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来寿琢磨了下,“啊,要不,我熬到过年再穿?不就还俩月么。”
钟从德拍了下他的后脑勺。“你个傻孩子,给我冻坏了咋办,要是过年想留什么念想,最多我答应你,今年咱们包饺子多放点肉?”
“太好啦!”来寿舞着露了半截胳膊腿的棉衣跳起来。
两人挑了个晴些的天一早出了门,就近找了家裁缝铺裁了布量了尺寸,出了铺子看到好些个学生模样的人举着巨大的条幅,都往一个方向涌,条幅上用硕大的字写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之类的口号。
钟来寿望着一路往南行的人群,十分好奇。
“爹,他们这是做什么去啊?”
“我听说是北平马上也要变得跟东北一样了,学生们游行呢吧?”钟从德看来寿跃跃欲试的样子,补充说:“你想去看,就去看看,我还要去账房那边上打点些事情,记得中午前回来吃饭啊。”
“哦。”来寿边答应,一头就扎进人群。
一路上,学生们喊口号,时而还有人就地演讲。
街上的人越积越多,有来游行的,也有被呼喊声吸引来看热闹的。些许有眼色的小商小贩,也趁机扎在人堆里,盼望着能沾沾人气,多点生意。
钟来寿停在个卖糖葫芦的跟前,挑了个挖去胡,塞满了花生芝麻的,拿着边吃边走。一路上捡了些传单,文字多半爹都教过,只是好多人名儿,事件都搞不清楚,满纸的天书一样,看来听去不觉得就越走越远。
“你怎么看?”常庆开着车,卢约理坐在副驾驶座上。
“什么?”
“这时局啊。”挤在游行人群中行驶异常艰难,常庆索性停了车,等待游行的队伍先过。
“这些学生,免不了会有死伤。”卢约理随手接了张传单。“不过,阻止委员会成立,这样应该还是会有效果。这世道,莫不是还真让约朋给说中了。”
“呵呵,即使真这样,约朋那样做等于是把卢家的家产拱手让人,你母亲也不会答的。”
“我母亲……?”卢约理先想到了卢秦氏,忽而又觉得不对,歪头询问的看了眼常庆,刚想细问,忽见车窗外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过,急匆匆的开了车门追出去。
“……钟来寿?!”他细声唤着,吐出的字淹没在一片口号中,那人影也转瞬消失不见。
难道只是幻觉,卢约理有种说不上来的沮丧,呆立在路上,直到常庆在车里探出头来问他:“怎么了?”
“哦,没什么,好像看见了个朋友。”他钻进车厢,咬食指的指节,脸别向窗外,不让人发现他有些泛红的脸。
“呀,这不是来寿么?”
钟来寿听见,转过脸来:“嗳,周大哥?你怎么也在这里?”
周闻拉着来寿找了个稍微安静点的角落。“你这小鬼也跟着游行?”
“也不是啦,哈哈”来寿抓抓脑袋,“我也不是很明白怎么回事,一路就跟着过来了。”
“你爹知道么?”
钟来寿才猛然想起钟从德的话,抬头一看,日头已经到正中了。正准备回答,就听不远处人群骚动,有人惊叫有人大喊,继而传来几声枪响。缩了下脖子问:“他们究竟在干嘛?”
周闻赶忙把人护在怀里,扯着他远离人群。
“游行请愿啊,怕是警察出手了。你什么都不懂,别平白受了牵连。钟爹肯定叫你中午早点回去吃饭了吧?还不快回去!”
“嗯,啊,那这么危险,周大哥为啥不走?”
“我还有点事儿在这,别管我。”说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推他离开。
钟来寿忙塞了最后两粒山楂在嘴里,不知所以的看了看周闻,逆了人群跑两步,拐进一道胡同里,抄了小道往家跑。
人都集中在街上了,胡同里面冷清的厉害,来寿放开脚步跑的飞快,一路上也没撞见几个人。
又穿过一道大街,来寿钻到街对面的胡同里,眼见着再拐几道弯就到家了。前面路口突然冒出个人来,他紧急刹住脚步,差点跌倒才没撞在那人身上。
来寿定了身子,抬头一瞧,那人挺着个肚子,脸上一道刀疤在白天更加狰狞,正是那天夜里撞见的“巴子”。
“呦,看看今儿碰上老熟人了。”
来寿感觉不太妙,忙换出一副狗腿模样:“啊,这位爷您见过小的?”
