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少爷,凤丫头她不在啊……那……那……帮我告诉她,我把粥放厨房了……”来寿咬了咬嘴唇,低着头冲进赵家的厨房放下砂锅就跑。
只有些日子没见,恍惚隔了很久,仿佛没有发生过什么一样。卢约理一把揪住他,如炬的目光直直盯着他。“你的脸怎么了?”
“没……没事儿……”
来寿捂了青的部分,脸涨的通红,手上也不忘暗暗用力挣脱。突如其来的叩门声让两人都吓了一跳,卢约理手不自觉的松动了一下,钟来寿趁机泥鳅一般滑了出去,头也不回跑了。
卢约理打量着隔在门口的人,一身长袍,头发剪得干练有力,却配了一张平淡的脸,一架金丝眼镜儿更让主人显得文弱无奇。但卢约理能从眼神和体形看得出来,这个人不简单。
“您就是卢家二少爷吧?”那人笑眯眯的直视着他,“在下姓周,单名一个闻字,周到的周,听闻的闻。”
拾伍 虾皮馄饨
“您就是卢家二少爷吧?”那人笑眯眯的直视着他,“在下姓周,单名一个闻字,周到的周,听闻的闻。”
“怎么你知道我?”卢约理就象是受到威胁的猫,竖起浑身的毛。
“这不太重要吧,卢二少爷,卢家在北平也算风光了几十年,不知道的人还真的不多。”周闻依旧笑眯眯的。“不过,我还知道卢家势必还要经历场变动。”
“哦?这话怎么讲?”
“当下的形势,日本人对华北这块地方垂涎已久,但他们的胃口可不止于此。”
“这我知道。”
“卢家这摊生意,日本人早晚会插手,卢家的这些家财,盯着的也不指一家吧。”
“哼哼。”卢约理冷笑道:“那不知道阁下是哪一家的?”
“我以国为家。”周闻看着卢约理的反应,脸上的笑意反而更浓了。“卢家还有明路,就看阁下愿不愿意走。”
卢约理轻轻笑了一下,“呵呵,有意思。”
两人正对持着,赵凤儿从屋里走出来。
“呀,周先生,您也过来了。”
周闻敛了笑,从背后拎出个轻轻满满的布包。
“做邻里的也帮不上什么大忙,我得空叠了些元宝,能烧就给赵叔烧上吧!”
“啊,周先生,真过意不去麻烦您,那替我娘谢谢您了。”
凤儿接了布包,转身欲要收进屋,卢约理补了句:“呃,凤儿,刚刚邻家的……刚来过,给你和赵妈熬了粥……放在厨房了……”
“哦,我知道了,来寿哥哥也真是的,还让二少爷给传话。”
赵凤儿默默退进了屋,周闻悄声继续说:“倘若卢二少爷真的有心知道,咱们不妨改天换个地方聊。”
他顿了下,接着说,目光里多了分凌厉,声音压的更低:“哦,对了,在下还有件私事。钟来寿是个好孩子,也算是在下请求,卢家的事别再把他扯进去。”
“否则呢?”
“呵呵,卢二少爷,您是不了解在下。周某人一向谨慎行事不敢出纰漏,不过值得的,一样会冲上去拼个鱼死网破。”说罢,一抱拳,换了高朗的声音:“那么,告辞!”
卢约理看着周闻离去的背影,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不知道他究竟了解多少事,不过似乎有几条线隐隐的对接在了一起。
卢约朋疯了一样,闯进仓库外一个油腻肮脏的澡堂,完全没有察觉跟在后面的人。刚走到更衣大厅,有几个腰上围着大白毛巾的汉子就冲了上来,把他按倒在更衣用的木箱床上。
这时,缓缓走来一个小头目一样的人,卢约朋对他似乎有点印象。
“呦,这不是卢三少爷么?气势汹汹的这是干什么呢?”那人一扬手,几个大汉退开。
卢约朋揉了揉压疼的脸。“我要见你们章老大,你们青帮为什么凭白掳人?”
青帮的章堂主翘着二郎腿坐在太师椅里头,狠狠的发出哼的一声,屋里的人都禁不住缩了下脖子。
“你去北平里三帮四十九会问问看看,我们青帮杀过人,抢过道,吃喝嫖赌什么都干过,就是他妈的没有装过孙子。”章堂主的火气着实不小。“我再跟你说一遍,那娘们的事儿,他妈跟青帮没有一点儿关系。”
卢约朋冷笑一声:“章堂主这么说,就是咱们卢家不长眼,冤枉好人了?”
