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知莫名其妙,却还是依言退了出去,等门关上,靳双成才看了那大夫一眼,大夫点了点头,靳双成便小心翼翼地解开了莲玉的衣服,露出来的身体让两个人都狠狠地吸了口气。
只见苍白的皮肤上,红肿青紫让人触目惊心,或小如指头,或大得连成一片,上面还错杂地印着牙齿啃咬的痕迹,甚至有些地方皮都破了,血凝固后结成黑红的痂。
“靳公子,把裤子也……”那大夫握着莲玉的手切脉,犹豫了一阵,轻声道。
靳双成点了点头,让莲玉靠在自己怀里,一点点地褪下他的裤子。只不过下来三分,他的手都有些发抖了。
大腿内侧密密麻麻的都是牙印和吻痕,身后私处已有些裂开了,虽然似乎曾经清洗过,却还是有血一点点地渗出来,很是吓人。
大夫又按了一会脉,细细看过莲玉身上的伤,最后才站了起来,道:“这位公子,显然是被人强行、强行……之事,急怒攻心,又受风寒伤痛,才会发起高热。等伤口上了药,再用些去寒定惊的药,应该就无大碍了。”
话里省去的意思,靳双成自也明白,没有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将莲玉放到床上,帮着大夫给他上了药,盖了被子,才唤来砚知,让他随大夫去照方抓药。
等一切折腾好,给莲玉喂了粥和药,天色已有些暗了,就着喂食剩下的半碗粥吃掉,靳双成又试了试莲玉额上温度,这才微微松了口气,靠着床边坐了下来。
莲玉的呼吸也已变得平缓,睡在那儿,人嵌在被褥间,衬着一脸苍白,就显得格外的柔弱。
他突然想起那时上秦楼,莲玉跪在自己两脚之间的模样。
弱不禁风,楚楚可怜的,容貌虽然算不得绝色,倒也能激起人的怜惜。
那时他只依着打听来的踪迹追过去,甚至等不及找到关键的人贩子好好确认,就迫不及待地想见一见这个人。
见面时已经看不出儿时的模样了,那多年前孩子的面容,他其实也记不清了。可是看着莲玉,又忍不住想跟他说说话,希望他不要怕自己。
莲玉不肯说出本名时,他就有一种笃定了。明明证据并不充分,他却还是执着地相信着,这个就是他所要找的人。
再后来看到莲玉的真面目,尽管惊讶,也并没有动摇这个相信。只是更理智地,会回头去一步步地求证。
再见时不过相隔数月,哪怕脸上带伤,他也还是一眼就能认出莲玉,莲玉却一点都不记得他了。
想到这里,靳双成的唇边不觉浮起一抹苦笑,伸手轻按在莲玉的额上,久久舍不得挪开。
不知过了多久,床上的人似觉得有些难受了,微微地蹙了眉,低低地哼了一声。
靳双成连忙凑过去,小声地唤:“莲玉?”
床上的人静了一会,才又动了一下,直到靳双成挪开了手,他才慢慢地睁开了眼。
“醒了?”
莲玉眨了眨眼,似什么都没有看到,微微偏过头,又合上了眼。
“莲玉?”靳双成又唤了一声,见床上的人始终没有再动,便又伸手抚了抚他的额。
莲玉马上便又蹙起了眉,甚至微微地咬住了唇。
靳双成暗叹一声,没再说什么,只是轻轻揉了揉他的头,站了起来往屋外走去。
砚知就守在门外,见自家少爷走出来,便慌忙迎了上去:“少爷?”
“人醒了,你到厨房再张罗点吃的,然后就去睡了吧。”
“少爷,那你呢?”
