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红绿绿的糖果不多时便散了出去,孩子们欢喜的捧过,开心的剥着,袁朗和吴哲两人静静的立着,风轻轻吹过,湿凉中又带着温暖。
什么都值得了。袁朗想,真的都值了。
吴哲的房间不大,西南角,有点背阴,房子前一片绿茸茸的葫芦藓。
房子里摆着几盆有点蔫焉的植物,枝叶干枯,袁朗不大认识,却不忘打趣,“我说你也不嫌这房子挤得慌,都死了就搬出去呗。”
他用手一碰,本就干巴巴的叶子哗哗落了一地。
吴哲回头,冷笑打量着袁朗,袁朗讪讪,摊手无辜状,“我本非惜花怜玉人。”
“你这是赤裸裸的嫉妒。”吴哲‘咬牙切齿’道,“来年春天,小生就能拥红搂绿了。”
他眉目飞舞,俱是得意和笑意。
袁朗不信。
吴哲摇头,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无奈。
“你看这里。”吴哲走过去蹲下,很认真的指着一点微鼓的褐青色,袁朗弯腰附在他的身后,也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
“这是叶芽。”吴哲很轻的一笑,“春天一到,只要开始回暖,它就会抽出枝条长出叶子,说不定还能长出花芽,到夏天,便能开花。”
袁朗伸手轻轻触在半空,小心翼翼。
严寒岁九,悄然孕育的生命,能让人一下子看到希望。
吴哲笑着回头,恰对上袁朗有点温柔有点沉醉的浅笑,若有若无。
袁朗收回手,发现吴哲在看他,偏头夸张一笑,“哎,我脸上可没长花芽啊~”
吴哲轻视之。
袁朗拉起吴哲,两人静静对视了很久,吴哲是赌气,袁朗是看不透的暧昧。
“我想做一件重逢应做的事。”袁朗不怀好意的往前一倾身,一笑,半是戏谑,半是认真。
“什么?”吴哲冷静问,轻蔑还没有完全表露,却已然被恨恨抱住了。
这一次不再只是握手,久别重逢,没有什么比拥抱更能安慰自己:这不是梦。
心脏似贴在一起,连频率都渐渐合成一拍,嘭,嘭,嘭嘭,嘭……
霎那间,万籁寂静。
“吴哲,再见到你,真好。”袁朗说,吴哲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轻易判出真假。
吴哲闭上眼睛,浅笑,是啊,真好。
原以为可以心平如水,却发现有人可以轻易撩起,这种感觉很玄妙,也许这才是真正的心静。
午饭依旧由袁朗充当火头兵,但是刷碗的活,袁朗是死活不干了,于是吴哲愤愤的抱着碗碟守在水池边洗,袁朗坐在屋子里,都能听到外面碗筷被粗鲁叠放时碰出来的清脆声。
孩子们也吃完了饭,跑到院子里。
外面清脆脆的碗边碰撞声变成了背景,孩子们奶声奶气的声音响起---------------
“周扒皮,皮扒周,周扒皮的老婆在杭州
……”
袁朗站在门口,看着欢悦的孩子们,和那个孩子般的大人。
孩子们还是孩子,见有生人在看,跳绳的时侯眼神不由往袁朗处飘,吴哲发现后,扭头正对上袁朗的目光。
他的脸干干净净,微微泛红,天空瓦蓝一片,一个回头,一切的背景变得空远。
“喂~”吴哲招手,“过来帮忙~”
袁朗无声一笑,只得走过去。
手一伸入水中,彻骨的寒,袁朗眉头一皱,头一扬,“边上呆着去。”
吴哲毫不客气,‘噌’把手从水中抽出去,‘噌’似怕袁朗后悔般的站了起来。
“来,来。”吴哲招拢着这群小兵,“给袁叔叔表演个节目~”
小孩子们闻声跑了过来,很有序的按高矮一字排开,小胸脯一挺,袁朗抬头,诧异的表情不由笑开。
“沁园春-雪~”吴哲得意的起头,孩子们跟着背道-------------
“沁园春-雪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
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
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
唐宗宋祖,稍逊风骚。
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
江山如此多娇!
