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桓静静的立着,和袁朗静静对视,直到看出袁朗眼眸深藏的一丝无奈和沉重。
袁朗转身,“出去吧,早点休息。”
说完,盯着地图,似要戳出个洞。
齐桓张张嘴,挤道,“是!”
然后,敬礼,却敬至一半,又缓缓放下。
“哦,对了。”齐桓拉开门,顿了顿,酝酿了一下情绪,道,“吴哲走的时候,让我带句话给团长您--”
“说。”袁朗没有回头,依旧看着地图。
“他说—”齐桓咽了咽,恨不得捏住嗓子,刻意模仿吴哲的语调,“强扭的瓜不甜;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袁朗低头轻笑,一会,道,“齐桓,后面一句是你自己加的吧。”
齐桓讪讪挠挠头。
“好了,回去吧。”袁朗笑,“把门给我带好,这里的蚊子真多。”
门吱的一声寂若无声的被轻轻掩上,门外的蝉声也弱了不少,袁朗反倒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周围太安静了,空气粘漉漉的,每个毛孔都似被封住,透不过气来。
袁朗齐根抓住头发,愤愤一揉,心中烦躁不堪,却偏轻飘飘找不到重心。
他将头抵在墙上,贪恋着那一丝含着土腥味的寒气,克制着自己心中无处释放的怒火和不由自主的慌乱。
很久,额头已然冰凉,热气嚣张的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附在额头上,一冷一热,较劲般的纠缠。
“再见,吴哲。”袁朗搓搓脸,仰头深深一吐纳,从喉中深处低低道。
他微弯的腰猛然间拔得很直,很硬,似乎可以顶起千钧。
转身,重新做回至桌前,顿了一会,袁朗还是决定起草现阶段的队伍发展计划,其他的一切似乎可以被放到以后再说,再见的时候再说。
可是,抽屉里,笔筒里,所有一切可能塞下一支笔的地方,都被袁朗翻了个遍,一开始他还能噙着无所谓的笑仔细的一处处犄角旮旯翻翻,到后来便是噼里啪啦,柜门摔得连桌脚都是一颤。
那支他最喜欢的钢笔,不见了。笔筒里还有几支其他的笔,可袁朗似乎偏要用那一支,阴沉着脸恨不得把整张桌子翻个底朝天。
“袁朗!”门外传来一喝,早已离去的李政委不知为何还立于门外,迎着灯光,身后的影子却更显重重,他似乎站在光影交错的分界线上。
袁朗一愕,却瞬间换上一副痞痞的神采,笑,“哎,隔墙偷听可不是你李政委的作风啊~”
李克定也不多说,几步走近,“喏,你自己看吧。”
说着,递给了袁朗一封信,袁朗接过,待看清上面的字迹时,他手微微一抖,似被子弹打中了一般。
“吴哲临走的时候交给我的。”李克定叹气,有点后悔,“他担心自己走后,三十九团会心存不满,便委托我们转呈这封信,他说自此,他吴哲和三十九团再无瓜葛,三十九团也和国民党这三个字再无瓜葛了,希望我们可以毫无芥蒂的接受他们。”
袁朗低头微笑,握着信,越来越紧。
第二日,袁朗亲自将这封信原封不动的交给了三十九团团长杜涛。
杜涛死死瞪了许久,道,“首长,您能念给弟兄们听吗?”
“好。”袁朗道。
杜涛敬礼,转身,一步一字,哐哐响,“三十九团紧急集合!”
