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自己突然得出的结论所惊,我揉揉眼睛,正打算仔细再看,榻上人经已整衣寐醒,凤目缓张,眸若寒星,凌厉逼人。身旁领我进来的侍卫忙扯我跪下,敬声道:“参见王爷。”
“王爷,此人便是您吩咐要找的宁安,现居于岚雪城中,所营医馆颇有口碑。”
“嗯,退下吧。”锦衣男子慵慵半撑起身子,挥手辞退侍卫,大堂内,顿时只余我一人。
我跪在地上,不禁叫苦连天,侍卫大哥啊,我又没得罪你,大不了你下次来看病我给友情价就得了,你用得着把我的事说那么详尽么?你难道就不能介绍说,这是一个庸医,只有三流烂水平?
“无需拘谨,起来吧。”淡淡的声音传来,不带丝毫感情,与进来前预想的可怖咆哮有着天渊之别。
“谢王爷。”我起身,斗胆再次直视眼前雍容尔雅的王爷,忽地又觉得他与师父不像了,大抵是那股神态,实在迥异良多。
“本王似乎很久没有听说岚雪城有大夫了……唔,大概是三年?……如果连岚雪城没有大夫都已三年,那么……那个人的离开该是多少年了?”半倦未醒的王爷单手支着头,喃喃自语,完全无视我的存在。
我自是不敢打扰王爷雅兴的,只得乖乖站在一旁,少顷,王爷像是突然忆起了我的存在,扬手召我上前,抬眼道:“你可知,本王适才小憩梦见何物?”
“万里江山,戎马沙场,重权奢华……这些似乎都不是王爷这样的人所烦忧的。”我盯着王爷那双显渗着几分落寂的眼眸,老实答道。
“你很聪明。”王爷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又似是陷入了自语的漩涡:“本王梦见……十多年前这样的冬日里,有个比本王略大的少年趁本王午憩,偷偷将一把寒雪塞进本王衣颈,冷得我哆嗦时,他又拥了自己的狐裘盖在我身上。最后还嫌不够,将自己也蜷缩过来……真是很荒唐的一件事吧?”
那人性子还真像怀歌……我暗暗在心下嘀咕,嘴中却自是不敢说的,唯唯诺诺在旁倾听王爷念叨。
“本王很久没有对人提及过这些了,今日一觉梦醒,见着你,竟然不能自已一言又言……”王爷把玩着指间玉环,展出一抹笑颜。
“如果王爷愿意,小民愿意随时倾听王爷所言。”我诚恳地出自内心许诺。其实像王爷这种位高权重的人,也很可怜。平日他身旁的大抵都是方才那种侍卫般,跪叩连连,张嘴便是王爷您如何这般,诚惶诚恐的,能诉丝毫心事才怪。
王爷淡笑,不置可否,转言道:“对了,差些忘却刚才的事,你,是大夫?”
冷汗顿时下滑,忆及之前所听一众传闻,我近乎是惨呼般哀嚎:“……王爷,能够让我死得明白点,先给个理由么?”
王爷一愕,随即了然仰天大笑:“哈哈……本王什么时候说要杀你了?我不过是想让你料一下难缠的头风,但若你一心求死,那本王亦可以考虑是否成全。可惜,难得遇上位让本王颇有好感的少年。”
“啊,只是看病?”我不放心,怯生追问。
“……你若还欲侍寝,本王也可姑且考虑。”王爷半眯凤目,极其不怀好意地打量着我拖长声音道。
颈上人头得保,我长吁一口气,兴高采烈掏出随行医具为王爷诊症。头痛深而远者,曰头风。作止不常,经久难愈。王爷侧卧榻上,又值头风发作,吃痛皱眉。我挽高衣袖,细细察过王爷颜色,伸指从颅中分五线从前往后揉压。
王爷阵痛稍缓了些,闭目任我揉按,问:“外间传言本王很残暴,对么?”
“啊,不,不会。王爷保了大昊江山兴平,百姓都是记得的。”我揉过五线,复转百会、风池、风府等穴小心试探按捏。
“你叫宁安,是么?”