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第 24 章
碗筷收拾好,小孩子们也早已散去,院子里有种安安静静的热闹。
“没想到会这么快。”吴哲轻叹,拾掇着一陇炭火。
乌黑黑的松炭渐渐变得橘红,却很慢,吴哲对着架起的一个虚位一个劲的吹,噼里啪啦的轻爆声,他自己也被一呛。袁朗无奈,从背后抛过去一本书,砸在吴哲的肩胛处。
吴哲回头怨念的一瞪,顺手拾起书,侧着身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袁朗漫不经心的一笑,随手翻着吴哲的桌面,一排书,很杂,但排的很整齐,不过袁朗看不出所谓的顺序,便翻开了一本吴哲正在看的书,里面夹着一支笔,所以很容易便翻至了正看的那一页。
吴哲瘪瘪嘴,却忽然意识到什么,猛然扭头,正对上袁朗戏谑的目光。
他手中转着那支笔,眼神很平静的含着笑意,漆黑的眸底竟似想包容一切,悄无声息的吞噬。
“没想到什么会这么快?”袁朗半响问道,却只字未提手中那支易主的钢笔,声音慵潵绵长,每一个字都说的极清楚。
“啊?”吴哲一愣,却迅速回神,“哦,这个局势吧。我没想到摧枯拉朽会这么快,你们不久便要渡江了吧?”
他手中的书不由加快急扇了几下,有点焦躁,难免又被一呛。
“嗯”袁朗随意应道,起身将椅子拉至炭火边,很舒坦悠然的烤着火,“我们这支部队可能会南下,西南那边还有很多国民党残部。”
吴哲也泄气的不扇了,起身放回书,又拿出了一小捧干孛芰,袁朗见了,毫不客气的便抢了大把,“哎,这可是好东西呀,你过得还挺滋润的啊~”
“我这是引狼入室!”吴哲咬牙切齿,忿忿将自己手中残留的一个个放到炭火边,不时拨弄几番。
炭火轻爆,红彤彤一片,映得两人也一脸红光,孛芰慢慢渗出清香,阴冷的屋子渐渐变的温暖,让人也不由懒洋洋起来。
“对了!”吴哲笑,“哎,说说那三局博弈吧~”
袁朗挑眉,“哦~那次啊~”
随随便便的口气。
“下了三局,我输了两盘。”袁朗飞快的剥着孛芰,瞬间又抛了一个入口,“唯一赢得那一局也有点侥幸,仅胜两步,很服。”
吴哲不满,皱皱眉头,“怎么说服刘司令的?他没有为难你?”
袁朗停了会,似认真想了想--------“没有。”
吴哲继续翻弄,却轻若无声的低舒一口气,肩膀微泄。
“由棋可观人,刘司令的棋大开大阖,全局动静握于股掌之中,取舍随意圆滑而沉稳大气,有帅之风范。”半响,袁朗道,“而我的棋路过于偏险,对细微之处过于计较,一兵一卒亦要权衡半天,适合小处厮杀,一旦大局作战,我甘拜下风。”
吴哲一愣,袁朗专注的看着炭火,神情沉静。
“所以~”他却忽然一笑,眉眼生动,“我至多是个将才!”
吴哲含着孛芰一白,含糊不清问,“那当时的观棋者呢?”
“刘政委?”袁朗含蓄一笑,故作玄虚,“观棋不语,非帅非将。”
吴哲微思,忽然笑开,低声说了两字-------“统帅?”
袁朗笑而不答。
将,离不开战场,他的重心在于他的部下和纵横的每一片沙场;而帅已然可以居高临下,全观大局,一处一局,谈笑帷幄,断一指保全一掌,坦然挥刀;至于统帅,他早已超越了纯粹的军事观点,战场只是一部分,他可以凌驾于战场之上开疆辟土。
此三者,泾渭分明又彼此联系,将可能成为帅,帅也可能以将的思维来审视一个决策,而统帅可能以将的态度来斡旋,也可能以帅的角度来取舍,这三种角色,都有各自的缺点和优点,各自的幸运和无奈。
有的将也许永远也成不了帅,可却可以将‘将’演绎到一种望尘莫及的极致。
“说说你吧。”两人沉默了会,袁朗问道。
吴哲摆手,啃着孛芰皮,揶斜道,“你少骗我,我要一开说,还有空吃吗?”
