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你没打算让她跟着你?”
卢约理摇摇头,“我一个人就可以。”
没几天,卢家找了处风水宝地,将卢勋的尸体葬了,顺便在附近找了家饭店,请亲友吃过饭,算是结束了丧事,饭局散了,大伙各走各的,卢约朋佯称有事,常庆的车上只坐了卢约理。
“这事过了,你好好歇一段时间吧。”常庆眼睛不离面车前的玻璃窗,一边安慰卢约理。
没有应答,常庆往副驾驶瞄了一眼,约理别过头,咬着食指的指节,泪水顺着脸颊不停的流。常庆见了也略微吃了一惊,这些日子,卢约理一直冷着脸打理丧事,这样哭出来却是头一次。
卢约理察觉被人发现,狼狈的擦了擦脸。
“常叔,前面放我下车。”
常庆看了看路。“这里?那屋子是留着关键的时候藏身用的,你要小心别暴露了。”
卢约理笑笑:“放心,我有分寸。”
屋子里的东西仍旧没有什么变化,裹着衣服的布包扔在床上,桌上橱柜上都蒙了层厚厚的灰,隐隐有点霉味儿。
卢约理叹了口气,掏出手绢抹了椅子坐下来,眼神直勾勾的盯着冷清的床。
有双巴巴的眼神望过来,削瘦的体格坐在床的边缘荡着腿,柔软的头发,清脆的说话声,奶油般的香气,尽管那是个男孩,一个不过是笑起来有些傻气的男孩。
为一个男孩动心,他不再想追究结果会如何,他现在只想上前去把他搂在怀里,索取那个麦芽糖味道的吻,一伸手,触到一屋子的空气,才发觉不过是幻影。
好像是觉得有点累了,他习惯性的揉了揉太阳穴,忽想到什么,犹豫了一下,从内衣袋翻出支钢笔,抽屉里找了纸,写下两个字,用镇纸压在桌上,才匆匆离去。
葬礼过后,卢约朋象是忽然换了一个人,乖乖的住在家里,也没有跟二哥发生过争执,更没再提过遗产,生意上卢约理说一,他不说二。
上上下下对这转变都感到吃惊,只有卢约理十分平静的处理日常事务,好像在等待什么一样。
没两日,卢约理带着卢约朋亲自到火车站检验货物。验到下午五点钟,卢约朋突然说:“二哥,我约了爹生前的几个朋友晚上在鲁仙阁吃个饭,二哥你刚回国不久,可能还有些叔叔伯伯不认识呢,晚上你和我一起过去吧。”
来的还真是时候。卢约理暗自揣摩着,笑了笑。
“好啊,不早了,别怠慢了前辈们,你先到,我回家处理点事,立刻就去。”
卢约朋也笑了笑,笑里藏着几分得意:“也好,二哥先忙,咱们不见不散。”
卢约理坐上常庆的车时,嘴角还勾着那一抹微笑。
“怎么?笑得那么奇怪?”
“事情刚处理完,约朋就有动静了,正好,今晚我就走!”
钟来寿跟着钟从德坐了火车到天津,又从天津找到个跑生意的农民,赶驴车到了当年的荒村。
村子仍旧没有人住,草长的越发茂盛了,几处破屋的残骸也都被草淹没,穷人家的苇泥墙索性都化成了泥,长出好些车前草。
如果说北平挨着黄土高原,气候干燥,偶尔还能遇见黄沙满天的景象。天津离北平就二百来里地,因为靠海,却是另外一副天气。天已入秋,海边的秋老虎比内陆的强很多,不过一到早晚,雾气起来也凉的很。
钟从德的病本来就忌寒湿,入了天津界就咳的更厉害了,来寿总觉得不太对,一直劝爹别勉强,实在不行来年开了春再说。
钟从德却不答应。“我要不行了,你就给我葬到你崔伯旁边,呵呵,倒在这儿倒省了你的事。反正,这回我一定要去。”
钟来寿满脸不乐意,嘟着个嘴给爹翻出那件冬天才穿的碎羊皮的坎肩,一定要他裹在外套里面。
崔福的墓其实连衣冢都不算,郑老爷子和钟从德知道消息的时候,崔福已经去了十年,尸首和宝贝没处找,身边的物什更没处可寻,只有早些年崔福曾送给钟从德的一个鸡血石的小腰坠子,成色不是很好,在宫里根本没人稀罕,钟从德却一直当宝贝带着。那年就把这腰坠埋在崔家碎尸冢的旁边,求个意思。
