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深。
钟从德为周闻打点好住宿,又熬了碗药给来寿喝了,才爬上炕。
钟来寿吃了睡睡了吃,过了一天猪一样的生活,病也好了许多,人反而精神了,躺在炕上干瞪眼。
“爹。”
“嗯?”钟从德有些累,闭着眼睛回答。
“我睡不着了,你再陪我聊会儿。”
难得来寿也会明着撒娇,钟从德挣扎是睁开眼,又合上。
“说罢,你想聊点啥?”
“嗯……要不,你再讲点宫里的事?”
这孩子怎么了,钟从德心里嘀咕着,小时候都嫌他陈词滥调,今儿个倒主动问起来了。
“那你想听哪段儿?”
钟来寿咬着手指头,眼珠子转了两圈。“嗯……说说那些宫外面进来的人欺负爹的时候,崔福大伯是咋救的爹。”
“还能咋救,都是些有权势的官儿,一个都惹不起,都是你福大伯替了我去受罪。”
“他们为啥要欺负你们啊?”
“温饱思淫欲啊,女人玩腻了就玩宫里的太监,太监玩腻了还有外头的戏子。”
“啊?男人也可以和男人那个么?”
“不能也是硬往嘴里,往屁股里塞。”
钟来寿躲在被子里打了个寒战,拧着眉毛又问:“那多疼啊?”
“遇上个善些的主儿,给上药还好点儿,有的小太监还……”话没说完,钟从德猛地睁开眼睛,黑暗中那眼神儿凶的让睡旁边的来寿瞬间往墙角鹘臃半尺去。
“臭小子,没事儿干打听这个干嘛?”他抽出枕边的老头乐,照来寿的脑门就是一下,嗙的响,却不是很疼。“病好了明儿就给我上工去,省得在家烦我。睡觉!”
钟从德一裹被子,翻了个身,不一会就传出呼呼声。
月光透过窗户缝射进来,外面蝉声照以前消静了很多。
钟来寿等了许久,见爹睡的熟了。手偷偷伸进自个儿裤腰,用食指摸了摸后身那个隐秘的所在,轻轻拨了一下密集的褶皱。
‘真的是从这里啊?’
他羞愧的抽回手,把脸彻底埋进被窝,卷起身子,抱住半边枕头,脑袋里浮现的是卢约理好似有些笑意的脸,在耳边轻声说:“你说的喜欢是这样么?”
“要真这样,该怎么办?怎么办……”来寿念叨着,反复琢磨那夜的事,左翻右翻折腾到半夜才深深睡去。
玖 红茶
北平的早晨,有些晨雾。
喧闹的街市上,充斥着吆喝声,各家和各家的调都不一样,抑扬顿挫此起彼伏,宛若一首古老的民谣。正是这从旧梦中警醒的城市,最特别的一处。
卢约朋围着几条街市绕了几绕,警觉的左右看了看,确认已经把大哥派来的随从甩的不见踪影,才拐进一条不起眼的小胡同。没走两步,两双粗手钳住了他的胳膊。
“三少爷,咱们老大请您过去呢。”
嘴上用了请,行动上却一点也不恭敬。从两个人手上的力道,就可以判断,青帮的章堂主刚刚拍过桌子,发过脾气。
卢约朋被带到个黑漆漆阴森森的仓库里,一盏灯随着不知哪儿来的风摇曳着,带四周箱子拖出的阴影也诡异的摇摆不定。堂主坐在当间儿的椅子上,几个壮汉简单的穿着汗衫站在他身后,油腻的皮肤反射着橙黄色的光。
“三少爷,咱们好久没见了。”章堂主拖是长调,不怀好意的说。
卢约朋也不惧,轻笑作了下揖,“是啊,章堂主,久违久违。”
“也不知道卢家哪道墙跑风,上回可是你给出的主意,白白挂了咱们几个还没入堂的兄弟,三少爷有啥要解释的没有?”