炭火边硕果仅存的几个孛芰已然外焦内嫩,不时发出‘滋’的一声,烤出的汁将表皮涂上一层糖稀的颜色,格外诱人。
袁朗无奈一笑,翘着二郎腿,也没有再染指那最后的几个,很安静的等着。
“我明天就要走了。”很长时间后,待吴哲已然扫荡完,袁朗轻声道。
吴哲微愣,却笑开,“那真巧,差一步就遇不见你了。”
袁朗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炭火,炭火烧得愈发旺了,白色的炭灰呼啦啦的升腾起,两个人的脸色都愈发看不清。
“等解放了。”袁朗一顿,似在酝酿着所有的勇气来给这一个允诺,“我会再来找你。”
吴哲微笑,点头,“好啊。到时你一定要携礼拜访,而小生我一定扫径烹茶、虚左以待。”
袁朗夸张一皱眉。
黄昏倾圮,离别在即。
袁朗拍拍一手炭灰,起身,吴哲也随之站了起来,伸出手,“祝你们马到成功。”
袁朗诧异,却依旧伸手握住了吴哲的手。
“历史所向而已。”吴哲浅笑,“还记得那个松山刈男吗?”
袁朗点头,“乙级战犯,战败后以反人类的罪名被判了死刑。”
“他是一个疯子,对于他而言:战争的罪恶无足轻重,战败或是被俘的耻辱却无法容忍。”吴哲轻轻一回握,收回了手,“可当时我还是觉得他是一个值得交手的对手。”
袁朗不语,很安静的看着吴哲。
“我原以为一个真正的军人必须要忠于自己的军队,永不后退,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吴哲自嘲的一笑,“可是,如果前面是无辜平民,或是他们的希望呢?”
“所以,你必须得调转枪口,你不仅不能毁了这些。”袁朗目光一凝,冷硬道,“万不得已的时侯,你甚至要为了保护这些去把枪口对准你的过往,信念或是立场。”
吴哲环臂,不满嚷道,“哎,你看得这么透彻,当初为什么不开导开导我?!”
袁朗宠溺低头一笑,摇头,“不,吴哲,是你让我看得这么透彻。”
军人自有傲骨,也自然藐视那些为了命而放弃立场的倒戈之流,袁朗对待俘虏的一贯态度便是:我可以保住你的命,但不要再奢求我的尊重。
他本不会轻易原谅别人的错误,机会只有一次,没有人可以将一件事做第二遍。
但是经历了很多事,袁朗开始接受,接受别人的错误过往,并开始欣赏,欣赏那些将错误过往抽筋剥骨一寸寸剔出的人。
一个军人,要守卫的不是自己的立场或是原则,他既然手握国之利器,拥有杀掠的权力,那么他要保护的其实是别人的希望和理想,而他自己的所谓信念,其实可以融入血骨,同生共存,无需用立场来证明。
吴哲如此,他袁朗也是如此。
“好了!”袁朗恢复一往的玩世不恭,挥手头也不回,“我走了~”
吴哲抬腿迈了半步,袁朗脚步一顿。
“不用送了。”袁朗背对着吴哲,低沉道,“我会回来找你的。”
说完,大步离去。
吴哲止步。
第 25 章
袁朗走后,吴哲的日子依旧如常,一如他在战火纷飞的年代所构想的那般平静,从容。
大学里的林荫道上年轻的学生脚步轻盈,夹道五月月季盛开,开落的泡桐花落了一路,淡淡的清香。
而淮海战役以生擒杜隶明,击毙邱清泉,全歼敌12兵团为终结,华野第6、7、8、13纵队分路南下,江淮地区节节胜利。袁朗的第十三纵队改称第三十一军,隶属第三野战军第10兵团,下属第91、92、93三师,共3.2万余人,自改编后,一路南下,跨长江,控江阴,占常州,攻宜兴,威南京,现在部队正在一个偏南的城市做短暂休整,而一路急行军,好不容易袁朗才又重新联系上吴哲,好在他的地址一直没有变,终于在又开拨前收到了吴哲的回信------------
