捏着筷子灵活地在菜上挑来拣去,没有富贵人家所谓的“规矩”,也不是一般人家里乖巧的孩子。容貌不够出众,眉间甚至有一抹淡淡的刻薄和不屑,是放在哪里都不甚讨喜的角儿。
他却觉得这样就很好。
像一条在水面扑腾的鱼,满脸警惕的狗,藏着爪子的猫,浑身是刺的小兽,比起这些年来印象中始终凝固的那个孩子,要来得鲜活生动。
他一笔一笔地勾画,动作越来越快,下笔如有神助,一路连绵,不曾断绝。
最后画笔一丢,他长长舒了口气,凝视着画上的人,好久,才下意识地抬头,便看到莲玉刷地回过头去,手上筷子把菜都挑到桌子上去了。
他忍不住笑出声来:“要看吗?”
莲玉的手捏着筷子来回挑拨,半晌往桌上一搁,站了起来,颇不甘心地凑到桌子旁,看上头画的画。
画上是个侧面剪影,并不细致,却似乎能看到画中人抿着唇的倔强模样。
莲玉沉默了很久,最后啐了一声:“以为丹青第一的双成公子画的是什么惊世之作呢。”
靳双成笑着扬了扬手中印台:“这个章盖下去,这画就能价值千金,你要不要?”
“要!”莲玉应得极快,甚至一收抢过了靳双成手中的印,小心翼翼地在画的角落里盖了下去,甚至用手不断地在上头扇风,一副巴望着画上墨迹快干好藏起来的模样。
靳双成哭笑不得地看着他,好久才道:“莲玉,还要继续学武吗?”
“学啊。”莲玉一门心思全在那画上了,随口应了,偏头想了一会,“半天我学不会,你还是再教我画点什么,等我画好了凑出时间来学。”
“不学画了,我教你练武。”
莲玉似是一动,停了手,轻声道:“可是,不是约好了么。”
靳双成心中微震,他无法跟这个人说,你学了武,才不至于再被人欺负了去。
纠结之间听着从来抵赖不想学画的莲玉说出这样的话,知道他明白了自己的用意,也只觉得难受。
莲玉却像是并不在意,停了半晌,便又开始使劲地在画上扇风。
靳双成站了很久,才慢慢握住了笔,笑了笑,引得莲玉抬头看来,他才道:“衣袖挽起来。”
莲玉一把捂住自己衣袖,满脸警惕地看着他。
“你不是说画你身上更值钱么?”靳双成笑容里带着一抹狡黠。
莲玉“啊”了一声,衣袖已经被靳双成挽起,露出并不壮健的手臂。
笔尖落在上头的瞬间,他如遭雷殛地缩了一下,被靳双成用更大的力气捉住了手,便只能僵着身子靠在桌子边上,看着那湿润的笔尖在自己的手臂上逐渐开出争艳的花。
靳双成的动作很轻,莲玉只觉得酥麻难忍,身体都不自觉地扭动一下,拉扯着想从靳双成手中逃脱,心跳却一下比一下急促。
靳双成只是专心致志地画着,一边低语:“笔要稳,下笔要分轻重,色彩才会有层次……”
“唔……”莲玉低吟一声,脸上已经有些涨红了。
“蘸墨也要技巧,先是淡墨,笔尖再点浓墨……”
“靳……双成。”莲玉低叫了一声,声音里隐着微弱的颤抖,“不要再画了……”
靳双成还来不及抬头,莲玉已经一手拍掉了他的笔,坐在那儿低促地喘息着。
他只愣了一下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下意识地放开手,莲玉却已经欺身上前,整个人攀到了他的身上。
“莲……”
“有反应了。”莲玉的话非常直接,手环着靳双成的脖子就凑过去要吻他,身体也不安分地开始往靳双成身上蹭。
靳双成没有动,直到唇与唇相触,舌间交缠,他才慢慢地伸手揽住了莲玉的腰,合上眼的瞬间,他仿佛听到自己理智崩裂的声音。
然后他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轻柔低转,带着诱人的沙哑:“抱我。”
他茫然地伸手抚摸着怀里的人,开始越来越躁急地想要扯掉那碍眼的衣服,直到那一吻从唇边往下蔓延,淤紫未褪的伤痕出现在眼前时,他才猛地惊觉,用力将莲玉拉了开来。
“靳双成!”莲玉咬牙切齿地叫了一声,身体却难耐地扭动着。
靳双成握着拳,极轻地在他额上印下一吻,哑声道:“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尽。”
见莲玉始终没说话,他有些慌地补了一句:“我可以用手替你……”
话没说完,莲玉已经一脚踢在他膝盖上:“靳双成你去死吧!”