“是。”
“你按捏的力道不错……宁安,老实告诉本王,除了医术,你可会阴阳五行之类的奇门异术?”王爷伏在榻上,舒展了身子,问。
“禀王爷,小民天资有限,光学一门医术经已未能精通,其余的,实在一无所知。”如果不是师父与怀歌所逼,我大概连这点医术也不会了吧。顺着王爷背部推拿,我如实答道。
“嗯,以后没有外人在场,你无需如此恭敬。”
“啊?谢王爷。”受惊若宠,我连忙又卖力多捏了两分。
……
“生草乌头尖一分、赤小豆三十五粒、麝香二分,共研为末。每服半钱,冷薄荷汤送上。另,用鳔胶烧存性,研为末,临卧时,以葱酒送服。除此,还可以莽草煎汤洗头,皆有缓解头风之效。”推拿毕,我取过纸笺,边嘱咐边写下药方交托与王爷。
“本王很是喜欢你的推拿,明日此时,你再来替本王按捏吧。”王爷接过方子,微笑道。
“遵命!”
半日下来,我对这原本惧至极点的王爷倒是挺有好感的,一路往回走时,不禁纳闷过往的传闻是否真实。思索间,刚踏至医馆门前,便与迎面走出的怀歌撞了个正中,脚步一个不稳,倒入了他怀中。
“回来了?”怀歌似笑非笑,扶稳我问。
“师叔你要出门?”嘿嘿,我就知道怀歌不会见死不救,任我去死的,我自我感觉异常良好地粘过去怀歌身畔。
怀歌点头,真挚望着我关怀道:“我见这么晚还等不到你回来,当然要连忙出去……给你买副棺材了。”
“你就不打算去王爷府救我,任我死在那里啊?”一瞬间的感动烟消云散,我嘟嘴,走进医馆自斟了杯茶,怨目瞪怀歌。
“你见着李明渊了?”怀歌不理我哀怨,笑捏我脸蛋追问。
“啊,五王爷?”我咬开怀歌捏过来的手,想起一些什么,问道:““师叔,你似乎很在意五王爷的事?”
“我只是比较好奇,京师闻名美艳与霸气并存的人和我谁俊一些。”怀歌缩回手,自恋地一拨发,露出那张俊秀有余,美艳不足,离霸气十万八千里远的脸蛋,优雅一笑。
“不谈样子,这世间上始终没有人比师父美。”掂高脚伸手反掐自恋狂怀歌,我略为思索,又道:“我觉得五王爷人挺好的。”
“你看我长得像坏人么?”怀歌白我一眼。
……你长得不像坏人,你长得像大灰狼。我盯着可恶的怀歌,恨恨想。
“今天王爷不但没杀我,还跟我说了很多话呢!”盖过棉袄,我坐在房内火炉旁与怀歌雀跃聊及今日的事:“刚开始见面的时候,王爷还在午睡。听说梦见了很久以前的一个少年冬日里塞雪进他衣颈的事,那个少年的恶性子还真像你啊。”
怀歌坐在我身旁,手蓦地塞进我颈处,笑问:“有没有这个冷?”
“啊,你个疯子,又把自己冷成雪棒然后来蹭我暖气!”我反身,使劲推开怀歌伸过来的手,却比往日任何一次挣扎都要简单。无意抬眼,只见尚自强笑的怀歌眸子莫名泛红,良久,轻颤道:“记忆太好,有时也是种伤,你说是么?”
我默然,松开挣扎的手,靠至怀歌身旁,只听他低声续问:“他还说了什么?”
“……他还问我,懂阴阳五行之类的奇门异术么。”
“……明朝你若见到他,向他说,我会。”
“师叔……”
“不准问我为什么。”
封忆楼
11
第二日一早,悉心替王爷推拿过后,我顺道荐了师叔名号上去,忙活半朝,等能缩回家享受温暖被窝时,怀歌已翩然轻擦出了医馆。我独自蜷缩在红木纱帐的曼妙大床上,偶思偶眠,揣测着怀歌与王爷背后不为人知的事。
与怀歌一道也有三年了,可我对他的了解实在就如当年对师父般,一无所知。亲人?听说他是孤儿。情人?他厮总一副太上忘情的样子,以前跟他到处行晃时就从未见他倾倒于哪位花魁哪位佳人。不止如此,奇怪的事还有很多,比方说三年前,御风烟华楼,后来我得知那里可是举国最奢华的青楼歌馆,红粉蓝颜俱全,进者非富则贵。他一穷二白竟然能跟那里国色天香的老鸨混得特熟?不寻常,这不寻常啊。