“这个城市到处都是泡桐,四月开的花,没有叶子,紫白色的,树高花盛,朝气勃勃,远远望去,仿若紫气东来,蹁跹天际,现在已然凋落,铺了一地,不过满树开始长叶子,大片大片,又是别样的生机……”吴哲的信就是花讯,什么时候开什么花,他能整篇淡淡诉来,有时还会夹上一两片花瓣或是落叶,袁朗喜欢在无人的时侯,一个人安静的看这些话,似乎眼前真能看见花一朵朵安安静静的开,再安安静静的落,与世无争的为世添姿。
“我院子里的月季也开了,姹紫嫣红的开得很张扬,好不容易才等到一朵开罢,姑且送你一片……哦,老家来信,一个远房亲戚,这些时日就不用回信了,估计我要回去处理一些事情,不会太久……”
落尾‘吴哲’二字依旧清傲秀挺。
袁朗掩信,窗外恰有几株泡桐,油绿的枝叶,如华盖一般倒遮去了大半的视野,下过雨的空气将一切清洗的干干净净。
等齐桓进门的时侯,见到袁朗一脸淡淡笑意,也不由抿嘴一笑。
“怎么样?”袁朗回头见到齐桓,连忙快步走上前,眼眸精亮,齐桓点头,“杭州解放了。”
袁朗大笑,走至地图前,大片的红色直逼东部的一处蓝军,已呈包抄势态,拿下指日可待。
“京沪杭警备司令汤恩伯在老蒋的亲自部署下,20多万部队退守此处,妄图借坚固工事死守,以待国际局势的变化。”齐桓跟上,随手在地图上一比划,将局势简单一说。
袁朗眼眸一缩,微露不屑,冷笑道,“老蒋还是这么天真啊?~”
自家的事,岂容得他人置喙?!
“只是~”袁朗微微低头,语气低缓有点沉重,“从外围进攻,如果使用重武器,这个十里洋场就……”
齐桓肃然,凝神一思,“看来这次要进行巷战了,成才的那个团可以拿出来,那小子不知从哪弄得一套套,这种打法他准保喜欢。”
袁朗浅笑,又不正经起来,捣捣齐桓,“哎,嫉妒?”
“不是。”齐桓眉目不动,“他们团适合这样的打法,我们团是主要的攻坚主力,而高城的团在往机械化发展,将有千种,兵有万变。”
袁朗不说话,半是戏谑半是认真的看着齐桓。
“说吧,什么要求,这次?”袁朗挑眉,往齐桓身边一凑,压低声音极尽暧昧道,“我偏心,说吧~”
齐桓嘴角一弯,目不斜视,“老本行,外围攻坚,第一拨进市区的功劳还是给成才吧。”
“没劲。”袁朗瘪瘪嘴,转身又探了过来,“不试一试巷战,说不定又是一个军事史上的经典战例。”
齐桓浅笑,摇头。
离开的时侯,却终于摇头低叹,字字清楚地吐道,“军长,其实你是偏心39团,想让他们得头功,不必用我作托辞。”
袁朗面无表情,却随手将烟盒砸了出去,有点讪讪。
的确,这一次,他想让39团和成才的38团一起作为进城的首拨,39团的战斗力毫不逊色,也该是重抖雄风的时侯了,而且一个投诚队伍在这场战争中也许会起到更好的宣传策反作用。
可袁朗想:也许,的确有点偏心。
战争早已打响,外围的小村子已被攻下不少,三十一军从郊区宝山县,经复旦大学向市中心挺进。十米一个碉堡,百米一个炮楼,队伍每推进一步,便要倒下四五人。战壕似蛛网一般交错,飞机在头顶上盘旋,战士们只能爬在地上挖战壕,一点点推进。
天飘着细雨,到处是泥坑,死人泡的变胖,活人泡的浑身红肿,阵地前一马平川,寸草不生,一半是敌军毁的,一半是我方炮火摧了的。
许三多抱着快冒烟的机枪筒子,面无表情,眼珠子一转不转的盯着前方,满脸炮灰,只一对白眼珠分外明显。
“三多~”成才微微一摁他的肩膀,许三多回头,像换了个人一样,憨憨一笑,“团长~”
“来,喝口水。”成才微笑,递过去一个水壶,里面装的其实就是沟里的水。
“不嘞~”许三多紧紧手,咧嘴笑着,成才也不勉强,掏出手枪趴在一边,低声道,“喂,手指不疼吗?”
许三多一愣,成才示意他扣扳机的中指。
“没感觉了。”许三多笑着,“团长,那大城市啥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