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了,这点路。”
“要的,你在咳嗽。”玉麟说。
男人看着玉麟正色面容上可爱的固执,忍不住笑。
玉麟为男人撑上伞,护送男人到对面的车前。
“你怎么都湿了?”男人看着浑身湿露露的玉麟。
玉麟指指雨伞,有些尴尬,那伞后面有个洞。
男人顿时有点心疼,这个孩子一心为他遮雨,全淋着自己了。
“快回去吧,别站在这里,很冷的。”男人坐在车里,向玉麟挥挥手。
玉麟笑笑,微微耸着肩膀,那双白球鞋睬在水坑里。
“快,快回去。”男人朝玉麟挥手,“千万别感冒了。”
玉麟点点头,对男人招招手,转身回餐馆,却一步三回头。
男人在车窗后看着玉麟修长瘦弱的身影,雨刷缓缓挪动,雨点一阵又一阵溅过来,玉麟的影子模模糊糊,像水中望月一般,男人没有急着开车,只是坐在车里,打开音乐,合上眼睛,却恍然又出现玉麟那个美丽的笑容,那个孩子真是有些让人忍不住怜惜。
玉麟回到家已经很晚了,走上阶梯时被破木板磕着脚,一个踉跄。
“玉麟,你轻点,小莫正在复习。”姨妈披着毛衣,眼皮从厚重的眼镜片里吊起,斜着看玉麟。
“哦,好的。”玉麟轻轻地走上去。
姨妈又转身到小莫房间里,门一关,四周乌黑一片。
玉麟叹叹气。慢慢上楼,倚在窗口,看着那盆玲珑可爱的海棠,用手去逗弄着,椭圆的小叶子,锔齿尖尖的,覆着细细小小的绒毛,摸着心里痒痒的。
外面下着大雨,玉麟没开灯,躺在床上,整个屋子香雾空蒙,雨帘悬挂,狠狠地打在窗上,黑沉沉的天像是要塌下来似的,但玉麟的心里却异常明亮,他笑着入睡。
他梦到小时候,也是个大雨天,父亲一手抱着自己,一手撑着油纸伞,走过悠长寂寥的雨巷。玉麟紧紧地蜷缩在父亲怀里,小手捂着耳朵,惟恐天上突降雷声。
第二天的中午,男人再次来到餐馆。
玉麟正在处理海鲜,姜子布冲进厨房。
“你们瞧,那位贵客,那边,那边,居然来咱们餐馆!”姜子布半掩在缦子后,探出尖削的脑袋。
“都来过好几次了。”小秋说。
“真的?那是乔岫蕃啊,城东的那大片写字楼都是他的。”姜子布两撇胡子左高右低,意气风发地抖着。
“怪不得,我瞅着眼熟。”小秋又看看那男人。
“那个叫作什么来着的,财经周刊采访过他,还有城市人物也有他。”姜子布对成功人士有份仰慕,羡艳的情怀,也算是少年情怀。
玉麟低着头,继续处理着河鱼,耳朵却竖得很直,听着他们的谈话。
“好家伙,看他那辆车。”姜子布吞吞唾沫子,利马系上围裙,“今天我要露两手,给乔老板瞧瞧。”
乔岫蕃静静坐在窗口那位置,合着眼睛,隔离了周围的喧嚣。他是不喜欢人多繁杂的环境,也知道中午来这里是不明智的,但心里莫名地惦记着玉麟,还是抽空过来了。点的菜还是老三样。
姜子布一边哼着歌,一边大展拳脚,用大火炒着菜,一只褐色的皮鞋抵着地,在地上画圈圈,扭着身子,兴奋不已,像浑身长着虱子。
烧好菜,姜子布一挑眉,端着盘子走出去。
越走越近,姜子布有些紧张,抬抬下颏,咳了两声,一手摸摸喉结,吞吞口水。
“呦,这不是乔老板吗?您能来这里真是让小店蓬荜生辉啊!”姜子布搁下盘子,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来来来,乔老板,交个朋友,本人姓姜,名子布,都说我这名文艺。”
说着姜子布欲给乔岫蕃点烟。
乔岫蕃笑着摇头,轻轻用手推开烟,“不了,谢谢。”
“也对,也对,抽烟对身体不好!”姜子布夹着那根烟在衣服上搓搓,“咱不抽。”
乔岫蕃看着眼前有些油腻的菜。
“来来,给乔老板上酒。”姜子布喝着服务员。
“不了,中午不喝酒。”乔岫蕃说。
“也是,也是,中午喝酒对身体也不好。”姜子布端着笑脸,龇牙咧嘴,头上那撇油腻的凝发又滑下来。
乔岫蕃笑笑。
“来来,乔老板快吃菜,尝尝我子布的手艺。”姜子布言语中有意无意地拉进彼此距离。
乔岫蕃拣起一块蟹肉吃。
蟹肉有些老,明显是蒸的时间长了,但腥味却依旧残留,和玉麟做的味道大相径庭,玉麟总是很细心地用紫苏叶包着蟹肉慢慢清蒸以除去蟹醒味。
姜子布凑近头去,微微张着口,两撇胡子翘得老高,一脸期待,“乔老板,味道怎么样?”