至于五王爷,虽然我只见过两次,但也一眼便知其绝对是个背后一堆故事,拿去说书可以忽悠个三日三夜的角色。像他们两个这样神秘的人,过去说不定真有什么缠绵悱恻或者阴谋翻覆的往事?啊,这样想来真是很挑拔人好奇心耶……不过,想从他俩身上打探出什么,简直就是绝无可能兼死路一条……思索良久,最后我毅然作出决定——继续我的周公大业,管他们俩爱生爱死,哪里凉快哪里去。被窝啊被窝,我还是和你最亲。
□□□自□□由□□自□□在□□□
难得歇了雪的天灰蒙一片,非朗非阴,道不清好坏。一如此时踌躇于府前的人,举步又迟,理不清喜忧。半晌,终是轻扣门扉,随着引路的家丁进去了。
绕过雕栏玉基,此间王府并无多少奢华,更多的是琼池秀溪,翠林方竹,虽因地处极寒少了繁花成簇,三两雪梅挂枝倒也是颇有一番风味的。过回廊,穿长亭,一直走到水榭轩台相环的一座二层小楼前,怀歌止步,仰首凝望,横梁上搁着牌匾,题书曰:“封忆楼。”
“公子,王爷已在里间,王爷事先吩咐小的在外等候,烦请公子独自入内吧。”
“有劳。”怀歌点头,深吸一口气,缓缓推门而入,任由身后轻风又把门带上。
大抵是个品茗独酌的小厅,花月屏风正中,金鼎椒兰香袅,唯一有些突兀的是角落里铜铸的火盘,纷纷扬扬正燃点着些什么,积满素纸浓墨千行,乍瞥过去,约莫是个“淮”字,待要再看,经已悉数化作青烟了。
五王爷李明渊捧过旁桌上的茶瓷,轻呷一口,目光从火盘青烟里抽回。怀歌躬身长揖,入此间前眼神里的复杂与见那“淮”字时的一霎错愕便尽压下去了,直起身时,已掩了光芒,道:“小民怀歌,参加王爷。”
“你就是宁安的师叔?”李明渊略为颔首,问。
“是。师兄英年早逝,独留下宁安此嫡传弟子,这些年来,便一直归我教养。”怀歌低眸答。
“阁下与令师兄教导有方,宁安这少年,本王很是喜欢。”李明渊一手托杯,一手轻抚桌沿,寒暄道。
“王爷过奖。小安医术不高,人也稍笨了些,不过性子倒是率直善良,确实可爱。”想起这些年来与宁安的相处,怀歌低头舒心轻笑。
“怀公子,本王有个想法,宁安住于城中来此终究颇远,不如让其迁入本王府邸,平日本王欲召他讨教养身之道也更为方便。当然,宁安只有公子一名亲人,公子如欲随行,亦欢迎得很,本王自不会亏待你二人,未知公子意下如何?”李明渊眯目,看着进来后始终低首的人问。
……你还是如旧,想要的东西就一定得绑在身边么?怀歌暗叹,婉言拒道:“不是每一只鸟都希冀攀上枝头,不是每一条鱼都期望跃过龙门,所谓荣华,亦不过一场醉梦。倒不如而今,逍遥快活来得真。王爷,恕小民直言,您真觉得宁安适合束缚在王府这方天地么?”
李明渊不答,却也未显怒意,只是起身缓缓行到怀歌身前,望向仍旧低头的怀歌道:“抬起头。”
怀歌如若未闻,视线不肯抬起,却紧紧盯在身前人锦袍玉坠,修长十指上。
“你是说,本王现在亦不过在醉梦中么?”李明渊优雅一笑,问。
“那你说,如果梦醒了,还能寻得回醉梦前的人事么?”
轻若幻觉的叹息缭绕在耳边,怀歌猛地抬头,恰好直对上李明渊眸子,霎时移动不能,只痴痴望着眼前人。李明渊美艳霸气的容颜经已染了些许岁月的痕迹,多年征战,风霜几划,眼里载满沧桑的疲倦。就这样望去,似乎下一秒便会不能自已,沦陷留下来抚平他的倦寂。
只是,一切动摇也仅是一霎,梦既早醒,何必言返。怀歌收回望向李明渊的眸,淡淡道:“世事多变,转眼沧海桑田,哪还有什么可回到原点。王爷还请多加保重,过去了的人事,便任由他过去了吧。”
“怀歌……”李明渊挑唇,良久未接下语,徒留怀歌局促原地,半晌道:“你会五行异术,是么?”