说罢,也不管靳双成说了些什么,转身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一路狂奔,直到回到自己的屋里,死死地关上门,靠在那儿,身上的欲望也始终无法排解。
他颤抖着伸手探入自己的衣下,欲望在安抚之下宣泄,心中的渴望却始终无法得到满足。他靠着门,微仰着头,呵呵地笑着,脸上却是满满的痛苦。
他不知道自己难受什么,不知道自己失望什么,只觉得比之前更大的空虚将他整个笼罩,让他无法呼吸。
“君得……”
那个人说,我们谁都不是真心。
“洛君得……”
那个人说,我们谁都不会真心爱上谁的。
他用头一次又一次地撞在门上,宛如濒死的野兽,双手将自己死死地抱住。
“洛君得,你骗我。”
一夜梦繁,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人却还依在门边,莲玉张眼呆坐了很久,才逐渐从梦中抽离,挣扎着爬起来时,身上的酸痛让他疼得脸都白了。
外面传来挽荷的声音:“公子醒了?”
莲玉含糊地应了一声,僵硬地梳洗更衣,挽荷也一边捧上来两三碟精致的糕点。
莲玉拿筷子夹了,随口道:“今天这早饭倒是别致。”
“是,这是刚才少爷特地带过来的。”
莲玉手上一抖,咬了一口的糖糕掉在了桌面上,他愣了一下,随即哼道:“那现在人呢?”
听他哼那一声里带着不悦,挽荷有些莫名了,半晌才道:“前院有贵客来了,少爷等不及公子起床,就先走了。”
莲玉又轻哼了一声,不再说话,只是心情就莫名地沉郁了起来,精致的点心放在口中也是味同嚼蜡,他咬了几口便搁了筷子:“不吃了。”
挽荷自也能察觉他的烦躁,只默不作声地收拾好东西,看了莲玉几眼,无声地退了出去。
莲玉坐在那儿顿觉无所事事,手上烦躁地交缠,最后一手握着另一手的手腕,便禁不住想起了前一天的景象。
他的手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手臂,那个人在手臂上一笔一划描绘花开的感觉似乎又清晰了起来,他一下子抓住了自己的手臂,僵了很久才慢慢舒出一口气来。
“这算什么啊……”自言自语地念叨一句,莲玉站起来开始在房间里踱步,从一头到另一头,心情却越加烦躁,仿佛有什么,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求救一般地拉开门,那种窒息的感觉却没有消失,莲玉站在门口,有些茫然了。
仿佛在那一瞬间,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身在何方,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眼前一庭开阔,静得让人心慌。
过了很久,莲玉才意识到那是因为挽荷不在。
大概是收拾东西去了,挽荷并没有如往常一样守在门外,莲玉愣了片刻,就如受鼓惑一般飞快地往院子门外蹿了出去。
一路沿着荷塘飞奔,入了前院的长廊才渐渐缓下了脚步,莲玉喘着气,最后疯子一般地笑了起来。
长廊上空无一人,莲玉迟疑了一下便往前厅走去,那门口前守着几个听候使唤的丫头,显示着里头确实有人在。
莲玉绕到一旁的草丛里靠过去,近了客厅,便听到靳双成的声音:“如此闹腾,看来嫂夫人这次有喜,定是要给洛兄添个儿子了。”
而后便是一阵笑声响起,有人回道:“就算是女儿我也欢喜。”
后面再说了什么,莲玉就听不清了,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脚边石子被踢开,翻滚了几下发出轻微的声响。
莲玉瞪着那石子,满眼惊惶,却再挪不开一步。
“外面有人?”