这里也埋着钟来寿的亲生父母,父子俩把几个墓的杂草都拔了,木板做的碑都已经腐透,他们又削了新的,插在坟头,然后架上香炉,摆了几盘瓜果饺子,烧了纸又分别磕了头。折腾下来已经到傍晚。
钟来寿扶着钟从德找了处土台子坐下来休息,眼见着爹忽然就老了好几岁的样子,掏出包裹里面带的五香烧饼和咸菜,用湿布帮着把爹的手擦干净,递到手里。
钟从德拿在手里却不忙吃,扯着钟来寿不停的说话。
“来寿啊,你知道这些年我心里一直特别难受,福哥对我那么好,我却连尸首都没帮他收着。”
“来寿啊,是个好孩子,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收养了你。”
“来寿啊,我给你说,咱们家大杨树的树根底下,其实有截是空的,里面藏着当年你崔伯让我给家里捎的些值钱玩意儿。我想着这年头乱的很,留着保不齐以后谁就会用得上。我告诉你啊来寿,那是恩人的东西,不到万不得已我不准你拿出来使。”
“郑老爷也是个好人,这么些年咱们吃的穿的都是人家给的,你以后可要孝敬着,不许给他们添麻烦。”
“来寿,我真想看着你娶个媳妇儿回来,回头你有中意的人,一定要带给我看,啥样的爹都喜欢。”
“……”
钟从德每说几句就咳两下,最后就咳的停不住了。来寿把铜壶里最后一点水给他喝完,又转身去找水井。不一会钟来寿弄了整整一壶的水,搂在衣襟里跑回来。
“爹,这儿的井水还跟以前一样凉,你先吃东西,过会我给捂热了再喝。”
钟从德一动不动的坐着,烧饼也没往嘴里送。来寿以为他又想了什么事发呆,绕到他前面蹲下来,扶着他的膝盖。
“爹,你怎么不吃……”
一仰头,来寿看见爹的眼睛也闭着,嘴角勾起个小弧度,顿时慌了神。
“爹……爹你怎么了?”
他轻轻推了一下,钟从德仰面倒下去,手还是温的,表情还是笑着的,刚刚还说过很多话。
钟来寿不敢相信,眼泪不由自主的涌了出来,扑上去抱住那熟悉的身体,刻着劲儿的晃。
“爹!你答应我一声啊,爹!你别走,别留我一个人……”
可无论怎么晃,钟丛德象是固执的不肯再搭理他一般,含着那抹笑,渐渐沉冷下去。
“爹!……”
凄厉的哭喊声在荒草平原上回荡,一声尖过一声,夜晚的荒村不会有人路过,只有呼呼的风声回应。
此时的北平。
一辆破旧的黑色轿车驶进卢宅后院外的一条小路里停下来,从宅院墙里动作麻利的翻出个人,那人着了一身黑色风衣,带着顶黑色毡帽,带出一个黑色皮箱。他匆匆蹬上车,车子立即启动,绝尘而去。
拾玖 水果蛋糕
一辆破旧的黑色轿车驶进卢宅后院外的一条小路里停下来,从宅院墙里动作麻利的翻出个人,那人着了一身黑色风衣,带着顶黑色毡帽,带出一个黑色皮箱。他匆匆蹬上车,车子立即启动,绝尘而去。
卢约理向上推了推黑色的帽檐,露出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很顺利。”他笑着说:“过了今晚,你就专心帮查理斯,外面的事让我来就行了。”
常庆瞟了旁边的人一眼,给车加了把油。
“一个人在外要小心些,姓周的家伙他们跟政府对着干,你别被他连累了。”
“嗯,不站任何一边,我只是跟他们做了个交易。”
车子一路开到了城郊外,眼见着不远处有一辆车停着,两个人站在车外抽着烟,常庆放慢速度。
“他们就在前面了,嗯……难道你不想问我为什么这样帮你么?”
“你不知道,每次你提起我的生母的时候,总是一副回味的样子。”
常庆停下车,颇为玩味的看着卢约理。“哦?是么?”
“我常常想,那可能是个很长的故事。”卢约理深吸一口气,“等我回来,讲给我听吧!”
“就这么说定了!”