乔岫蕃不语,只是淡淡地笑。
姜子布立刻为他又勺上一碗,直放在乔岫蕃的面前。
乔岫蕃微微皱眉,姜子布手上的腥味生涩烘臭。
“来来来,乔老板多吃点,给子布点面子。”
乔岫蕃低着头,用筷子慢慢挑着有些发黄的蟹肉,慢慢抬头,“对了,小薛呢?不在吗?”
“小薛……”姜子布嘀咕着,“哦,他啊……乔老板找他做什么?”
“也没什么事情。”乔岫蕃微笑。
“乔老板前几次来,子布都不在,他们那些人肯定也怠慢了您,下次来一定要提前通知子布。”姜子布又凑近乔岫蕃。
“呵呵,好。”乔岫蕃挑拣着汤里的豆腐吃,吃着吃着有些不自在,旁边吊着个尖尖的脑袋,又合着股蟹腥味。出于礼貌,乔岫蕃还是给了姜子布一张名片。
乔岫蕃吃了一半就结帐走人,姜子布佝偻着身子一直送他上车,一副奴颜婢膝。
那张名片姜子布看了又看,认真地夹在皮夹里,时不时拿出来炫炫。
“真是意外啊。”姜子布摇着头,“居然能瞧见乔老板本人,他比杂志上年轻很多,完全看不出真实年龄,人又有气场,啧啧。”姜子布在厨房里跺着步子,掏出一根烟吸上。
玉麟凑过去,想看看那张名片。
姜子布马上合上皮夹,得意地瞟瞟玉麟,一手捋捋胡子,“保证他这次吃了,下次准来。”
玉麟讪讪地走到一边,慢慢磨着豌豆。
经姜子布一说,玉麟知道这个乔岫蕃是城东那带写字楼群的投资商,生意做得很大。玉麟见过那些写字楼,清一色的古英式建筑,花冈岩镶嵌的圆柱,黑白镶拼的大理石地秤,穹顶还有鹰的雕像,雄伟壮观,让人不禁抬头仰望。
而乔岫蕃本身也是贵族后裔,祖父是旧中国的护国将军,祖母是旧上海的名媛,在当时也算是权倾一方的大家族,过着候服玉食的日子。
姜子布讲得唾沫横飞,两眼熠熠生辉。
玉麟却反常地一字不漏地细听,只要是关于乔岫蕃的事情,他都不禁地想去了解。
隔了些日子,乔岫蕃又来了,姜子布笑得鼻子眉毛拥在一起,赶紧迎了出去。
“小薛在吗?”乔岫蕃一开口就问。
“他……他在厨房。”姜子布欠着身,“他有那里做的不好吗?”
乔岫蕃摇着头笑笑,说得也直白:“就是想吃他做的蟹肉汤。”
姜子布听了,顿时面部僵硬,两撇胡子耷拉下来,垂着眼皮,“哦……这样啊。”
“呵呵,让他给我做吧。”乔岫蕃礼貌地笑笑。
姜子布如尊雕像钉在原地,但很快又哈着腰,拱着手笑:“好好。”
揣着忿忿的情绪,姜子布一把掀起缦子,阴阳怪气地挤出话来:“小薛,你可真行啊,连乔老板都点名要你做菜了。”
玉麟看着姜子布,他双唇紧抿,只留出一细牙缝,声音像是用内力发出来似的。
“好。”玉麟应着,动手做起来,心里是开心的。
姜子布左右张望,一腔怨气无处可泄,抬脚踢飞边上的一颗包心菜。
玉麟做好菜端出去,见乔岫蕃正打着手机便把菜静静搁在一边,退身下去。
“哦,好……等等再打给你。”乔岫蕃挂了电话,叫住玉麟。
“小薛,来,过来。”乔岫蕃笑着示意。
玉麟走近,心又跳得厉害。
“小薛,那天没着凉吧。”
“没有。”玉麟心里暖暖的,男人居然关心着他。
“这些天我可担心呢,上次来也没瞧见你。”乔岫蕃凝视着玉麟。
玉麟心跳得更快,男人棕色的眸子通透却深远,可以看见瞳孔中央是自己的影子。
“也想着你的蟹肉汤。”乔岫蕃启动筷子,吃块肉,“你做得就是不一样,好吃多了。”
“还好啦。”玉麟羞羞甜甜地笑。
男人边吃边看玉麟,玉麟的脸越来越烫,心里也越来越炽。
