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来寿瘦长的身形套了一身深灰色的简洁礼服,衬衫的衣领上打了个小巧的细领结,头发短短的贴着头皮,越发象个青涩懵懂的学生了。
卢约理穿了件同样质地和颜色的衣服,一头深褐色的卷发打理的整齐有型,身形高大宽魁,虽然少有言语,但富贵之家的背景,不自觉的透着股非凡风度,和钟来寿形成鲜明的对比。
两人进入会场,一个拘谨可爱,一个潇洒倜傥,立刻引起不少女性的目光。
卢约理在入口递上两张请柬,附上礼金,看见钟来寿还在紧张的默念先前晋子教他的礼节和用语,禁不住觉得疼惜,拍了拍他的后背,手心的热度透过礼服传到后心。
“别那么紧张。”
钟来寿转头,用感激的眼神回望他,然后又垂下头。“我只是害怕太丢约理的脸。”
卢约理一面跟旁边投来的倾慕目光报以微笑,一面轻声说:“一场晚宴而已,来寿,我们只是来探水深浅的,不必那么介意。”
话音刚落,就见王爱婷别了几个客人,直直走到两人面前。
“卢先生,来寿,晚上好哇。”她一脸微笑,着了一身白色贴身的洋装,头发高高的盘在头顶,比前两次的装扮成熟了许多。“两位能赏光,我真是高兴。”
“没想到能在如此古韵名城,参加这么排场的晚宴,是我们的荣幸才对。”
“什么古韵名城,不过是个老旧的商埠而已。”
“武昌是地杰人灵,王小姐久居惯了,不觉得罢了。”
“今天才知道,卢先生的嘴这么甜。来,我把舅舅介绍给你们。”
欧老爷跟卢约理想象的一样,是个颇有城府的人,穿着也不奢华,留着两撇胡子,挺着硕大的将军肚,对谁话都说的客气温和,跟客人们一一招呼。
欧家在当地颇具渊源,家族支系也有不少,在场年纪相仿的或远或近亲戚里面,王爱婷的表哥就有七八个。
然而与欧家联姻的王家,也就是王爱婷因病未至的父亲,是长江流域的烟草大亨,因而邀请的客人里面不少,确实如她所说都是烟草界的重要人物。
卢约理刻意的避开了卢勋名讳,自我介绍只是个通县跑运输的小生意人,父亲去世后出来闯荡游历。介绍钟来寿说是他一个远房表弟,结伴而行出来见见世面。互相介绍完毕,卢约理向王爱婷投去狡狯的一睹,王爱婷摆出个无所遁形的无辜表情,不为人注意的悄悄离开。
有几个刚过十岁的女孩,个个打扮的像洋娃娃一样,见了钟来寿年纪不大,又长得干净漂亮,觉得亲切,活泼的跑来拉着他的胳膊,钟哥哥长钟哥哥短的,倒都不认生,扯着他去做游戏吃甜点。
来寿转头看着约理,用目光询问,约理耸耸肩微笑着示意他随心。钟来寿有些失望的由着那些女孩子拉着他走,也是,这样的场合不该太黏着约理,少给他添些麻烦,独立些才对。这样想着,还是禁不住不舍的几次回头看看。
孩子们不喜欢大人们的交际,寸步不离的围着餐桌追逐游戏,宴上一有新的餐盘摆上桌就争先恐后的围上来。其实,这样的餐点平日里谁家都供得起,追着喂也未必能塞上一口,只是孩子们凑在一起起哄争抢,越发有意思,便都不愿落于人后。
他们就这样叫嚷欢呼,甚是兴奋,也给钟来寿手里的盘子堆满了蛋糕和水果。
“钟哥哥从北平来?”