卢约理拍了拍常庆的肩,留给他一个笑,翻身下车,向那两个人走去。
常庆掏出烟来,衔住,用一根用火柴点了。烟雾升腾,弥漫了整个车厢,夜色中卢约理转身挥了挥手,和另外两个人一辆车一同消失在荒郊的道路上。
刚刚卢约理那个笑逐渐和二十几年前,那个美丽的脸庞上绽出的重叠起来,那个自信、骄傲、决定一肩扛下所有的事情的表情。
那时还是清。
他走进西郊民巷附近的西点店,服务生面容诧异而礼貌的接待了他,因为这样的店通常只有洋人才会光顾。
他选了块水果蛋糕,松软香甜的感觉的确让人垂涎欲滴。半个钟头以后,他将那块蛋糕放在这个挺着肚子的女人面前。
女人惊叫着,把蛋糕捧在手里,挑了支银制的叉子剜下一块。
“你不来点么?”
“我们男人,不喜欢这些甜的。”常庆说。
女人笑着又叉起一块菠萝,美美的填进嘴里。
“阿琴……”
“嗯?”
“嫁给我吧?”
女人吞了一口蛋糕,又去剜另外一块。
“为什么?”
“罗尼不会回来了。”
女人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
“你一个人怎么能把孩子养大?”
“我当然能!”女人不甘示弱的叫嚷。
“可是我不想你……”
没等常庆把话说完,女人将手放在他搭在桌边的手腕上。
“庆子,我不在乎外人怎么看,但我不能嫁给你,这不是你该承担的。”我不能嫁给你,也因为我不想利用你,卢琴认真的看着他,给了他一个一切都会好的微笑。
“我一定会象父亲一样对他。”
“呵呵,小勋也这么说过。”女人转过身,唤了丫头来,将吃完的盘子送回厨房。
我跟阿勋不一样。
琴,你肯定知道。
常庆掐了烟,自言自语的说。你也知道,我宁可被你利用,但你却连个拥抱也不肯施舍给我,狠心的抛下我们所有人。
他自嘲的抹去眼角的雾气,叹了口气,启动车子转向返回。
鲁仙阁,客人差不多走干净了。
只有一个雅间里等还大亮着,卢约朋和青帮的一行人围坐在一个桌上,谁也没动筷子,空气中弥漫着紧张又兴奋的气息。
卢约理还没来,章堂主不耐烦的瞪了卢约朋一眼,卢约朋紧张的嘬了口茶。
一会儿,一个小厮噔噔噔跑上楼,紧张兮兮的冲着章堂主一躬身。
“堂主……不……不好啦……”
“说!”
一桌人的眼神齐刷刷的盯着他。
“咱们跟着车一早回了卢家宅子,不一会那个姓常的司机就自己走了,然后那个卢约理也出来,叫了辆黄包车一直往咱们鲁仙阁走。咱们一直跟着他到这附近,没想他停都没停,直直的往南走。咱们兄弟觉得不太对,就上去把他拦下来,没想到那根本不是他,是个穿一样衣服的洋人……”
四周的人都瞪着那小厮,他接着说:“咱们赶紧派人回卢家的宅子,可佣人们都说,他们二少爷早就离开了……”
章堂主哼了一声:“难道他知道咱们这是鸿门宴,吓跑了?他以为他走了就一了百了了么?卢家那么大基业,谅他也搬不走,少不了还是得咱们卢三少爷回去主持大局啊,哈哈!”
卢约朋跟着笑了笑,笑的十分难看,他颇有预感,这事不那么简单。
过了半个钟头,卢约朋的跟班也跑了上来,卢约朋心道不好,狼狈的站起身。
小跟班磕磕巴巴的说:“三少爷,三……三少爷,不好了,您快回去吧,二少爷把咱们家所有的地产、公司都抵押给了个英国人,那……那人正在咱们家清点东西呢……”
没等卢约朋反应过来,一杆手枪就支在了脑门子上。
“合着你们姓卢的拿咱们青帮的弟兄涮着玩呢?他妈的卢约理今儿不来,老子就要了你的命!”
“慢着!”章堂主拨开枪,搂上卢约朋的肩,“卢约理只是拿走了钱,可钱在就还算是卢家的财产。再怎么说,那些钱里面还有咱们三少爷七成。”
“怎么着,卢三少爷,要是咱们青帮帮你追回财产,有什么好处没有啊?”