前面乌鸦鸦的一片,土色解放军军装,四四方方的方阵,带着一股不灭的独属于三十九团的傲然正气。
袁朗拆开信,抬头一扫,下面人人都不由腰身一拔,无故又高出了一寸,像噌噌拔节的一片青竹。
“我,吴哲,书生一个,国难当头,投笔从戎,当是时,四处狼烟,国中无地无时不可以死,天下人不当死而死者,不可数计,本以为,国事成不成自有众同志者在,遂可以率性一死,却未料竟可亲见驱逐日寇,吾生之一大幸……”袁朗一字一句很认真的念到,下面的人鸦雀无声,“……得遇众位,亲爱精诚,吾生之又一大幸,烽火数载,与诸君并肩作战,慷慨而歌,岂不痛哉?!……而当今之中国,天灾可以死,盗贼可以死,奸官污吏虐民可以死,再观此处,虽不说到处炊烟袅袅,黄发垂髫,怡然自得,然亦是晴空万里,风雨同甘,岂非诸位心中之桃花源?为此而战,大丈夫所为,此人生之一大幸,吴哲无缘消受,吾本书生,但归书乡去,只盼诸君来日饮马长江,直捣黄龙时,莫忘小生……”
第 22 章
刘邓大军在挺进大别山通过黄泛区时,果然损失惨重,重武器全部丢弃,几个主力纵队无异于解除了一半的武装,很多留下养伤的伤员惨遭杀害,根据地背负守敌,完全没有后方的作战;但是这支部队的挺进却也为整个中原腹地的大规模歼击战拖住了很多的敌人,东震南京,西胁武汉,南截长江,江南大地皆在觑盱之中。
故而,是非功败,无从定论。
只是,每一次的小规模作战都举步维艰,作为一个战功显赫一生纵横捭阖的军事将领,刘司令也不免暗叹,他总是不时想起在禁闭室中那双漆黑深亮的眼睛,它的主人—袁朗,一个年轻的纵队司令,油滑却又固执,狡猾却又简单。
那一天,禁闭室中,他们对弈三局。
“我能明白中央作出这样的决策也不容易,只是,一旦我清楚后果,哪怕目的如何高尚,我也不能就这么轻易妥协。”他不慌不忙的遣兵调将,每一步棋行险招,却均走得沉着稳重,“我的一兵一卒没有任何说话的机会,那么我,作为一个局部的主将,无法权衡全局,我只能站在他们的角度,为他们说话。”
“那如果这样呢?”刘司令记得当时自己轻缓的一落炮,抽车将军。
“司令果然棋高一招。”袁朗浅笑,微微一思,很爽快的舍车保将,“我会这么做,在必须保将的时候,任何棋子都是可以舍弃的。”
但很多时候,一兵一卒,亦要惜命。
那一日,真正打动刘司令是最后袁朗说的话,他说,“三六年败走河西走廊,那时我没有发言权,我可以不说话,所有的屈辱不堪我袁朗会一辈子扛着,而如今,依旧有很多人没有发言权,但难道也要他们背上一辈子的包袱吗?我袁朗不忍。我们第五纵队有太多的投诚队伍,说句不好听的话,那些最底层的兵会有多少是因为信仰因为理想而临阵倒戈,说到底,他们只不过执行了一些他们所信任的人为他们指名的一条生路而已,一旦情势恶化,他们不会过多思考,他们只是想活下去,可他们已经是革命战士,逃跑之后,即使不被抓住,他们的一生又将如何渡过?”
那三局,袁朗只胜了一局。他败了,因为他太在意一兵一卒的得失,纵是棋行偏锋,在高手无形的杀场之中,还是难免丢了半壁江山。
这是一个将才。刘司令想:每一个棋子,他都能调动起它们极大的潜能,往往可以刺入敌腹,让人措手不及;他毫不否认它们是棋子,是可以舍弃的棋子,但他珍惜它们,甚至到了斤斤计较的地步。
于是,那三局棋,袁朗状似输了,却赢回了他最想要的东西--------他的棋子们最应该纵横的沙场!
48年,陈粟,陈谢两路大军出击并经略中原,和刘邓大军成‘品’字展开,互为犄角,相互配合,纵横驰骋。
袁朗所率第五纵队,终于并入华野,结束了长久的独立作战。
于此同时,中原地区最大的一块根据地豫皖苏也建立了起来,华野所部六个纵队已逐渐成为火力装备不下于蒋军头等主力的部队,具有很强的攻坚能力和野战能力,有了家底,打出的仗俱是精彩的大手笔。
转战一年,陇海破击战,平汉破击战,许昌战役,洛阳、豫东战役……
打一仗胜一仗,怎一个酣畅淋漓!