“哼,是,咱们青帮不是好人,当初绑架卢约理可是你卢家三少爷的主意,况且卢家也是踩着多少人的命发达起来的。”章堂主看着卢约朋,口气缓和了一些,“要我说,不管谁在中间作梗,都是为了挑拨咱们两家的关系。卢三少爷抓紧时间代替你那个顽固老爸才是正经。日本人答应过,赶回头委员会成立了,让大烟馆也合法,到时候大烟的生意也不用偷偷摸摸的了,卢家青帮都有好处。”
卢约朋还有些狐疑的问:“你说的都是真的?”
“天地为证!”
澡堂的大棉帘子再次掀开,卢约朋悄悄走出来,扎了几个胡同,忽觉得脖子后面汗毛直竖,故意绕进个又小又偏的路,手摸上了腰间藏的枪。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明目张胆,身影越贴越接近,卢约朋猛的停住迅速掏出枪,转身枪口紧紧贴上了那人的胸口,一个谁字还没有脱出口,就愣在原地。
“大……大哥?你怎么……”
“你到青帮的地头上干什么来了?”卢约法没有理会那枪口,直直向卢约朋逼过来。
“我……我……”
“我还思量着每次你都把晋子甩了干什么去?”
“大哥,我……”卢约朋一时间不知该拿什么搪塞,步步后退。
“青帮次次都能卡住咱们卢家的脖子,难不成都是你去泄的密?”
“大哥,我也是……”
“也是什么?”
“大哥听我说,这样下去,英美的烟草公司在北平早晚要受到排挤,我们何不早点动手呢?”
“你这个傻瓜,你指望着青帮和日本人相信咱们卢家么?他们看重的是咱们卢家的钱!”
“可是他们答应过我……”
“你到现在还相信姓章的说的那些鬼话?”卢约法一把揪起约朋的领子,“跟我走!”
“大哥……去哪里?”
“去跟爹认错,把姓章的给你说的话都讲给爹知道。”
卢约朋大惊失色,一个劲的向后退,爹知道了这些事,一定会把他活剥了。
“我不!”
“你不说,要我帮你说么?”卢约法揪着领子的手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
卢约朋突然嘶吼起来:“我不去!我……我……我在那个家什么都不是!我宁可不回去!我才不要听你们的。”
“你说什么?”卢约法也放大声音。
“可不就是么?卢家的家产早晚都是大哥你的,爹最疼爱的是那个死人脸卢约理,就会冲我发脾气,我算什么?啊?我娘也被你们挤兑走了,北平城我还有什么?我就要拿回属于我的那份!不能前功尽弃,我不告诉爹,我也不准你告诉爹!”
安静的冬日傍晚,就这么一块太阳总也晒不到的狭小的小胡同里,呼呼的刮起一阵邪风,卢约法看着他这个弟弟狰狞扭曲的脸,有点不太相信刚听到的话。怔了半刻,放低了声音。
“约朋,你听我说,你必须回去说清楚。我……”
卢约朋几乎疯狂的挣开领口的手:“我不听,也不能让爹知道!”
“砰”一声,卢约法从来没有觉得子弹飞出的声音,象现在那么响,余音未落,他低头看了看胸口汩汩流出的温热液体,不支跌了下去。
“我虽和你同父异母,但比起外姓人,我当然会站在你这一边……”
余下的话,卢约法终究没有机会说出口,卢约朋慌忙逃离的身影越来越模糊。
当天晚上。
卢家父子正坐在一处吃着夜宵,一个小厮踉踉跄跄闯进了么门。
卢勋一瞪眼,正要诘问,就听那人有些慌张的说道:
“老爷,今儿个傍晚,大少爷他,在青帮的地盘上……被人枪杀了……”
卢勋猛的拍桌子站了起来,夜宵的半碗馄饨整个翻滚到地上,散着虾米的汤头顺着木地板的缝儿,勾出几道长方形的线。
“你们这群废物!”卢勋摇摇晃晃的喘着粗气,“连……连主子都保护不了……”
不等他抓着胸口翻倒在地,卢约理和一个丫头已经冲上前来扶住他,报信的小厮吓得一直没敢抬头。
夫人被掳,祸不单行,大少爷被杀,老爷突然病倒,卢家顷刻乱做一团。幸得家里还有个医生,卢勋才没有立刻就被牛鬼蛇神带了去。见一行人将老爷安顿到床上休息,常庆才走过来,拍了拍愣在原地的小厮。
“问过青帮么?”