“我在这守着。”
砚知张了张嘴,似要说些什么,最后还是闭了嘴,点头离去。
靳双成再回到屋里时,果然看到莲玉已经挣扎着坐了起来,整个人挪到了角落里,揪着被子将自己团在中间,像极某种糕点。
失笑摇头,他走到床边,只习惯地伸手想揉莲玉的头,莲玉却已经张了口,毫不留情地咬住了他的指头。
靳双成吃痛地龇了牙,却不敢抽回手,僵在那儿,感觉到莲玉口腔内似比常人偏高一点的温度,心里的怜惜就有些泛滥了。
“对不起,是我错,我不该什么都不问就动手打人。”话里满是歉意,那只张口咬人的小兽却果然越加发狠地磨牙,脸上也浮起了浓浓的敌意,看着他满眼戒备。
靳双成的手被咬得有些发麻了,心情却微妙地上扬:“我知道你没有放火,误会你是我不对。”
“呜……”莲玉咬得用力,喉咙里发出受伤野兽般的低鸣,好久才慢慢地松开了牙齿,往后挪了挪身体,依旧满眼戒备地看着靳双成。
靳双成收回手,看到上面已经被咬出血来了,那一点血沾在莲玉唇上,竟显出一抹莫名的妖艳。
他看得有些失神了,就那样站着,莲玉也僵在那儿,死死地揪着被子,双眼睁得大大的,开始还满是敌意,到后来,却有些失去焦距了。
等靳双成意识到,伸手拉他时,莲玉就整个人往下栽,半倒在靳双成怀里,一边微弱地挣扎着,发出含糊不清的哀鸣。
看着怀里退化得如同幼儿的人,感受到他满腔无处发泄的委屈,靳双成只小心地将人扶着躺回去,而后便站了起来,道:“别激动,好好养着……若是我站在这惹你生气的,我走。”
“唔!”莲玉闭了眼哼了一声,将整个人埋在了被子里。
靳双成站在床边看了他好久,才终于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从门口退了出去。
一直到门完全合上,莲玉都没有一动,也没有开口,靳双成手搁在门上,终究忍不住咬了牙。
“少爷……”砚知站在门外,手里已经提着个盛了清粥点心的篮子,见靳双成站在那儿不动,便轻唤了一声。
靳双成转头看他手上的篮子,半晌低语:“你拿进去吧。”说罢,走出两步,停在阶下,似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少爷,老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靳双成动了动,最后微微点头,又看了一眼屋内,才转身走出院子。
沿着荷塘一路走去,靳双成可以感觉到自己的手开始微微地抖了起来。
最开始只是微小的颤抖,到最后变泛滥成灾,无法压抑。停在母亲所住的院子门外时,他顿了脚步,用右手死死捉住自己的左手,直到有下人发现了他,弯腰行礼,他才迅速地将手收在袖间,快步走进了屋内。
屋子里有很淡的檀香味,一角上供着菩萨,自己的母亲就跪在蒲团上,低眉默念,安静而虔诚。
靳双成站在大厅中央,怔怔看着自己的母亲。
她是富贵人家的千金,出嫁后夫家从商,她也始终摆脱不了那种高人一等的姿态。到后来家中富足,儿子有出息了,得了皇帝亲题的匾额挂在门楣上,就越发地讲究起门第贵贱,忘尽了商家本就低人一等的事实。
一直到靳母站起来,靳双成才回过神,叫了一声:“娘。”
靳母点点头,走到厅中坐下,才道:“双成,钰儿的病还没好,你怎么不多陪陪她?”
靳双成迟疑了一下,才笑道:“她已经醒过来了,身旁又有丫头伺候着,我在她那儿呆着,终究惹人话柄。”
“这是靳家,谁敢嚼这个舌头?”靳母漫不经心地道,“何况,以你们的情分,她生病了你在旁陪着也是应该的。”
“我跟钰儿从小长大,情分虽然亲厚,但到底男女有别,我不想坏了她女儿家的名声。她生病的事我已经托人送信到苏家去了,等她身体稍好,便找人送她回家,在家中休养,终究会比在外的好。”
靳双成的话说得云淡风轻,却没留一丝余地,靳母皱了皱眉,也没深究下去,半晌才道:“你手上的伤大夫都看过了吗,换过药了吗?”
“只是小伤而已,娘不必担心。”
靳母哼了一声:“倒是没想到那叫莲玉的小子是个白眼狼,说放火就放火……”
“娘。”没等靳母的抱怨说完,靳双成叫了一声,见母亲看来,他才缓声道,“看守画楼的人被火烧伤,现在还躺在床上,他的脸很有可能会毁了。”
“既然这样,更不能饶过纵火的人,那莲玉……”
“娘。”靳双成又一次打断了她的话,语气里多了一分凝重,让靳母有些莫名的心虚。
她迟疑了半晌才道:“双成,我知道你一直认定他是连家的孩子,所以格外纵容,可是他那样明目张胆地扬言要烧火楼,你……”
“娘是怎么知道他扬言要烧火楼?”靳双成第三次打断了靳母的话,只是一句,便让靳母僵在了当场。
“莲玉当时是在钰儿的院子里喊,娘是怎么听到的?”