靳双成毫不在意地道:“大概是丫头走动的声音吧,洛兄别在意。”
问话的人这才笑了笑:“是君得疑心病重了,娘子也常说我的。”
“这次的玉石贵重,也难怪洛兄紧张。”靳双成摇了摇头,看着眼前的恩爱夫妻,半晌又不着痕迹地往窗外看了一眼,外头只是绿草蓝天,不见人影。
他合了合眼,把茶杯轻轻放下,换了话题:“玉石的事暂且不急,店里鉴定的师傅过来也得等到明天,洛兄跟嫂夫人今天就先住下吧。”
“麻烦靳兄了。”
“倒是连家少爷的事……不知洛兄可有消息?”
洛君得怔了一下,摇头苦笑:“君得也有多方打听,但一直没有消息。本想着靳兄说不定有线索,原来也是一样……”
靳双成看着他,半晌叹道:“也不知道那孩子这三年过得怎么样。早有听说连家长辈对这孩子十分娇纵,不舍得委屈半分,如今让他在外漂泊,不知得吃多少苦了。连家二老若泉下有知,怕也不得安息吧。”
洛君得看了妻子一眼,才道:“是啊,别说连家,就是君得家中长辈兄弟也非常疼爱他,我们两家世代交好,那时连家突遭变故,我们却因为处理连家的事而忽略了他,他失踪以后我们也非常自责。”
靳双成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洛兄不必自责,这怕也是命吧。只盼那孩子如今能吃饱穿暖,我们能早日找到他就好了。洛兄若有消息,请务必告知靳某。”
“一定一定。”洛君得勉强一笑,没再答话。
靳双成满了茶,笑道:“我们也不说这些事了,两位一路奔波,怕也累了,不如先随下人去安顿吧?”
洛君得似也真有些累了,只客气地说了一声“有劳”,便站了起来,扶着妻子跟在下人后头走了出去。
靳双成坐在那儿没有动,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才慢慢地皱起了眉。
三年前他赶到荆州,连家早已人去楼空,洛连两家是世交,他自然便找上了当时洛家的当家洛君得,后来得知连家公子失踪,两人也约定分头寻找,定期书信互通消息。
这三年里,他偶尔会寻到一些零碎的线索,洛君得却始终没有一点消息。
一两年过去了,洛君得娶荆州太守的女儿宁柔为妻,洛家满门喜庆,连家少爷失踪的事就更象是已经过去了。
他本也觉得无所谓,只是后来却渐渐觉得,事情有些出乎他的想象了。
窗外的气息已经消失,靳双成低眼一笑,站起来往外走去。
一走进莲玉的院子,挽荷就已迎了上来,靳双成随口问道:“莲玉呢?”
挽荷犹豫了一下才道:“公子已经起来了,只是刚才似乎出去了一会……但很快又回来了。”
靳双成笑了笑,没说话,径直入内,走到莲玉房间外,敲了敲门:“莲玉?”
房间里安静得诡异,靳双成又敲了敲:“不应声的话我就进去了。莲玉,在不在?”