“章堂主一向精明,难得也有看人走眼的时候。若是我透了信儿,我二哥会半夜出门,又在半路上匆匆躲起来?分明就是堂主小瞧了卢家,派出些草包去做事。”
章堂主后面的手下喝了个“你”字,挺身站出来,被堂主一个手势拦回去。
“三少爷这么说也有点道理,不过咱们怎么都不能用自个儿人去办这事,毕竟青帮还不能明着就跟你那老爹过不去。”
“章堂主,道理我都清楚,咱们是一根线上的蚂蚱,我要的是卢家的生意,你要的是北平的势力。咱们谁不上心,大家就都不落好。”
“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三少爷在咱们的事儿上用的功咯?”章堂主翻了个白眼。
“您这么说可就客气了。再怎么说,也是我卢约朋仰仗您多些。”
“总算是说了句人话。”章堂主讽刺道,“那以三少爷之见,咱们下步棋要怎么走才好呢?”
“要逼我爹跟日本人签这个合同,卢约理绝对还是这个关键,咱们按兵不动,再找机会。”卢约朋阴狠的眯起眼。
你们小瞧我,我便要你们知道我的手段。
赵凤儿打到卢家做工以来,每天去早上到公寓,只做些浆洗打扫的活,到了傍晚还是回自个儿家住宿。说是贴身丫头,其实只是代替了原先公寓就配的大嫂。
不过凤儿倒没觉得泄气,活不多也不累,还能补贴家用。更重要的是,能帮着恩人做点事,心里就觉得安宁,每天做事也都笑盈盈的。
卢约理不习惯有人总是跟着,本也是故意冷落赵凤儿,想让她知难而退,没料她不但一天比一天干的起劲儿,还越来越高兴,天天把笑容摆在脸上,终于憋不住觉得好奇,问起来。
“赵凤儿,你高兴什么?”
这么多天,除了第一天交代些工作的细节,二少爷头次主动跟凤儿说话,凤儿笑的更开心了。
“二少爷是好人。凤儿觉得为二少爷做事很开心。”
“谁对你说我是好人的?”
凤儿边叠着一件衬衫,边回答:“我爹啊,爹说二少爷虽然总也不说话,却是府里头最好的。所以二少爷绷着脸,凤儿也喜欢。”
毕竟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说话嘴上也没个遮拦。
卢约理暗自好笑,本只是给下人点恩惠,让自己在府里头做事顺当些,没想就被人当成个圣人样的夸,这让他觉得很不爽快,按了按太阳穴,转身将手中的书插在书架上。头也没回,好像很生气的样子,冷冷的说:“今天做完,就早点回去吧。”
赵凤儿听了一愣,也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话,碰了一鼻子灰,笑容也僵在脸上,差点掉出泪珠。
那以后,赵凤儿依旧天天按时来做工,只是每每见卢约理眼睛扫过她,都会怯怯的后退,仿佛约理会扬手打过来一样。
日子过得快,卢约理仍旧面无表情的来来回回,赵凤儿依旧按时到班按时回家。
十月初,查理斯处理完事情回到中国,安排了卢约理的工作,让他能顺理成章的在公寓楼内分出一套房间居住,又可以顾及家里的杂事。
赵凤儿体贴的帮他从家里取了些入秋的衣物过来,叠的整齐收在衣柜中。卢约理的行李本就不多,天边点起一抹火烧云的时候,一切就都打点妥当。
凤儿挂好最后一件衣服,站在一旁,有些踌躇的样子。卢约理见了,便问:“怎么?还有事?”
赵凤儿支吾了半天,才说:“刚刚回府里见着老爷,老爷说今儿正巧到附近办事,要您一起去富堂会馆喝茶。”
“嗯,我知道了。”卢约理不假思索的说,一边拎出一件常穿的米色外套,配了个米色毡帽。
富堂会馆不算远,拐条街就到了,门口没有停着来接的车。
卢约理也不介意,大步走在头里,赵凤儿低着头捣着小碎步在后面跟着。
“嗯……我记得你家那邻居姓钟来的。”卢约理忽然问。
赵凤儿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的有点迷糊,也不知道他们熟不熟,只嗯了一声。见少爷也不继续问,便又补充道:“钟爹和来寿哥哥也都是好人,来寿哥哥在冰窖做活,常常给我带冰回来吃。”
“哦。”卢约理闭口沉默,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富堂会馆果然有卢勋订的个房间,卢约理进去时,还没有一个人。
房间是极欧式的装饰,摆着数条沙发,茶几,还有书桌和酒柜,房间墙面隔音做的也好,确是聚会聊天的好地方。
服务生送了套英式红茶,数种小点心,卢约理示意他放在桌上。服务生退了出去,赵凤儿拿起茶壶倒了杯茶,放了一勺糖,递给他。
卢约理微微有些惊异,不知赵凤儿什么时候记住了他的这些小习惯,感觉十分有威胁。
“天晚了,你回去吧。”卢约理开口说,“我一个人在这里等就可以。”
赵凤儿神色迷茫的走出会馆,并没有着急离去,而是在大门口来回踱着。
不一会儿,街那头缓缓走过来一个人。高跟鞋踏的十分有节奏,穿着一身孔雀蓝色的旗袍,弧线柔美的卷发搭在肩上。
赵凤儿忙迎上前去,低头道:“夫人。”
卢秦氏笑眯眯的点头,“约理已经来了?”