那小厮也知道,常庆虽是个司机,地位却不低,哆嗦着回答:“问……问过的,他们说没见大少爷什么时候去的,况且青帮不会在自己地盘上杀人,即便杀了保证咱们连一根小拇指都找不到……”
“嗯,尸首呢?”
“咱们知道的时候,已经有发现的人报了警,刚刚已经派咱们的人去领尸首了。”
常庆忖思了片刻:“大少爷在哪里,怎么死的?”
“在一个很偏的胡同里,警局的朋友说,子弹直直射进心脏,伤口很深,开枪恐怕离得很近。大少爷身上也没有被绑的痕迹,财物也都还在,警局断定凶手是认识的人。”
“哦?”常庆望着地板沉思很久,突然又问:“三少爷人呢?”
“啊……常……常叔您怀疑三少爷?”
常庆摇摇头:“卢家出了那么大事,作少爷的竟然还不回来。”
“哦,咱们的人方才在山西巷找到三少爷,就说家里有事,老爷唤他回呢,三少爷答说随后就到。”
“嗯,很好!”常庆赞许的点点头,“这儿没什么事了,你去歇着吧!”
那小厮低头诺了一声转身离开,又被常庆唤了回去。“对了,你叫什么?跟着谁做事的?”
“小的叫王晋,打十四岁就跟着大少爷做事了,大伙儿都叫小的晋子。”
常庆仔细的瞧了瞧晋子的神色,心下有些安慰,大少爷死了有卢家以外的人难过,总还是拢了些人心。
“哦,晋子,今晚好好休息吧,现下老爷也病了,大少爷的丧事少不了还要你帮着打点一下。”
王晋露出个复杂的表情,轻轻答了一声“是”,退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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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约理拔开软木塞,从玻璃瓶中倒出俩白色的药片,倒了杯水,又试了试水温,才递给躺在床上的卢勋。卢勋穿着厚厚的棉睡衣,从绒被里抽出手接了塞进嘴里,猛灌一口水咽下,深深的叹了口气。
“爹,多想也无益,您专心养病才好。”
“怎么可能不想?”卢勋沉沉的说,话在嘴里有些含混:“我这三个孩子里面,约法最稳重,却总也没什么想法,你最好学,却不善言辞,约朋最懂得审时度势,却总是心浮气躁的。唉,我不重用他,也知道他心里不服气。”
“爹。”
卢勋摆摆手示意听他说完。
“约理啊,有件事要告诉你,我怕再不说就没机会了。”卢勋深深换了一口气,“我不是你爹,你本该叫我舅舅的。”
卢约理拿药瓶的手轻轻一颤,故意的别过头去整理展开的药箱。他早就从卢秦氏嘴里知道了,只是一被证实,反而有些不愿相信。
“你的生母是我姐姐,生你的时候就去了……你的生父当时不在北平,他有他的无奈……嗯,说起来查理斯还是你的堂兄。”卢勋想起些往事,脸上含着笑。
卢约理埋头收好药箱,不露神色的深吸了一口气,上前来把卢勋的绒被向上拉了拉。
“爹……”
“你还能叫我爹,我已经很欣慰了。我考虑过,从现在开始,把卢家的生意交给你。”
“这怎么行?”
“没有你母亲,就没有今天卢家的家业。你去做吧,我叫庆子帮你。”
照了卢勋的意思,卢约理当日辞了医院的工作,将公寓的物什整理带回家。知道了身世,再见到查理斯让他感觉有几分亲近,又有说不上来的陌生。
“查理,你早知道的,对么?”
