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伤亡委实惨重。
吴哲这几日急得上火,为了拖压的医药物资,他已经不知摔过多少次师部后勤的电话。
可是人家不软不硬,不紧不慢,就是不给干脆的话,吴哲狠狠想:这招无赖法怎么老是被自己碰到。
清水乡一场攻坚战,三十九团伤亡三成。
于是,当师部下达了命令后,吴哲噌的站起,死死捏住桌角,半响道,“回师部,就说是我吴哲恕难从命。”
旁边看地图的副团杜涛一言不发的踱了过去,从吴哲手中使劲抽过了那一张被他死命捏着的电报。
这一仗,依旧要他们去啃硬骨头。
“等一等。”杜涛止住了要去回电报的通信兵,然后低头也不避嫌道,“你不能这么回,要知道,三十九团和你如今是一根稻草上的蚂蚱了。”
吴哲颓然垂首,紧握的手止不住的发抖。
他已与他一手创立的敌侦营反目成仇,难道还要他看着这个共患难的三十九团一点点被磨散吗?
“好,打!”吴哲抬头,目光清澈,但是透着一股狠,“不过,这下该我讨价还价了,电告师部,明码要价,该给的物资少一克,大爷的,我们便撂挑子不干了!”
逼上梁山,也不是做不出来的。
该面对的事情,总要面对,血肉模糊也罢,峰回路转也罢,瞬息万变的战场,任何希望都是奢求。
三十九团死守的那个高地,恰是袁朗要为后续攻城部队打通的要脉。
固关山,山势西南走向,如同其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远处,枪声七零八落,此处,残月西斜,星斗稀疏。
吴哲伏在掩体后,手中握着枪有如千斤,他不知道这一仗该不该打,拿一个伤痕累累的团去对抗一个纵队,这是豪赌。
夜,太过寂静。
忽然,浓云之后,两颗信号弹呲的一声上空,幽幽的绿色,宛如流星,划过夜幕,坠入远处的山岳之间。
夜,更浓厚。
也许就在一瞬间,炮雨倾天。
袁朗麾下的第一团和第二团,成钳形向固关山猛扑过去;第三团前三个营,直插固关山西南,实施迂回包围;第三团特务连和独立的敌侦营,由邻山抄到固关山之北,截断来援;其余部队,展开正面攻击。
吴哲大惊,这一来势,已不再是要撕开一个口子,而是要全歼他们。
是谁有这么大的胃口,吴哲想,不由心惊胆颤----这样的情况,如果后援坐山观风,死守时间一过,莫说后撤,他们将插翅难逃。
无数的炮弹像冰雹一样,炸的整个阵地微颤,一炮穿云而过,直直命中吴哲的指挥所,炸飞的棚顶四处飞溅,吴哲回头一望,血沫味串满鼻间胸肺。
“集中火力,受伤的立即自救。”吴哲吼道,满嘴硝烟。
几个参谋全部断手断脚,唯一庆幸的是,杜涛和吴哲都不在指挥所里,一截断臂就砸在吴哲的身边,微微跳动,血咕咕涌出,很快就被黄土一裹,掩埋了。
血漫到吴哲脚边,一摊。
远处,已被攻破的鼓台峰上,袁朗用望远镜专注的望着浓烟滚滚的固关山。
强大的火力封锁线,他们已经实施了三次冲锋突击,均被迫止住。
“让成才和高城留下一部分人阻截援兵,其余者,快速回撤,从侧翼上山,不惜一切代价的给我把包围圈勒紧。”袁朗很平静的说道,这个时候,他在赌------固关山上的敌军是孤守无援。
张参谋长犹豫,道,“这是不是太危险了,万一后援部队强行……”
袁朗轻蔑一笑,淡然道,“不会。”
他天生是个幸运而胆大的赌徒。
通过望远镜,袁朗观察了一会,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他在看,透过一丝一毫,搜寻那个最顽抗的山头。
“命令炮兵营,对准望月峰。”袁朗手起手落,干脆犀利,“全营射击,101号目标,炮兵连,榴弹瞬发短延期引信,基准射向,射向0-04,四连表尺345,向右0-35,五连表尺362,向右0-51,六连表尺323,向右0-75。五连四炮一发放!”
望月峰,南北悬崖,仅西边有条羊肠小道,吴哲就率兵在这里用密集的火网封锁住了这条攀山之道。
忽然间,对手的进攻止住,远远的,榴弹的声音穿破空气,吴哲瞳孔一缩,吼道,“小心,对方炮火集攻!”