那一年,风光无限,年底的一场大战,历史上赫赫有名,传承中外。
它在军史上的名字是徐蚌会战,即淮海战役。
这是一场用小车推出来的胜利,一路上,飞机在空中叫嚣,地上是埋头推车的百姓,尘土扬起,刺痛了沿途的一路路急行军,可他们依旧保持着队形,从容的从这些小车边跑过。
战时全民皆兵,这场战争的胜负早显端倪。
野战医院里,汇集了很多年轻的学生,他们主动帮助护送照顾伤员,有条不紊。即使也是生于战乱,可他们的身上还是带着不同的气息,很朝气很健康的气息。
袁朗是在年末住了进来的,旧伤复发,不得已被押进来的,当时一片混乱,李政委是骂骂咧咧带着几个士兵把他搡进值班室的。很久未进医院,袁朗用了很长时间终于承认了一个事实:这儿医生最大。
胃溃疡,不大不小的一个病,医生推推金丝眼睛,很权威的说:住院。
这个医院比较后方,一般都是些转下来休养的伤员,不到大战,并不慌乱,日子轻飘飘的滑过,安详的让袁朗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没有震耳的炮弹声,没有铁锈的硝烟味,满院子撑起的竹竿上晾满了白色的床单,阳光下,雪白雪白一片。
几个年轻的护士捧着白瓷盘说笑着走过,里面大大小小的药瓶子轻轻碰撞,清脆脆的声音,朝阳的角落里扎着几个伤员,勾肩搭背,互相讨着烟火,吹嘘侃山,也许对象就是那些低头偷笑的护士。
袁朗的烟瘾又上来了,侦查四周没有医生的眼线,便披着大衣踱了过去。
“唉,玄子,借支烟~”袁朗笑道,对其中一个老兵扬扬下巴。
玄子立马将嘴里的烟灭了,横道,“不行~”
袁朗也不急,但笑,玄子挠挠脑袋,转头硬是不睬袁朗。
“哎,小罗~”袁朗忽然侧首笑叫了一声,玄子立马转头,却发现对面空无一人。
玄子一瞪,重新将烟点着,挑衅一般的陶醉其中,烟雾缭绕。
“怎么,还没追到手?”袁朗大大咧咧很随意的坐了下去,勾着玄子的肩膀,笑得暧昧诱惑,“要不,我再帮你写一封---”
他附近玄子的耳边,低沉哑声道,“情书---”
玄子不说话。
袁朗捣捣,玄子叹气,心虚的一看四周,掏出了一支皱巴巴的烟,递将过去,“唉,别说我给你的。”
袁朗毫不客气的接过,“哪能,咱可是革命难友,有烟一起吸,啊~”
他尾声一卷,将烟在指间一夹,“哎,借个火吖~”
不多时,角落里仿佛仙境一般,紫雾升腾。
“别看了,别看了。”袁朗皱着眉头,挥手,如同轰一群看大戏的小孩回家,“每天都看,你们不烦吗?”
其他看戏的伤员瘪瘪嘴,掏出刚才藏起来的香烟,光明正大的点着,该侃什么接着侃。
阳光慵散散,暖洋洋的,袁朗听着他们的插科打诨,悠哉的吞云吐雾,并不时的又敲诈过了几支烟,地上已经落了三四个烟蒂了,却全被袁朗不动声色的踢到了玄子脚边。
张医生受骗多次,终于炼就了一双火眼金睛,隔着半个院子,见角落里紫雾透过三四层白床单都隐隐可见,再一看,袁朗不见了踪影,厉声一喝,“袁朗,把烟给我掐了。”
袁朗不慌不忙,掐了烟,塞给了玄子,玄子本能的接了过去。
“嚷什么,嚷什么呢~”袁朗起身,拍拍衣服,裹裹大衣,仰头隔着半个院子,懒洋洋抛过去一句话,“保持安静,不要喧哗啊……”
张医生怒不可竭,大步绕过一道道晾衣竹竿,戳到袁朗面前的时候,犯罪现场早已毁灭。
袁朗笑的很正直,手以示清白的一摊,“我真没抽~”
后面的玄子这才看见自己脚下一堆烟头,张医生也瞥了过去,无名之火无故蔓延,可是指桑骂槐之道没有精通,只要他矛头一暗指袁朗,袁朗便立马一副很冤的表情,天地可鉴良心的坦白,“我真没抽。”
张医生吼了很久,终于‘朽木不可雕’的点点袁朗,这才想起自己竟完全忘了自己的老同学了。
后面的白床单被风微微带起,一波一波的,飘过一种太阳晒过的香味。
一个年轻人走了过来,面带笑容,很平静。
袁朗一脸的嬉皮匪气全然消散,他有点少有的木讷。玄子等人都心怀惴惴,以为他又要完什么把戏,不过,又都怀着好奇有点亟待看场好戏。