“少他妈装蒜,今儿咱们兄弟不一起出来凑个热闹,还琢磨不出来是你捣鬼。”
后面也来了两个人,来寿一看,坏了,正是那帮人的老大麻子脸和一小矮个儿。一定是两人同时在街上看到了他,一合计发现不太对,趁着人少,把他堵在胡同里。
巴子一把抓了来寿的领子。“小腿儿捣的挺快的啊,你跟那姓卢的什么关系?”
“没没,我没认识姓卢的人呐……”
巴子一扬手,把来寿扔在胡同当间。“奶奶的,还扯谎?老子教教你怎么说实话。”说着又是一脚。
来寿双手交叉挡下那一脚,也顺着力道横飞出去,一个翻滚稳稳的落在地上。几个人见他轻轻松松这么躲过,也不敢再含糊。
矮个儿首先冲上前来,来寿一脚踢在他的膝盖上,肘部往鼻子上一捣,矮个儿捂着头倒下来,一个月脸上挨这么一下,任凭天仙也给打成猪八戒了,何况矮个儿本来就不算好看,当下心中怒火烧的更旺。
来寿见得了手,也不敢太高兴,翻手化开麻子脸抓过来的手,漂亮的握紧小拳就向他的心窝冲去。毕竟来寿还是瘦小,出拳力道不足,打在厚肉上,麻子脸只是退了个踉跄,来寿逃脱不及反被揪住了手腕,赶上来的巴子又飞起一脚正正踢在他的肚子上。
瞬时间,来寿觉得肚子就像个大风洞,身体所有的部位都被吸在那一处,再也撑不住,捂着肚子缩倦在地上,躲不开的拳脚加倍的落下来。
“他妈的,今儿不把帐算清楚,休想走。”麻子脸用脏鞋底捻住来寿的脸。
来寿脸青了一大块,嘴角和鼻子流出血来,开始还叫着救命叫了半天,却没半个人回应。后来声音也嘶哑了。他一半脸擦着带着小石子的土地面,意识有些模糊,晕晕乎乎看见胡同口匆匆的拐进来个人,立马睁大了眼睛,挣扎着大喊。
“爹……爹……你别过来……”
钟丛德却没有听,不顾一切的跑过来,一把推开三个人,护在来寿身上。
“来寿,来寿……”钟从德推了推瘫软的来寿,抬头吼道:“光天化日的,你们想干什么?”
“干什么?”麻子脸摆出一副招牌歪嘴笑,拎着钟从德的衣领摔出去。“你儿子多管闲事,坏了我们的好事儿。怎么,你做老子的也一起帮着给兄弟们消消气?”
话说罢就一拳打出去,钟从德本来体质就弱,完全不敌摔倒在墙角,麻子脸赖赖的走上近前,又补了一脚正正踩在胯部。
“嗳?”鞋底并不是预想的那样有滚滑的肉感,钟从德闷哼了一声,麻子脸兴奋喊起来,“快来看快来看,这家伙裆下面是空的,难道是个太监?”
“太监?”矮个子也凑过来,“大清朝灭的时候太早,我还没有见过太监呢,来来让我看看。”
三个人抛下钟来寿,都向钟从德围过去,伸手要剥他的裤子,钟从德当然不肯,毫无章法的踢打躲避,免不了一顿拳打脚踢全数落在腰臀上。
钟来寿感觉比打在自己身上还疼,大声嘶喊:“爹!”也顾不得身上的淤青,爬过去死死的护着爹,就这也没挡住拳脚招呼,有几下狠的,直直打在钟从德的后心窝和腰眼上,打的他差点背过气去。
三人正打的起劲,突然听见胡同拐角有人喝斥,声如洪钟,顷刻都停下手。
“还真是目无王法了?!”
拾肆 枸杞猪肝粥
三人正打的起劲,突然听见胡同拐角有人喝斥,声如洪钟,顷刻都停下手。
“还真是目无王法了?!”
拐角走出来几个人,打头的是郑丰年郑老爷,身后两个人,一个年纪轻很多,是郑家的少当家郑永信,另外一个年纪比郑永信要年长一些,穿着一身警察制服。
行凶的三人也算是有点见识,并不惧怕,只是停了手,麻子脸一步走上前,说的话软了很多。“我们就是有点私事要处理处理,警局里咱们从来也都孝敬着,还请各位不要多管闲事。”
“你们私事我是不管,不过这倒下的两人都是我郑家的工人,明儿护城河的冰冻结实了,上不了工,可就关我的事了。”
矮个儿凑上前,小声嘀咕:“莫不是开冰窖的郑家,这小孩儿是他照的啊。”
麻子脸瞪了他一眼:“你不是消息灵通么?你怎么不早打听清楚?”