靳母张了张口,终究没有说什么。
靳双成看着自己的母亲,藏在袖里的手握得死紧,吸了口气,才说下去:“这件事儿子会处理,娘不要再胡乱猜测了。莲玉那天晚上……根本不可能去放火。”
“那是他狡辩……”
“从火灭了以后到现在,他一直昏迷,到我来这之前才醒过来,一句话都不肯跟我说,他狡辩什么?”靳双成忍不住吼了一句,半晌回过神,看着自己母亲震惊的模样,他才微低了头,如同站在父母面前认错的孩子。
靳母一时间也没有再说些什么了,好久,才道:“这也不能证明……”
话到了最后,她自己闭了嘴没再说下去。因为靳双成的眼神。
儿子是自己生自己养着长大的,人前人后从来都温厚和善,她没有想过会有一日,儿子眼中会露出那么分明的愤怒来。
“娘……”只是轻轻的一声就让她心都发颤,“您就在菩萨面前回答我。伤害莲玉的人是不是你指使的?画楼的火是不是你点的头?”
“我……”
“我不想知道答案。”靳双成又一次打断了她的话,半晌黯然一笑,“很晚了,娘早点休息,儿子先告退。”
“双成,你这是……”
“那个人,若是找出来了,我不会饶他。”靳双成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停步,一直到了门口,才抛出这么一句话。
靳母这一次再也说不出话了,怔怔地坐在那儿,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比任何时候的剧烈,那一种不知是恐惧还是惊慌的心情,让她觉得难以忍受。
就好象连佛龛上供着的菩萨,也在这一刻显得格外吓人。
第二天早上,靳双成再推开莲玉的房门时,果然看到莲玉如前一天夜里那般,用被子将自己完全埋了起来,只露出几缕青丝。
在门被推开的刹那,那几根头发在被褥上晃了晃,就像是某种动物露出来的尾巴,在听到动静时反射性地抖一抖,让人哭笑不得。
他走过去将被子整个翻起,就看到莲玉迅速地往床里一滚,在角落里缩成一团满是敌意地瞪着他。
那一刻实在让靳双成有种自己养了一只狗的错觉。
莲玉很快便把目光移到了他身后的另一个人身上,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疑惑后,便又用更深的警惕掩饰过去了。
靳双成小心翼翼地靠前一步,看到莲玉微皱了眉,他便马上停了脚步,侧过身让身后的人走上前。
那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面容姣好,一身打扮与靳家下人无异,脸上却没有一丝表情。
“她叫挽荷,从今天开始就在这伺候你。”
那叫挽荷的少女走上前微微一福:“挽荷见过公子。”
莲玉盯了她一阵,哑声道:“不要。”
就这么被当面拒绝,挽荷既没有如靳家其他下人一般露出鄙视来,也没有半分因为被嫌恶而生出的愤怒,只是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就好象莲玉什么都不曾说过。
莲玉的脸色却越发难看了,靳双成连忙挥了挥手,等挽荷退出门外,他才软声道:“挽荷不是家里的下人,是我从珍色轩养着的人里挑的,不是家里的下人,你别怕。之前一直不给你派丫头伺候,是怕他们不知好歹给你脸色看,反而让你不自在。可是……”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微叹了口气,“身边多一个人照应,也是好的。”
莲玉沉默了,就在靳双成以为他的态度软化,正要上前试他额上的温度时,却被莲玉用力拍开了手。
看着床上的人似无处可逃地拼命往角落里躲,一边摆出完全抗拒的姿态,靳双成没有法子了,只能苦笑一声:“要我走吗?”