“嗯,照您的吩咐,卢二少爷已经在订的房里等着了,点心用的是府里带的。”
“那好,天色晚了,你个女孩子家的,别走夜路,快些回去吧。”
赵凤儿有些担心:“这样冒老爷的名儿,二少爷不会生气的么?”
卢秦氏抚上凤儿的头发,笑着劝慰:“傻孩子,我是他妈,他怎么会生气呢?况且真的生气,还有我撑着呢。这段时间委屈咱们凤儿了,我会好好说说他。你而也乖乖的早回家,省得你爹也担心。”
赵凤儿抿嘴笑了,微微鞠了个躬,道了声“夫人晚安”,转身消失在渐暗的街头。
卢约理坐在房间力等待,喝了口茶,捻起一块松饼,细细咀嚼,享受片刻的清静。
“呀,约理来的这么早呢。呵呵,凤儿果真是个乖孩子。”
听到卢秦氏说话,卢约理心里禁不住猛得抽了一下。
“爹呢?”
“你爹还在山西巷喝花酒呢,可是来不了的。”卢秦氏蹭着卢约理旁边的沙发手扶坐了下来,看了看空了许多的点心盘子,脸上的笑容更绚烂了。
赵凤儿看看天,黑了不少,又不安回过头,看看那已经遮住不见的会馆建筑,继续赶路。拐进一条大些的道,忽得听见有人唤她。
赵凤儿转过身,惊魂未定的答了句:“啊,常伯伯。”
“那么晚才回家么?”
赵凤儿笑笑:“嗯,今天少爷换了间屋子,收拾衣物来的。”
“哦,时间有些早,我先送你程吧。”
凤儿跳上车。
“常伯伯那么晚了还要做事?”
“老爷夜里有些事要处理,要我去接二少爷。”
“啊?”凤儿有些意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里十分矛盾。
卢约理扬手推开卢秦氏,才感觉到手脚麻痹,力气仿佛被封住一般。火气立刻窜上来,他强忍着站直,双手握拳,指甲死死扣着掌心。
“你都干了什么?”
卢秦氏冷笑一声,“蒙汗药啊,在道上流传了这么些年了,怎么样?不比你们用的麻药差吧?”她故意的装出一副孩童般的笑脸。“哦对了,还有些特别的药,你觉得热了么?”
“你利用赵凤儿?你玩够了吧?这种违背伦常的事情你还要干的什么时候……母亲?”卢约理紧紧抓住卢秦氏伸来的手,用尽全力将她推进墙角。
卢秦氏轻轻一撇嘴:“哼,别叫我母亲。”她没有挣扎,反而迎上来贴得更近,双目盯着约理的眼睛。“那老头不让我说,我偏要说。我不是你娘,他也不是你爹!”
卢约理触电似的松了手退了两步。
“怎样?你还觉得这是违背伦常么?那老头早就不行了,我十二岁就跟着他,十五岁为他生了约朋,又如何呢?他天天出去喝花酒,你们这些臭男人,玩够了就甩,他的亲生儿子他也不疼爱,让他给赶出家去,我的命凭什么就这么轻,我就偏不让你们如愿!”
卢秦氏疯了一样,将卢约理推倒在沙发里,压在上面,恶狠狠的吼道:“又不是第一次了,为什么躲着我?为什么?”