“不在!”里面传来一句极孩子气的回话。
靳双成哭笑不得地又敲了一下便要推门,却听到喀嗒一声,分明是有人从里头上了门闩。
靳双成的手还贴在门上,唇边的笑意就有些淡了,声音也柔和了下来:“莲玉你先开门,我有话要说。”
里面依旧一片寂静,好一阵,才听到门闩被拉开,门开了一线。
门后的人一脸漠然,只是垂眼站着,没有说话。
靳双成吸了口气,轻推开门,半搂着莲玉的肩要把人推回房中,谁知道只挪了一步,莲玉已经用力拍开了他的手,满眼惊惶地站在那儿直发抖。
“莲……”靳双成还要伸手,莲玉却比他动得更快,靳双成只来得及往后退,脸上已经挨了一下,轻得只如被什么扫过,过后却是热辣辣的刺痛,他伸手一摸,指上便沾了几缕血丝。
他下意识地皱了眉,抬头在看莲玉,那僵在半空的手上还有一点血红沾在指头,人却似连发抖都不敢了,只浑身僵硬地站在那儿,双眼瞪得大大的,瞬也不瞬地看着他。
靳双成觉得自己又能看到这个人身上竖起来的刺了。
好久,他才挪了一步,莲玉飞快地退了三步,依旧摆着那满是戒备的姿态。
“把你的爪子给我收起来!”靳双成突然喝了一声。
莲玉哆嗦了一下,然后疯了似的撞开靳双成往外跑。
靳双成一手揽住他的腰将人硬拉了回来,莲玉便开始失控大叫:“放开我,放开我!你放手!啊唔——”
后面的声音因为靳双成用手捂住他的嘴而变成了低回的呜咽,靳双成又喝了一声:“安静!”
怀里的人就像是被人点了穴道一般,片刻就安静了下来。
靳双成将他的身子扳了过来,莲玉的脸上只剩下受惊小动物似的惊惶与可怜,有那么一瞬间,跟他记忆中秦楼初见时的模样重叠了起来。
靳双成慢慢松开手,看着莲玉,一字一句地道:“你是连玉。”
莲玉半低下头,小声而迟缓地回应:“我是莲玉。”
“不是莲花的莲,是连续的连,你就是我要找的人,是荆州连家的小少爷。”
“我不是。”
“你是。”靳双成飞快地接了下去,“刚才你去了前院,见过洛君得,对吗?”
莲玉沉默了,半晌抬头,满眼茫然:“那是谁?”
“连洛两家世代交好,你与他应是从小相识。”
莲玉微微偏了头,看着他,一脸的无辜,让靳双成都觉得自己在冤枉他了。
“莲玉……”彼此僵持,最后是靳双成败下阵来,唤了一声,话里带着一丝央求,“你不相信我吗?”
莲玉还是那样子看着他,仿佛完全不明白靳双成在说什么,只在靳双成唤那一声时,又如小动物一般地缩了缩脖子。
靳双成的手下意识地握成了拳头,最后笑着道:“这几年洛家与我们交往也算频繁,你既然说不认识,明天见一面认识一下也好。”
莲玉没有动,低头站在那儿,一脸乖巧。
“我让挽荷明天带你过去。”靳双成又说了一句,见莲玉始终不回答,终于哼了一声,摔门而出。
直到门上的颤动停下来了,莲玉才慢慢抬起了头,盯着门口,眼中一点点地升起了淡淡的怨恨。
那一整天挽荷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他,莲玉自也能猜到是谁吩咐的,并没说什么,只安分地留在房间里。
只是一夜辗转,始终不得安宁,有时隐约听到门外有各种声音,再静下心去听时,却又听不到了。
第二天天刚亮他就醒了,躺在床上居然有一种仿佛一夜未曾入睡的错觉。
门外传来很轻碎的声音,莲玉一下子翻身坐起,迟疑了一阵才蹑手蹑脚地下了床,走到门边,猛地一拉开门,就看到靳双成和挽荷在门外错愕地回过头来。
莲玉下意识地又把门摔上,还没关紧,靳双成已经走上两步,堵住了门。
莲玉迅速地低了头,小声地唤:“靳大哥早。”
四下的气氛仿佛就在他那一声说出口时沉了下去,过了好久,靳双成才温声道:“既然起来了,梳洗过了我们到前院去吧。”
莲玉乖巧地应了,用力地关上了门,站了很长一段时间,才麻木地走到床边换过一身衣服。
等他打理好走出门时,靳双成已经等在了院子里,莲玉走过去,靳双成便伸手揉了揉他的头,没有说什么。
等到了前院客厅,才发现那儿已经等着两人,是一对二十来岁的男女,男子温文尔雅,女子秀丽大方,腹部微微隆起也并不影响她的美貌。两人进去时,他们正在那儿低声说笑着,远远看去便是一副夫妻和睦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