“略懂一二。”
“那便随我上来吧。”李明渊转身,慢步行上二楼,腰系玉佩玲珑作响,身后人神思在此叮咚间恍惚,不知飘向当夕何处,月下何年。
12
凤凰纹理的木栏顺沿,雕缕漆窗紧闭,灯台烛影斑驳摇曳,李明渊推门,步入二楼唯一的房中。房内,徒靠烛光映照,朦胧不清。正中是紫檀梨花圆桌,牡丹绣布上搁有玉瓷冰壶,琉璃杯盏,皆只余一。几步外,高床朱红浓重,素白纱帘垂地,依稀可辨寝上软软卧着人,面容却是辨不清了。
凉风轻坲,纱帘飘摇,许是没有阳光洒照,教人莫名生了几分阴森感。
“此间平日独本王一人,无多余酒具可共,见谅。”李明渊走至窗前,将两扇窗扉各推开了些,和煦阳光流入,驱散室内诡谲。
“无妨。未知王爷意欲小民如何?”怀歌眼神不由自主望向纱帘后,眉头隐隐轻蹙。
“……你可信,世上有身死而魂不灭之说?”李明渊靠于窗棂,背朝怀歌,问。
“世间异术众多,要做到并非难事。”怀歌略为思索,道。
“很多年前,我曾机缘得了一条束魂索,被此索所束之人只要其主未亡,即使死,魂魄亦无法入轮回,只能逗留于人世徘徊。那年得此绳后,我便索了那个人。直至五年前,他意外离世……”李明渊声音渐沉微颤,幽幽回忆道:“之后我设法留了他躯壳,寻过很多名医与术士,死马当活马医几试,作坛使术亦是无数,却始终寻不回那人魂魄……那些不知所谓的术士通通告诉本王他的魂魄已入轮回,不在此世。吾绝不信!”
怀歌闭目听着,手缓缓握成拳,复又渐渐放开。
李明渊忽地转身,恨恨盯往寝上帘后人,锵铿逐字道:“尽天涯,极海角,任他身于何处,纵化灰,亦无我寻不到之所。上碧落,下黄泉,由他魂归何处,纵归烟,亦无我觅不到之地。”
怀歌微僵,立于原地,不语不答。
“一句尽之,只要你有办法寻到他魂魄,你要什么本王皆可满足。”李明渊移步,走至朱床前,轻拉纱帘,怕是惊了里头人清梦般,仅开一线。
借着一线之泄靠前看了,纱帘后,静谧长眠的人似乎因太久不碰阳光而日益苍白,无力平卧的身躯格外柔弱,精巧宛如瓷偶。没有表情的五官美态不减,眉弯鼻隆,除了无血色点染而稍显遗憾外,再无可挑剔之处。那是张与李明渊有着三分相像的面庞,却比其更趋完美,说是绝色亦不为过。不难看出,寝上人若是在世,定是个媚胜了女子,傲绝了蓝颜的风流角色。可惜,如今只落得这般,无喜无悲,无情无欲,归于长寂。
寝上人身着素衣,锦被温柔恰盖至了肩处,不沾丝毫尘埃。很显然,照料者煞是费了一番苦心,即使是对待活生生的情人,恐也难有几人做到这般体贴。
李明渊凑下身,情不自禁在寝上人毫无血色的唇上一吻,轻笑道:“你看,像他这样的人,就算没有生命也是这般的勾引,教我怎么放下呢……他真以为,死就可以离得了我么?呵……”
怀歌手背于身后,指甲深陷入肉,眼神复杂。李明渊全然醉心于唇下人,忽略了一旁的怀歌,未觉有异。等李明渊陶醉完毕后,怀歌亦早已压下了眸中百意。
“烦请王爷稍移,好待我一探。”怀歌打断陶醉样似恨不得当场情欲表演的人,冷声道。
李明渊点头,将折得很好的被角又往上提了些。
怀歌深吸一口气,竭力冷静下脑海翻乱的情绪,上前坐于床沿,翻开锦被,手掠过寝上人玉指,于人体几处大穴一番摸探。
……肢体还是那么柔软啊,丝毫看不出是废置了几年的残躯。真是,每天晚上不知被他弄成什么样了吧。
怀歌表面尚作认真,思绪却早已不在探穴间,念及所思之事,怨气不觉化作冷哼,唇角勾起一抹嘲讽之意。
“如何?”显然觉出怀歌反应有异于过往术士,李明渊紧张问。
“他是服毒自尽的么?”怀歌不答反问。
“……他冲着我面前,尽了一壶鹤顶红。”
恍惚又忆起那人当夕出奇的好兴致,待他退朝后,陪他尽了一杯又一杯,到他烂醉如泥无力动弹时,却一怀毒酒,翩然立于他面前一饮而尽。直到那人倒下,他方如梦初醒,经已,药石无灵。痛极无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