约理挣扎着拨开压下来的身体,自己也踉跄了两步,退到门口。
“够了,该结束了。”他低沉的说,“我不想再见到你。”
“你胆敢出这个门,我就把以前的事都说出去!”卢秦氏尖锐的威胁,但还是什么都挽回不了。关上的门,瞬间将她与外界隔开,每一个角落都充斥着空虚。
拾 清水
“够了,该结束了。”他低沉的说,“我不想再见到你。”
“你胆敢出这个门,我就把以前的事都说出去!”卢秦氏尖锐的威胁,但还是什么都挽回不了。关上的门,瞬间将她与外界隔开,每一个角落都充斥着空虚……
常庆心里乱乱的,开车飞奔在北平的街道上,有点责怪凤儿那孩子不早说出实情。
在他的印象中,卢约理是卢秦氏最不喜欢的一个孩子。
当时,卢勋硬要她对外承认卢约理是她的孩子,又不是十分关心他们母女,反而对约理宠爱有加,一定是因此怀恨在心。大概是从约理出国前的一段时间开始,她忽然变得热情。
常庆开始回忆种种异常的情节,卢秦氏的转变,约理的沉默寡言,不明的伤痕,下人们意外的假期……反复琢磨始终不愿落在最可能的结论上。
他猛的推开门,屋内卢秦氏的目光里瞬间似乎点燃了什么,又黯淡下去,转而变成难以宣泄的愤恨。头发不太自然,显然刚刚打理过,嘴角有一处火红的唇膏溢出嘴唇原有的形状,显得犹为刺眼。
她笑笑,说得十分从容:“怎么会是你?”
卢约理几乎是落荒而逃,路人似乎也在嗤笑他。他一口气冲过几条街,躲进一个安静无人的小胡同。
入秋许久了,夜晚的风更加冷冽些。这让他清醒了许多,但是无力感和无名的火气并没有消失。
他平顺了一下呼吸,理了理思路,准备回公寓泡个热水澡,好好的睡个觉。
于是,卢约理晃晃的扶着墙壁拐出胡同,停住辨别了下方向,循着来路往回走。
屋漏偏逢连夜雨。
冷清的街道上,迎面走来了三个人,确切的说是三个歹人。
三个人走路都歪歪斜斜没个正形,带着股流氓样。带头的留着小胡子,一张盆大的麻子脸,十分骇人。卢约理目不斜视的与他们擦肩而过。
忽然那群人里一个小矮个儿拉住那麻子脸,指着卢约理叫嚷起来。
“大哥,他就是卢家的二少爷!”
卢约理虽不认得他们,但也看出形势不妙,一个不留神被三个人拦下夹在当间。
“他奶奶的,上次咱们请你去,二少爷倒好,连面都没照就走了。”麻子脸啐了一口痰。
卢约理猜到这就是当天要绑架他的那伙人,直起腰身抖了一下衣襟,装作无碍的样子冷冷笑道:“那阁下倒要如何?”
“如何?哼哼,四个兄弟在家养伤,两个进了号,咱们被上头好一顿臭骂,这笔帐倒要好好跟二少爷算算。”麻子脸老大一掐腰,歪着嘴冷笑道:“不过上头也说了,能找机会,还是得请二少爷跑一趟,好让咱们兄弟也将功补过。怎么的?二少爷是要咱们动细的呢,还是动粗的?”
卢约理笑着点头,“也好。”
话还没落定,肘部迅速捣在麻子脸的嘴巴上,又一记左直拳直直打在左侧一个喽啰的脸上,只剩个矮子愣在当下失了神。
卢约理顾不得许多,没敢恋战,趁机一跃拐向刚刚停留的胡同,顺着黑暗的甬道奔去。
那麻子脸老大骂骂咧咧的爬起来,吐了口血水,定睛一看血水里还带了个灰不溜及的门牙,不禁火冒三丈,揪起两人就往前推。
“他妈的,快起来给我追!”
日常,卢约理都是坐车来回,对北平的胡同十分陌生,就连向朋友借用的那个隐秘小屋,也是走过好几趟才搞清楚路线。
因为中了着,刚刚的两下也几乎动用了他所剩的力气,没跑两步已觉得力不从心了。七拐八拐,眼见着前面拐角又是一条冷清的小路路,身后的追喊声也越来越近,心里也没了底气,只管闭了眼向唯一的出口冲过去。
三个人中矮个的那个,貌似年龄较小,还没见过这种场面,吓的有些傻,另外两个分别被打个正着,两眼正冒着金星,跑的都不是十分利落。一路追着人影跑出路口,就见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厮蹲在地上,收拾一堆硕大的棉被。
“嗳,有没有看见个穿西装的人打这儿过。”
“有有!”那小厮回过身来,气急败坏的叫嚷:“那人可凶了,全都让他给撞乱了。我刚叠好的,连句对不起也不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