“吃蟹就是怕腥。”男人说。
“吃完可以用菊花茶汁擦手,这样就不会有味了。”玉麟指指自己的手。
乔岫蕃看看那修长白皙,软若无骨的手,心里想着,怎么也不像是个沾染油烟味的。
“你倒聪明,《红楼梦》里就是用菊花叶和桂花蕊熏的绿豆粉洗手祛腥,你拿来套用。”乔岫蕃笑。
“是我爸爸告诉我的。”玉麟睁大眼睛。
“哦?是吗?很懂饮食文化啊。”乔岫蕃看着玉麟那双小鹿般铜铃似的眼睛,心里头不由地喜欢,真是满潭子的纯净天真。
玉麟笑,突然又想到什么似的,献宝地说:“你要不要尝尝荷花酥?今天刚刚做的。”
“好啊。”乔岫蕃一口答应。
玉麟小跑进厨房,端着四只荷花酥出来。
荷花酥玲珑可爱,一个个粉红翠绿,褶子边精致得和荷叶瓣一样。
“你吃。”玉麟拿起一个,送到乔岫蕃嘴前。
这个举动自然又亲昵,玉麟做完就后悔了,但手就那样伸着,捏着小荷花酥,有些僵硬,不能缩回。
乔岫蕃倒是很自然地咬下荷花酥。
酥香甜润,入口即化。
“很好吃,有桃仁,豆沙的味道。”乔岫蕃笑着,眼角又漾起细纹。
“那你多吃些。”玉麟很开心。
“你这孩子,手倒真巧。”
“我都二十七了。”玉麟有些小窘。
“是吗?真看不出来,我还一直猜你二十刚出头。”乔岫蕃又打量着玉麟。
那视线温和得如窗外的阳光,细细缓缓地洒在玉麟身上,玉麟的心慢慢浸润着小小的满足。
渐渐地,乔岫蕃来餐馆的次数多了起来,每次都会和玉麟说说话,他觉得比闲日里在露天咖啡馆晒太阳还要惬意。
周五,乔岫蕃又来到餐馆。姜子布一见大喜,连忙迎上前。
“乔老板,您又来了啊!要吃什么,子布给您做!”谄媚的笑容。
“呵呵,小薛不在吗?”乔岫蕃寻视着整个餐馆。
“他今天有事,不在!”姜子布大摆手,“吃什么?乔老板?子布给您做。”
“随便吧,清淡点就好。”
“好好,您等着。”姜子布拱着手,弯腰颔首。
乔岫蕃静静地坐着,伸手往大衣里掏雪茄,拿出一根,又放回去,微微笑笑,自己是怎么了,居然有些失落。
不一会,姜子布端菜上来,眉眼里都是笑。
乔岫蕃手里捏着报纸,悠悠地看。
“乔老板,请。”
乔岫蕃点头,正要动手,发现桌沿有些污渍,染在大衣上。
“怎么回事!小秋你这丫头片子,又混哪偷懒去了,桌子都擦不干净!”姜子布大喝,目光如沾火箭,刷刷地向小秋射去。
“算了,也不碍什么事。”乔岫蕃淡淡地笑。
姜子布转头,立刻变脸,眉毛眼睛挤一条蚯蚓,“乔老板甭和那些下人计较,快尝尝子布的手艺。”
乔岫蕃一手启动筷子,一边看着报纸。
姜子布脑子里转了又转,掏空脑髓,想着一些话题。
“乔老板,您怎么看美国党派问题?子布还是支持民主党的,那更强调自由,人权,多好!"
乔岫蕃但笑不语。
姜子布又转转尖削的脑袋,一手捋捋胡子,“乔老板一定喜欢看动作片吧!子布有很多好莱坞大片,特刺激,飞车,电轨,轰炸,看得眼睛都挪不开,乔老板要有兴趣,子布可以给您送去。“
乔岫蕃皱皱眉,筷子夹住鹌鹑的头,一折。这鹌鹑头硬,还张着口,嘴边焦焦黑黑的,被宰之前一定是只聒噪的鹌鹑。
姜子布头上滴汗,这乔老板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
“哦哦哦,子布想起来了,今早的报纸上有一则新闻,说现在未成年少女堕胎的人数大大提高啊,子布看了真是心痛,做父母的摊上这样的孩子也是作孽!”