“嗯哼,二十几年前,我跟叔叔到大清,比你去英国的时候年纪还小。”
“那你……是不是见过……”约理想问些什么,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是的,我见过你母亲,她是个很美丽的女人,有魄力而且聪明。”查理斯笑笑说,“你去过英国,我们家族的情况相信你也了解,叔叔他并不是有心要离开……”
“嗯,我知道,没想到会跟我有关。”
“卢先生一直请求我不要告诉你,其实我还一直担心,如果你知道了身世,会因为叔叔的事情憎恨我们家族。”查理斯拍了拍卢约理的肩,“要知道,我真的不太舍得失去你这样的朋友。”
卢约理忽然觉得十分轻松,还了查理斯一个微笑:“在中国传统里面,堂兄弟和亲兄弟没有不同。”
那以后的日子,卢约理过得就没那么逍遥了,卢约法的丧葬,卢勋的病情,让生意上积压了很多等待处理的事务。
对于卢约理正式涉足卢家的生意,卢约朋却没怎么表示不满,只是更肆无忌惮的泡在花街柳巷,不经常回家了。一时间有太多事,卢家上上下下无暇顾忌那么多,逐渐也很少有人过问干涉。
卢约理连续整理了两天的账册,双眼发涩,扭头看了看窗外,东方已泛上鱼肚白,天晴的紧,西边还是繁星点点,另一面已经有什么跃跃欲试了。
近来发生的事情太多,接手生意的工作稍稍告一段落,有种说不上的清冷感觉立刻涌进身体里。
他起身在屋里来回走动了几趟,换上件长及脚踝的驼毛大衣,出了门。下人们都还没有起床,他一路走出宅子,冬日的风又干又冽,他无暇在意,只由着街道的空洞和脑中的空洞连成一片,不觉得,越走越远。
钟从德伤的本来不重,但终究年岁不饶人,又过得清苦,让伤一激,寒症复发,整日咳嗽不停。终究还是因为缺少了男根阴阳不调,惧冷不说,身体越来越不听使唤,开始有溺尿的毛病。
钟来寿怕爹在别人面前难看,偷偷缝了些尿布,垫在他棉裤里面,到了深夜才洗,再用炉火及时烘干。好在冰窖一直也没开工,他也帮着打点租房的事,一肩扛起了家里的大小事务。
本来看起来傻兮兮的一个孩子,逐渐沉默起来总也有心事的样子,有人逗他说话的时候才嘿嘿嘿的笑两声。钟从德拖着不中用的身体,见了十分心疼,连声叹气觉得是自己拖累了他。
转眼入了深冬,钟来寿起的早,把挂在炉火上烘干的尿布都收了叠好,打开柜子见还有些秋衣塞在里面占着地方。于是全部搬出来,一件一件叠了再收进木箱子里。
秋衣挪的差不多了,来寿从角落里揪出一件精布中式夹衣,比他穿的大了许多,还散着淡淡的薄荷味道。是那夜过后回来换了自己衣服,怕爹发现偷偷藏进去,日子久的自己也忘记了。他坐在板凳上,盯着那衣服愣了半天。
虽然爹也从来没有责怪他多事,但因为这些个,害得爹挨打受伤,身体也一落千丈,心不由得越揪越疼,伏在衣服上难过的抽泣。
里屋有些动静,钟来寿用袖子擦了擦眼泪。
“爹,你醒啦?现在还有些早,太阳再暖些再出门。”
“嗯。”
来寿掀起棉帘子,钻了个头进去,钟从德正颤颤巍巍的裹上棉袄,套棉裤。
“我睡够了,今天精神挺好,给你做点早点吧。”
“早点都弄好了,您别起来了。”
来寿整个人钻进去,看钟丛德已经在炕沿上逛荡着,便上去扶着下了炕,帮他扣紧了棉袄扣子。
“爹,一会我出去一趟,您在家好好歇着,闷了就在胡同里走走,别跑远了。”
“嗯,中午回来不,我给你做中午饭。”
钟来寿点点头嗯了声,出了里屋,找了块干净的布,悄悄的把那夹衣包好出了门。
时值腊月,郊县的许多农家正值农闲,带着些小吃特产进城摆摊,这时候的北平异常热闹。捏面人的,吹糖画的,剪纸年画对联炮竹,让人目不暇接。
来寿也没有心思逛着玩,只是路过个做麦芽糖的,不禁被那麦芽和芝麻的香气吸引,驻下脚步,想给爹买来尝尝,于是掏出零钱要了一小包,忍不住先抽了一根,咬了半截含在嘴里。然后在街上兜了两圈,确认没有那上次那伙人盯着,才拐到胡同里面来到隐密的房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