“我哪儿知道两次是他啊。”
“混账玩意儿还狡辩……”
见三个人咬耳朵咬起来没完,穿制服的人先站出来了。
“怎么,想让我叫几个兄弟请你们走么?”
麻子脸哼了一声,招呼了其余两人,转眼跑没影儿了。
刚赶到的三人忙上前探视从德和来寿的伤,穿警察制服的那人见没有性命之忧,有点迫不耐说:“郑老爷少当家,那儿还有学生的事要赶着去,我就先走了。”
郑丰年忙起身招呼:“乔探长,本来叫住您就是想打个招呼,没想您还仗了您的面子,有事您赶紧去,别耽误了工作。”
乔警长轻轻一抱拳,“客气了!倒是对下人也这么仗义,郑老爷的为人乔某佩服的紧呐。这么着,我就先失陪。”
“请,请!”
钟从德身子一直羸弱,被这么一打更加不顶事儿了,虽没有打伤筋骨,走路却都摇摇晃晃。钟来寿还好,虽然一身的青淤,仗着年轻,掸掸土爬起来倒跟没事儿人似的。
郑家父子送了受伤的两人回到不远的住处,可巧碰到了刚刚归来的周闻,三人安顿好钟从德,来寿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当然避开了有些事儿没提。
郑丰年抚着来寿的头发,深深叹了口气:“咱们来寿是个好孩子啊,不过卢家的事波及颇多,黑道儿上的,白道儿上的,你一个小孩儿以后还是少插手的好。”
钟来寿还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只发出“哦”一个字,低着头不说话。
最后,周闻揽了照顾他父子俩的活儿,郑丰年和郑永信说了些安慰的话,就回府了。不多时,又差了下人送了些活血化淤的药来。
钟从德心里没了事儿,喝了点粥就安稳的睡下。钟来寿上了药怎么都不肯上炕歇着,蹲在小板凳上不说话。周闻无奈收拾了沾了血的衣服,洗了回来,见来寿姿势都没动一动,以为是吓癔症了,抚了抚他柔软凌乱的头发,轻声安慰道:“晚上吃枸杞猪肝粥如何?虽然没有钟爹的手艺好,不过也很美味呢。”
来寿仍旧低着头不说话。
周闻扯了把椅子坐到来寿身边。“放心啦,有郑家帮你撑腰,那帮人不会再找来的。”
来寿扬起头,一脸倔强,眼底隐隐闪着光。
“都是我的错。我要是……”他说,“爹就不会被他们打。”
“钟爹要是知道你那么英勇,高兴还来不及呢。”
“可是爹身体本来就不好,经不起这么折腾……”钟来寿绞着手指,努力不让泪珠掉出来。
周闻看不下去了,扯开他扭的发白的双手,双眼目不转睛的看着他,柔声说:“错啊对的,留着明儿再想,你也累了快去歇着,我打理一下就回来给你做晚饭。”
越是安慰,心里越是难过,泪水就啪嗒啪嗒的摔在地上,越掉越快,钟来寿终是揭止不住,纵声大哭起来。
“爹一直都为了我……我却总给他惹麻烦……害他……害他……”
来寿抽泣着,那哭相倒象是回到七八岁的样子,周闻无奈的笑了笑,索性抱住他,让他趴在臂弯里哭个痛快。泪水透过好几层夹衣渗到皮肤上,还都是热的。
孩子总是会哭累,周闻一直抱着他,渐渐变成抽咽,慢慢的又成了细微的鼾声。有个能够相依为命的亲人还真是好,他就这么抱着来寿不太舍得放手,心里说不上是渴望还是羡慕,好似这样搂着可以反收回更多安慰。
维持了片刻,害怕来寿这么睡着了凉,周闻便在脸颊上捡了处没有紫肿的地方,温温热热的烙下一个吻,才将他抱在炕上,盖上被子,轻轻离去。
卢勋坐在客厅里不停的摩挲着烟斗,只偶尔放在嘴边也不吸,三个儿子和常庆站在他身后,面色都有些焦急,却不敢太表现出来。
一个小厮慌慌张张的推门进屋,咽了口口水,才着急慌忙的说:“老爷,少爷,不好了,咱们一直没有收到老赵的信儿,就派了几个弟兄沿路的找,结果发现,老赵的车……果真出了车祸跌到山涧里头。”
众人都有些吃惊,卢约理更是呆立在当下,心念急转,对于自己曾涌起的杀念感到不安。
“不过……”那小厮连喘了好几口气。卢约理有些火气:“不过什么?”