“啊,……嗯。”
“北平好玩不好玩?我听说以前的皇宫可漂亮了。”
“是啊,整个北平城都是灰砖砌的房子,只有紫禁城铺的是金色的琉璃瓦,从朱雀门走进去,就像进入了天朝。”
钟来寿讲着北平的见闻,很多紫禁城的事情,还都是爹讲给他的。
几个孩子虽为富家子弟,但家里都宠的厉害,不舍得让他们出门离家,自然没体验过当年皇城根的繁华热闹,听得个个目不转睛,不停的问东问西,时间过得也快。
餐食都是典型的西式做法,多半没见过。钟来寿爱惜食物惯了,放在盘子里的东西都吃干净,只剩个煤球样的点心,用金色的铝箔纸包着,凸凹不平的表面嵌着些碎果仁。
他不懂得是什么,又生怕吃法不对惹人笑话,所以留在最后。见别的孩子将铝箔剥了,整个球一下塞入嘴里,还回味般的唆了手指。他才小心翼翼的拈了铝箔,在那球上轻轻咬下一口。
“钟哥哥的爸妈在北平是做什么生意的?厉害不厉害?”一个孩子忽然问。
那口滑腻的一块倏地卡在喉咙口,糖的甜味后面苦味忽的散开来,呛的他一时间说不出话,却又吐不出,半晌才吱吱唔唔的答说,家里是做冰的生意,冬天趁着天冷的时候存下,到了夏天拿出来卖。
武昌气候暖,冬天水面也不会上冰,生在武昌的孩子们更加兴奋,拉着他问到底。
钟来寿本来爱热闹,但以往是跟些冰窖里的工友们扯扯淡聊聊天,轻松惬意的很。
没想过有这么一天,置身在人人羡慕,灯红酒绿,属于富人的酒会,处处小心,句句留意,还要为了面子说谎话,却不是如想象那般觉得幸运,好似钻进了蒸笼,四处都是白雾般的蒸汽,闷的难受。
他随便说了些,找了个理由离开了那帮孩子,悄悄的远离人群,一个人慌慌忙忙的逃到油轮的甲板上。江风吹过来凉凉的,正好可以让过热的头脑冷却一下。
此时的月亮已经升到天心,和水里的光点遥相呼应。江水颤啊颤的,倒影也跟着摇曳。月光耀眼锐利,却好似什么也照不亮,连长江对面的岸地也模糊不清。
钟来寿此刻很想脱掉束在身上的礼服,跃入江中,像在东直门的护城河里那样,化身成鱼,自由自在的扎在水浪里,回到自己那个清苦却真实的世界。
回头看看,映着暖光的窗里,正好睹见卢约理揽着王爱婷的腰,开心的聊着什么。
他微微一怔,画面骤然飘远。从会场里带出来的巧克力还静静的摆在躺着金丝边的盘子里面。
对,巧克力,那些孩子都是这么叫它的。
他盯了半天,忽然伸手拿起来整个塞进嘴里。
自从父亲重病以来,王爱婷代为打理生意上的事,没有更高的发展,却也算是做的井井有条。但王老先生也不见好,很长时间不曾路面,一天比一天糊涂,一个女孩子天天抛头露面的在外面,终究不长久。
王家在四川有几千亩上好的烟叶田地,获得这家产除了抢和偷,自然而然的就落到婚姻上,又有财产,又有美人,要说没有人垂涎,不可能有人信。
王爱婷一直推诿拒绝,在众多的追求者中周旋。只是她也没有想到,在舅舅的生日宴会上,有人提出了求婚,还是她的一个远房表哥。
“爱婷。”
那人做了简单的问候,用周围的亲戚朋友正好能听到的声音,突然说, “姑爹的身体老也不好,作女儿的总是顾着外面总也不是那么回事,不如欧王两家再结连理,你嫁给我,好给姑爹冲冲喜,你也安心在家过点安生日子,好不好。”
陆 生煎馒头
“爱婷。”
那人做了简单的问候,用周围的亲戚朋友正好能听到的声音,突然说,“姑爹的身体老也不好,作女儿的总是顾着外面总也不是那么回事,不如欧王两家再结连理,你嫁给我,好给姑爹冲冲喜,你也安心在家过点安生日子,好不好。”
话说的十分轻浮直接,王爱婷不自主的后退了一步,掩饰不住一脸的厌恶。
欧老爷也在近前,默默的看着,周围人悄悄睨视,停下动作,等着有更热闹的戏上演。
“六表哥,家父还在,你操太多心了。”
那人不慌不忙向前逼了半步,“爱婷,你天天奔波在外,哪是个女孩该做的事情,姑爹不心疼,我可都要心疼死了。莫不是没有男人看得上咱们的王大小姐,我可跟那些纨绔子弟不一样,正好亲戚朋友都在,也可以为咱们俩作个婚证。”
他的话说的强硬,颇有点强买强卖的意味。
周边的亲戚都没有一个出来解围圆场,朋友多半是父辈生意上的交情,也都不想插手冷眼旁观。王爱婷顿在原地,心里头一阵冰凉。
“谁说没有男人看得上爱婷的?”