医院的生活对于这些刀剑舔血的家伙来说太过平静,而袁朗总能掀起一些小波小浪,生活安详却又有趣,难免会‘宠坏’一些人,看别人被袁朗几句话惹毛或骗到不分南北是他们的一大业余,此现象俗称‘窝里斗’。
袁朗甩甩手,却又重新揣了回去,斜着身,浅笑。
“你们认识?”张医生满腹介绍又化为乌有,然后又见此二人完全无视自己,对视的仿佛在交流,却一句话也没说。
吴哲眼中溢出欢喜,是刚刚被勉强压下的激动,那一刻,当听到张医生叫‘袁朗’时,吴哲就觉得脑子中一根神经‘啪’的一声断了,再听到那个人熟悉却又遥远的应答,吴哲浑身的经脉都在颤抖,所有的思想堆积于断裂的神经处,汹涌澎湃,却一片空白。
两个人都清减了很多,一个藏的更深,一个显的更清。
他们淡笑不语,眉宇间的沧桑风尘,在那一刻,无声散去。
袁朗不敢说话,他有点累了,想歇歇,却又怕自己想靠的人,只是梦幻;吴哲也不敢说话,他有点心虚,看着袁朗黑不见底的眼睛,他想让这个人闭目休息,却又怕自己担当不起。
良久---------
“认识。”袁朗笑了,眸中精明淡去,声音低沉道,“不一般的交情。”
第 23 章
吴哲是来帮忙看几张病理装片的,调好显微镜,讨论一下发生病变的部位,不多时便出了来。
袁朗斜坐在对面的廊椅上,低头看脚边交错的光斑,倒似是兴趣盎然。
见一个熟悉的影子漫至脚边,袁朗嘴边不自主一勾,抬头,笑道,“好了?”
“当然,老将出马。”吴哲点头,笑着伸出两根手指,一晃,“一个顶俩~”
袁朗轻笑,带着一晃即散的温柔,似湖面上的夜光。
“我以为你是来看病的。”袁朗起身,点点鬓角,“这里。”
吴哲一恍惚后回神,笑着摇头,“没什么大碍。”
他的笑很开心,袁朗看着,忽然觉得,怎么说呢------这个人变年轻了,别人越活越大,背的东西越来越多,而他却似乎变得越来越简单,简单的似乎任何人都可以一目看透。
“唉,对了。”吴哲一眨眼,赏赐一般的阔气一挥手,“我和老张说了,特准了你一天假。”
袁朗也不由被感染,笑着一挑眉,“去哪?”
这个县城,袁朗几乎没有逛过,他们走的是一条老街巷道,青砖石铺就的路面,两边是虚掩门的寻常人家,阳光稀稀拉拉的透过几许,墙角是一路的青苔,举着红色或黄色的孢蒴,看着别有一番情趣。
江淮小镇的冬天,有着北方的阳光,和南方的空气,风吹在身上,说不清是冷还是暖。
前几日刚下过雪,但是积雪基本已经全化了,雪水渗入地里,泥土变得黝黑潮湿,只有几处人为堆起的雪堆还没有化完,半雪半冰,人们也懒得弄,阳光射在上面,五彩缤纷,倒也好看。
“到了。”吴哲推开一个乌黑色斑驳的木门,回头对袁朗笑道。
袁朗微微一回应,目光却不离门口一左一右门童般的两个歪瘪瘪的雪人,吴哲脸一红,急急道,“这不是我堆的~”
“我知道。”袁朗笑道,不怀好意,“唉,你急什么吖?~”
雪人的身子有点变形,但还能看出是两个胖娃娃,和别处不一样的是,这两个雪人鼻子眼睛一样不缺,孩子是不会这么仔细的,他们的思维总是很抽象。
袁朗点点身边一个雪人的鼻子,一根精心挑出来的胡萝卜,笑得眉眼都快歪了,肯定道,“这根选的不错。”
吴哲一手撑开半扇门,斜身很平静道,“你还进来吗?”
“进去,进去。”袁朗连忙收回手,快步走去,却还是回头看了两三眼,嘴边的弧度一直没有消下去。
这样的吴哲,其实生活的很好。
这个院子里住的不止吴哲一户,有几个女孩子在院子里踢毽子,红色的炮纸还有几片没有扫干净,湿软软的趴在梅花树下的泥巴中,几个男孩子还在不知翻了多少遍的炮纸堆里搜找着落网的哑炮,见到吴哲回来,七零八落的问好声。
然后,俱是好奇的看着吴哲身后的袁朗。
袁朗还从没有被这么多双亮晶晶的眼睛行过注目礼,觉得很开心,这也才知道吴哲先前让自己买糖果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