那小厮吓的一哆嗦,才补充道:“不过咱们费了好大劲爬下山涧,才发现车旁边只有老赵的尸首,没夫人的,财物也没了。”
沉默沉甸甸的压了许久,卢勋抬了抬眼皮,见那小厮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无名的怒气立刻窜上来,冲着他就大吼:“愣着干什么,夫人要活着就快给我找回来。”
“是!”小厮又慌慌张张的跑出去,还在大门拌了一脚。
“爹,照这么看,应该是哪个不开眼的土匪所干。”屋里没了外人,卢约法安慰父亲。“他们无非是要些赎金,不管多少咱们卢家还是付得起。”
卢勋微微点了点头,完全没有注意到卢约理和卢约朋两人面色铁青,常庆用不为人察觉的动作,轻轻拍了拍约理的后背,示意他沉住气。
不一会,又一个小厮跑上来,说是有人送了封信,卢约法取了展开来念。
“时局不朗,国力不振,吾欲与卢家联手,共商发展大事,特请卢夫人于舍下休憩,所谈事宜,还请多多配合。”没有署名。
念毕,卢勋一拳捶在沙发前的茶几上,桌上的茶点和杯子具腾空一跃,又落下来,纷纷发出哗啦啦的响声。这样的信,不得不让人联想到曾经意欲绑架卢约理,却从未承认的青帮。
卢约理知道自己这个时候不该感到庆幸,但他仍旧松了一口气,倒是卢约朋象是魂被抽走了一样,一屁股瘫坐在沙发里。
一时间五个人各怀心思,屋内又回复了沉静。
以后的几日,卢勋亲自跟青帮交涉,自然是没有任何结果。卢家和青帮称兄道弟的关系也跌到了底谷,卢家私设的地下烟馆常常遭人闹场,青帮的赌馆也常遭到查点,双方表面上说话都还和气,私底下使的绊儿互相也都心知肚明。
既然老赵的尸首已经找到,卢勋在生意场上心狠手辣,但对下人还算是厚道些,给了笔钱,放了赵凤儿几天假,但凤儿她妈却承受不了,看见躺着的人就晕了过去。
终究是因为卢家的事出了人命,卢勋就让卢约理亲自到凤儿家看看,一来约理没那么忙,又是凤儿的主子,二来他也有恩于赵家,去了总归是让人心里更舒服些。卢约理没说什么,接受了这个安排。
家里没了男人,凤儿一个人照顾着卧病的母亲,多少有些顾不过来,家里缺了生气,多了凌乱琐碎,幸好有邻里照顾着,否则母女俩连饭都没心思吃。
常庆在胡同守着,卢约理一个人迈进小院,看着没什么变化的陈设,颇有点物是人非的感慨。
“二少爷。”赵凤儿穿了身孝服迎出来,道了个万福,神色有些惊异慌张。“老爷差人来过,您还亲自来,凤儿过意不去。”
“我爹听说令堂身体有恙,派我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赵叔给卢家做了那么多年的事,我也来代表卢家给上柱香。”
“嗯,医生来过,说娘只是受了打击,缓缓就好了。”
卢约理话说的客气小心,一点不象是天天相处的人,赵凤儿一直低着头,心里说不上来的落寞。
屋里传来呜咽声,赵凤儿慌忙往屋里跑,忽又想起什么,扭头对卢约理说:“二少爷,您先在院子里坐坐,屋里乱,就不请您进去了。我去去就来。”
卢约理嗯了一声,也不着急坐下,缓缓在巴掌大的小院里面踱步,眼睛瞄上了从邻家探过来的大杨树,上次他来的时候还遮天蔽日,现在只剩秃秃的树干,安静的伸向天空,似乎在乞求什么。
“凤丫头,凤丫头!”人还没到,声先传进来。“看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
卢约理背着手转身,正对上端着一砂锅粥闯进来的钟来寿,两人俱是一愣。钟来寿一半脸还有点青肿,刚刚的笑容僵在脸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明所以的为难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