卢约理从人群中走出来,缓缓走到她的身边,伸手揽上她的腰。“追求者太多了,这位少爷干嘛那么耐不急,我看王小姐还想再挑挑呢!”
“你……”
半路杀出程咬金,没想到会有人明着跟欧家过不去,那六表哥恨恨的说不出话来。
“听闻传言王小姐和欧母都是难得一见的美女,如此可人,怎么会没有人青睐?您说是不是,欧老爷?”
欧老爷闻言一怔,随即笑呵呵的走开。
“你们年轻人的事,我老头子可管不了。哈哈。”
“音乐换了,那么王小姐,是否可以赏脸跳一支舞?”卢约理左手轻轻一探,恭敬的欠身鞠躬。
“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舞池里,王爱婷揽着卢约理的肩,随着音乐荡出慢三步,远远的看见六表哥愤愤的摔门而去。
卢约理轻笑道:“难道你请我们来,不是为了避免这样的事情出现,而做的准备么?”
“卢先生好聪明,这样看来,倒是我引狼入室了。”
“狼?王小姐真是抬举我,不过除了今天这场戏,我很想看看,你的百宝箱里究竟还藏了什么其他的东西。”
“卢先生知道了还故意跳进来,不怕我就此赖上你么?”
“王小姐,咱们的底牌互相都清楚。但有件事我想你知道,我自觉自愿的演今天这场戏,不为别的,只为跟王小姐讨一个合作。”
“合作?卢先生觉得可能么?”
“当然。”卢约理勾起一抹微笑,“所以我有耐心,可以让王小姐仔细的考虑。”
一曲终了,两人礼貌的互相行过礼,双双离开了舞池。
卢约理不经意的将目光在人群中掠过,王爱婷贴心的指了指窗外,笑道:“你要找的人在甲板上吧。不如你叫上他,我去跟舅舅打个招呼,咱们早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哦?王小姐那么快就考虑好了?”
“呵呵,卢先生不要这样趁人之危,既然演了,你总要把戏演到底,绅士送美丽的女士安全到家才是。”
卢约理点点头,“也对。那么,一会休息室里见,如何?”
“好!”
钟来寿被突然出现在身旁的手吓了一跳,小身形猛地一退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卢约理一手扶着铁杆,一手抚上来寿冰冷的小脸,从后方寻着小唇落下温热的吻。
“巧克力?”他问道,“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冻的脸这么凉?”
“我……我不太习惯……”
约理眉眼笑得温柔,不待他说完,暖湿的唇又吻下去。
怀中人挣了一下。“会被人看到。”
“不会,我的骨架宽,正好挡着你。”
“可是……”
“抱歉让你觉得无聊了,其实我也不太喜欢这样的场合,我们现在就走,先送王小姐回家。”
“啊?爱婷姐么?约理的事办完了?”
“嗯。你这样会感冒的,进了屋再说。”
王爱婷折回来时,卢约理已经帮着钟来寿系好了外套的扣子,自己将大衣折在小臂上,等在大厅出口。
晋子先开着车送到王家府外,卢约理单独下车将她送到门前,说了些什么话,然后余下的三人折回江兴宾馆。
进了房间,约理似是很累的样子,简单的洗漱过后,倒头便睡。来寿也不多话,默默的陪着睡下,一夜无梦。
几天吃住都十分精到,一年在外游荡积下的疲劳,逐渐养回来,钟来寿人也慢慢白净了,身上也胖了些,恢复了早起的习惯。
第二日,醒的时候,卢约理还在梦中,来寿悄悄的爬起来穿好衣服。回身看看被窝里面的人,平日里总是打理整齐的头发此刻乱糟糟的,打着卷从被子边缘冒出来,脸有一半埋在里面,呼出的气从缝里冒出,吹的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的。
来寿很想伏下身,象约理每天早上对他那样,在耳鬓亲一下,脸离着有一寸的距离时,又想到睡前他的倦意,担心这样早早的吵醒他,生生忍了回去。轻轻的退下床,走出房间,把门关严,没敢出一点声音。
人一离开,仿佛抽走了所有的生气,被子里的人,缓缓睁开眼,默默的叹了口气。
钟来寿跑到宾馆的后厨,后厨的人都已经开始忙着早点,没有空余的灶头借他。离约理平时起床的时间还早,他也不着急,边看着侍应们忙碌着边慢慢的等。
后厨的下人们眼睛锐的很,都知道他住的是上房,同行的人都是地位不菲的人物,也不是普通的侍从,都钟小少爷前钟小少爷后的叫,客套劲让来寿觉得十分难受,直到聊起各地的物产食材才渐渐打开话题,热络异常,不觉时间过得飞快。
到了八点来钟的时候,空出了个灶头,众人也都帮着来寿,弄了些鸡汤粉,藕圆子,豆皮和几样小凉菜,挑了个精致的漆木食盒装了,亲自拎着,带回房间,刚走宾馆草木修葺得十分舒适的小院,就撞见了晋子。
来寿忙上前拉着他的袖管道:“晋子哥,你也醒了,正好我弄了些早点,过来一起吃啊!”