莲玉盯了他很久,才挤出一句:“你可以赶我走。”
靳双成心里一颤,笑容里的苦涩更深:“我还在担心你会一声不吭地走……”话意未尽,他却闭了嘴,摇头一笑。
莲玉看着叹气,看着他转身离开,心里的难受就一点点加深,仿佛那个人的每一步都踩在他的心头,让他迫切地希望这个人快点离开,好结束这一场凌迟。
门咔嚓一声关上,疼痛也似嘎然而止,随之升起的绝望却来得莫名而突然。
二十一
此后几日,靳双成都没有再出现过,莲玉也安分地呆在屋里养病养伤。
多了挽荷在旁,生活上自也方便了不少,只是挽荷从来都是安静漠然,并不能给院子带来多少生气。
靳双成每日都会亲自吩咐好药膳,用的大多是上好药材食材,最开始的时候,还会特意吩咐挽荷,一定要让莲玉吃下去,到后来发现莲玉基本是来者不拒,就如债主讨债似的心安理得,他也就作罢了,只是偶尔想起,还是会觉得赌了气地吃药的莲玉很有趣。
两三天后,莲玉身上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便满靳家大宅地闲荡,挽荷只安分地跟着,晚上向靳双成复述时,靳双成也并没有多在意。
一直到某日莲玉穿戴整齐地说要上街,挽荷才愣了愣,露出一丝错愕来。
莲玉看了她一眼,挑衅一笑:“你如果不乐意,大可以留下来。”
“少爷吩咐,公子去哪,挽荷就去哪。”
莲玉瞪着她,半晌一声不吭地转身,挽荷快步追了上去,却感觉到前面的人并不单是生气。
更多一点的,似乎是一种近似与孩子闹别扭的,既不肯拉下脸,又盼着有人去哄的情绪。
淮安城自是热闹非凡,莲玉到了靳家后一直没出过门,在扬州时,就更没什么机会在白天上街,这时一路走去,心情大好,一扫阴霾。
挽荷跟着他踏过大半条大街后,也终于放弃探究这人究竟是出来干什么的了,莲玉却挑了一家药铺走了进去。
“这位公子,是要抓药吗?”
铺子里的学徒迎了上来,莲玉往店里那一排一排的柜子看了一眼,又不着痕迹地回头扫了挽荷一下,从袖子里摸出十来个铜钱,压在桌子上:“这些钱,全给我包了蓖麻子。”
“蓖麻子?”靳双成从一幅装裱好的画中抬起头,有些错愕地看着挽荷。
挽荷点头:“最后店家给公子包了大概有三四两的蓖麻子,还说了几次一定要注意用量。”
“三四两……”靳双成摸了摸鼻子,“怕都能把靳家上下给杀个清光了吧。”
挽荷低头不敢回话了。
就在这时,砚知从门外跑了进来,一脸慌张:“少、少爷……”
“怎么了?”
“下人房里有几个人好象是病了……都是一样的病症,手脚无力,恶心头晕的,有一两个还腹泻呕吐,管家怕是什么疫症,让我来跟少爷说一声。”
靳双成皱了皱眉,好久才转头看向挽荷,挽荷也有些明白了,一脸羞愧地低下头:“挽荷失职。”
靳双成摇头苦笑:“不是你的错。”他迟疑了一下,转头对砚知道,“怕只是吃坏了肚子,你让管家请大夫来看看吧。”
砚知疑惑地应了,看了一眼挽荷,才转身走出了房间。
留下两人在那儿,靳双成好久才轻叹一声,开口道:“本还想着替他讨回公道,他倒是自己先去讨债了。”
挽荷不知如何回应,只低头站着,心里却有些莫名了。
“只是恶心头晕……就足够了么?”靳双成似也没在意她,只喃喃自语,声音里有一抹很淡很淡的怜惜,让挽荷觉得诧异。
好一阵,挽荷才听到靳双成对自己道:“他睡下了吧?我去看看他。”
挽荷点头,见靳双成径直走出门外,并没有带上自己的意思,她迟疑了一下,便也走出了房间,在门外的院子里站着。
靳双成一路走到莲玉住的院子,里头的灯火已经灭了,屋里屋外一片静寂,在黑夜里更显得萧肃。
他在门口站了一阵,却突然变了脸色,猛地推门而入,三两步走到床边,被子一掀,果然空无一人。
“莲……玉。”他叫了一句,便噤了声,站在那儿,显得有些茫然了。
站了很久,久得连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些什么,门外却传来一阵脚步声,靳双成猛地回头,就看到一人开了门飞快地窜进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