乔岫蕃抬头看看姜子布,他一边啧叹气,一边却又是沉浸在巨大的兴奋中。
“都是没家教的东西!乔老板是贵千金还是贵公子啊?”
“我没结婚,何来孩子。”
“啊?!乔老板,您真是耽搁了,日理万机,末了,都耽搁了自己,对了,是不是瞅不上眼?”姜子布像发现了大秘密,立刻凑过头去,两撇胡子一上一下。
“我?我不太喜欢女人。”乔岫蕃搁下筷子,看看窗外。
“啊!?”又一阵惊奇,“也对也对,乔老板,现在的女人都和鸭子似的,烦!像子布那口子,嘴片子一刻不停,有时候急起来真想扇那婆子一巴掌!”姜子布说到激动处,还划起手势。
乔岫蕃拿出方巾擦擦嘴角,“买单吧。”
“乔老板,你都没怎么动……”姜子布瞅着桌子上几乎完整的菜。
“还有点事。”乔岫蕃起身,整整大衣,“对了,小薛去哪了?”
如一盆冷水浇在姜子布头上,“我也不知道,那孩子怪阴沉的,话也很少,有时候鬼鬼祟祟的。”
这乔老板怎么总是小薛小薛的?姜子布咬咬牙,能诋毁多少算多少。
乔岫蕃冷冷地看一眼姜子布喋喋不休的厚唇,转身走人。
“慢走慢走!快,给乔老板开门,别碰着,当心!”姜子布笑着,拱着手。
话说玉麟今天是请假去养老院看外婆,外婆已经疯了,目光呆滞,浑身浮肿犹如一团面疙瘩,玉麟摸摸外婆的皮肤,软软塌塌的,心里很酸。
给外婆洗脚,外婆两脚青筋缕缕,一条条凹凸不平,狰狞可怕。
喂外婆吃水果罐头,外婆嚼不动,玉麟用勺子一点点磕碎,轻轻送入外婆嘴里,像很小时候外婆喂小玉麟一样,每每那时候,玉麟总是张大嘴,一块黄桃没吃完,就索要下一块。
玉麟替外婆擦擦嘴角,用力抱住外婆:“外婆,我会陪着你的。”
窗外是簇集的大朵大朵栀子花,这是老家那条河边常盛开的花,香气疏淡,一片洁白典雅,似霜裹叶,雪封枝。外公摘下一朵给外婆,父亲摘下一朵给母亲,这是美丽的回忆。
不会只是回忆,玉麟咬咬嘴唇,他还有外婆,还有工作生活,还有……
乔岫蕃? 玉麟吓了跳,自己怎么会想到他呢?想到他宽厚的肩膀,温和的笑容,结实的双臂,突然脸上蔓延开热热的感觉。
不能否认,这段时间看到乔岫蕃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候几日不来,玉麟非常挂念,这样的感觉好象很陌生,像是种微微懵懂的羞涩。
从小到大,玉麟只有在读小学时偷偷喜欢过一个长发的大姐姐,大姐姐很温柔,常常辅导玉麟功课,塞给玉麟很多小糖果。玉麟总是在做作业的时候捂着簿子本,两只眼睛偷偷看她,小手捏着捏着沁出汗来。后来大姐姐嫁人了,男方是小镇的富商,婚礼是中式的,热闹的大喇叭,大鼓大锣,喜气洋洋,玉麟躲在小木墙后面,眼睛湿润润的。
如今那样的感觉又出来了,莫名的,瞬间的。
玉麟红红脸,顿时低下头,像是被人揭穿了秘密似的。
从养老院出来,才发现太阳已经很大,玉麟每走一步,都有光斑打在身上。
高峰时期,川流不息,玉麟站在公车站牌边。
一辆车过来,大家一拥而上,玉麟傻傻地被挤在一边,直看到最后一个胖子被塞进那几乎已飞不入苍蝇的车子。
玉麟叹叹气,整整衣服。
“小薛?”一辆车慢慢停靠过来,车窗移下是乔岫蕃那张英俊的脸。
“啊。”玉麟脱口,像是心虚一般。
“在等车?来,上来,我载你。”乔岫蕃温和地笑。
“不,不用了,我坐公车好了。”
“上来吧,现在这时候公车很挤的,来,上来。”
玉麟迟迟挪动脚步,终于上了车。
车子里放的是Beatles的歌,慵懒的迷幻式音乐,干净而带有粗犷的声线。
乔岫蕃心里是舒畅的,他一路开过来,瞟见一个穿白球鞋的少年慢慢在阳光下走着,光斑打在他身上,圆圆的,亮亮的,柔柔的,有说不出的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