晋子笑笑,反手拉了他,示意要他先别回去。“王小姐一早就来了,二少爷回国以后,头一次跟同辈的小姐聊得那么开心,王小姐说不定以后就是咱们卢家的少夫人呢。你先去我那儿坐坐,让他们俩单独待会儿。”
来寿顺着晋子目光投出的方向,往阳台上看去,卢约理已经穿戴整齐,沏了杯茶递给王爱婷,王爱婷接了,回敬了一个可人的微笑。男的英俊,女的靓丽,看起来真的象天造地设的一对,难怪晋子也不忍心去打扰他们。
钟来寿心里咯噔一下,犹如四面锋利的刀片卷在了心里上下左右,翻腾游移。
他不是不懂世事,知道和约理的关系肯定会受人耻笑,自然不能告诉晋子,开心的悲伤的只能躲着藏着,一样不能跟谁倾诉。身为富贵人家的公子,约理娶妻生子也肯定是早晚的事,这样独占他能有多长时间呢?一年,还是两年?总之不能奢望是一辈子。
他自己也想过要避开,过和正常人一样的日子。不过既然来了,就在老天爷眼皮子底下,偷得一天算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一刻那么早就到来。
钟来寿咬了咬嘴唇,垂着头尾随晋子向他的房间走。
卢约理茶刚刚入口,便隔着窗看见院子里的两人,说了些什么却往远离的方向走,忙推开门站在阳台上,远远的唤住两个人。
“刚巧王小姐带了些小吃,都过来尝尝吧?”
两人一回头,卢约理明确的看到了来寿眼神里的闪烁和犹豫,心里一懔,想来是他误会了什么,心下暗暗慌乱。
方形的餐桌摆了满满一桌,四人各坐一方,饶是家庭富裕,也不曾在早点这顿吃得这么丰盛。
生煎馒头是王家雇的厨子做的,这些本地的小吃远近小有名气,一早做好王爱婷特地趁热送来,招呼着大家都吃些。
晋子吃了赞不绝口,说是人好,家世也好,品味更好。
卢约理衔了几个生煎馒头搁在钟来寿的小碟里,说他瘦,应该多吃些肉的,自己却只尝了一个,就不停的去夹豆皮,独自将那盘子豆皮吃了个底儿掉。
钟来寿脑袋里早就乱成一团,埋着头,目光也不知聚在哪里,碟子里有什么就吃什么,没有就停下来。
只有王爱婷饶有兴趣的看着其他三个人,手里的筷子却没怎么动。
四个人各怀心事,一顿饭吃得沉默寂静,却又暗流攒动。
“一会儿晋子跟我还有些生意上的事要处理,得先走一步,不知王小姐怎么安排?”卢约理取了餐巾抹了抹嘴,首先打破沉默。
“你们忙,我没事的,本就是带些本地的特色小吃给大伙尝尝,也算是谢谢卢先生昨儿个替我解围。”
王爱婷精致的五官上始终保持着恬静的微笑,仿若桃花一般,直衬的初冬也似春日一样。
“那么同路,我们也好稍上王小姐一段。”
“不必客气,家里的司机在外面侯着我呢。”
“这样也好,那恕不远送了,改天再去拜访王老先生和王小姐。”
卢约理故意放慢脚步回了内屋,打开衣柜取外套,回身却见钟来寿还在客厅的桌子边默默的收拾碗筷,远远的看去象个受气的小媳妇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