卢约朋头点的跟磕头虫似的。“有,有,当然有……拿回来,章堂主您和兄弟们分二成!”
“嗯?”
“不……不……分五成……”
章堂主大笑:“那咱们可说定咯!兄弟们,咱们也不打扰卢三少爷吃饭了,撤吧!”
一帮人纷纷撤出雅间,卢约朋一个脱力,瘫倒在地上。
东边的天空燃起那么一个金色的火轮,透过浓浓的雾只剩一点点晕光,看不真切。
钟来寿疲惫的抬起眼,钟从德的坟头已经培了厚厚高高的一层土,他还是有些不舍,又趴在上面哭了一会。弄得小脸上都是泥灰,手指也扒土扒的出了好多血,瑟瑟的肿成一团。
他静了静,坐在地上想着自己从此就是一个人了,心里不免还是有些悲凉。不过,若还能在冰窖继续做工的话,维持生活不是什么难事。爹也教过他识字,又在武馆练过些,如果当家的看的上,今后可以在郑家讨个跑消息的干事当当,没几年就能攒下钱来,可以给村里人、崔伯和爹修个像样点儿的墓。
他想着,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应该先把爹的宝贝带来,跟尸首埋在一处。打定了主意,钟来寿拍拍身上的土,灌了些井水,又磕了几个头,离开了村子。
到了北平,郑家父子还没有回来,他就把钟从德的事儿告知了管家和账房,顺便告了几天的假。
回到家休息了一天,家里床铺衣物什么都没动过,菜刀菜板还跟以前一样摆在那儿,门口挂着一挂蒜一挂干辣椒,仿若爹还在,随时都能从厨房里面冒出头来唤他吃饭一样。就这么断断续续回忆起好些个事,钟来寿的心情却逐渐平复下来,总哭也不能挽回什么。
赵凤儿跑来安慰他,又告诉了他这些天卢家出的事儿,他只轻轻哦了一声。爹的病,就因为他没头没脑的办的那些傻事而起,爹现在走了,他只想守着爹留下的这个家,什么都不想关心。
钟来寿从高架子上把爹的宝贝罐子拿下来,用袖口仔细的擦了擦,带上些干粮动身。
等埋好了宝贝,他心里想,就继续去做工,差不多的话就依了爹的意思,娶个老婆,生个孩子,再带着妻儿回去给爹扫墓。
剩余的钱不多了得省着花,钟来寿抱着罐子一路走,琢磨着怎么搭个车去村里。偏偏不巧,还没出北平城,碰上了一群人改变了他盘算的事儿。
麻子脸和他那三五个长得歪瓜裂枣的兄弟,掳人,失了两次手,报复,又在郑家碰了一鼻子灰,一心想挂上青帮这个大靠山,却因个办事不力让章堂主给轰了出来。几个人一肚子闷气没处撒,仍旧混在城南,天天做些抢偷打砸的勾当。
这天几个人仍旧蹲在马路崖子上闲晃,却见一个熟悉的瘦小身影抱着个什么走在街上,新仇旧恨一肚子不爽快,反正知道姓郑的不在北平,几个人十分默契的就围了上去。
“怎么的?”麻子脸一副无赖模样。“匆匆忙忙的这是干什么去啊?”
钟来寿站在几个人中间,不安的将手中的罐子抱得更紧了些。
“你们要干什么?”
“哈哈哈,他问咱们要干什么。”麻子脸跟兄弟几个交换了个眼神向前逼了一步,钟来寿向后退了一步,左右观察看什么空挡能逃出去。
“你这怀里抱的这是什么宝贝东西?拿过来给爷瞧瞧。”
钟来寿也不答,看准了一处大些的空隙,翻身就跑。哪知交过一次手,这些人都早有防备,迅速扯住他抢了罐子,把他狠狠的按在地上。
麻子脸接过罐子,费了老大劲去撬那罐塞子。
钟来寿一看慌了,无奈被好几个人压着,连头都抬不起来。“那对你没用,求你……求你……别……”
那麻子脸听这么说,心下更是起疑,索性掏出刀子来,硬生生把塞子撬开。有股腥霉气冒出来,他晃了晃,里面只有一小截干柴状的东西,也不知用来干嘛,气得当下就要甩手抛掉。
钟来寿眼泪都快掉出来,爹都死了,宝贝还在这被一群无赖作贱,眼见着罐子就要离了手飞出去,恨得握紧了拳,牙咬的咯吱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