扑天盖地,浓烟滚滚。
矮灌被拦腰齐斩,碎弹碎尸砸在树枝上,噗啦啦响,如冰雹。
除此外,101高地上一片死寂。
第一团三营谢营长大喜,集中三挺重机枪,机枪和步枪一齐怒吼,嘹亮的冲锋号,震得山谷摇荡,战士们人人手持上了刺刀的钢枪,个个紧握揭了盖的手榴弹,猴子一般敏捷地攀登上去。
却不料,仿佛对手一下子诈尸了一般,全部活了过来,疯狂的一阵扫射,机枪、排子枪和手榴弹,打得陡峭的山坡上土飞石碎,灌木杂草再次像被镰刀捋了一遍,铺满一地,植物的残肢和人的残肢。
对手不知何时改变了阵型,扇形的火网,近距离扫射,飞鸟也难逃。
袁朗的脸色很凝重,也很难看。
“不能再这么打!”张参谋长心痛,一团也算是老家底,一下子就打残了一个营,他觉得浑身筋脉流的不是血,而是冰水。
袁朗抿嘴,眼眸一眯,半响道,“再攻!”
对手火力集中,但明显伤亡惨重,袁朗满眸定然,他立于山顶,似乎可以掐指一算,天下大定。
张参谋长咬牙道,“我不同意,可以和李政委商议一下嘛。”
“笑话!”袁朗嘴角一勾,“我是纵队司令,他是政委,军事我负责,生活思想才是他的过活。”
嚣张的让张参谋长哑然。
“打吧。”袁朗的声音一低,压着一丝悲怆,“再大的伤亡,也得打!”
风,从他的身边吹过,似乎都凝住了。
一个通信兵踌躇了一下,将前方的敌情简单的汇报了一下,张参谋长发现有一段时间,袁朗的眼中漆黑墨色翻涌,说不清是什么感情,激烈却终被生生压下。
101号高地,三十九团团部所在地,团长吴哲死守。
包围圈越来越小,后援果然固守不前。
激战一夜,黎明在曦。
不能再等,袁朗想。
不能再守,吴哲想。
袁朗在山顶站了一宿,最后一眼,格外沉重,他转身,定住脚步,道,“炮兵营全营两发急促射,目标101号!”
吴哲转身一望身边的弟兄,浑身是血,却毫无怯色。
“伤亡如何?”
一个临时的通信员定声平静道,“二营伤亡过半,营级干部全部牺牲;三营失去联系,一营,全部被围,已被孤立了,连之间联系差,伤亡不明……”
炮口调好校准,袁朗背对着远远的一脉脉山脊,“打!”
通信员却迟迟没有向炮兵营传达指令。
“报告司令。”年轻的小兵带着重重的四川口音,却一字一句很清楚,“敌军投降了。”
袁朗一愣,张参谋长第一次从他的脸上看到这种表情,茫然不敢置信的表情。
“快叫所有人停止攻击!”袁朗大笑,一字一句补充道,“他这是投诚,不是投降。”
说完,大步流星的往山下走去。
吴哲啊,袁朗勾嘴浅笑,能让我有1945年感觉的,除了小日本,你是第二个。
此时距离十二个小时不到一个小时,吴哲仰头看灰蒙蒙的天,苦笑,想:也算是完成任务了吧。
没想到,这一生既没取义,也终不能成仁。
见到袁朗的时侯,吴哲发觉自己竟连恨的力气都没有,他只是累了。
他站在未散的烟雾之间,袁朗走近,两人静静对视。
袁朗展开双臂,小心的箍紧,吴哲没动,只听见一个声音在耳边低喃,“吴哲,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一滴一滴,袁朗的肩膀一湿,一抖,却没有回头,只是更紧的将吴哲的脑袋一摁,紧紧的贴在了自己的肩头。
第 19 章
吴哲要求三十九团各级军官士兵级别不变,由副团杜涛担任团长,不需要上派政委。袁朗二话没说同意了,驳回了所有人的反对。
没见过一个投诚部队这么横的。张参谋长开完会议,解着领扣,愤愤道,他如今才知道自家司令如此好说话。
可是,他错了,袁朗从来不是个好说话的主。
“我不会答应的。”吴哲愤然瞪着对面的袁朗,“袁朗,我把整个三十九团交给你,但不要以此要挟我。”
袁朗笑,老谋深算,“你可是我的人质,你若是走了之后,我怎能放心三十九团?”
吴哲咬牙切齿,算是见到了真正的无赖。
“做我的参谋!”袁朗悠然道,抽出一根烟,倒是没有点燃,只是在指间翻转,似乎乐在其中。
“呵~”吴哲轻笑,“你不会不放心三十九团的,我若是要走,谁也拦不住。只是,你若再逼我,带走三十九团也不是不可能。”
“吴哲,你不会。”袁朗摇头,了然,“而且一个投诚的中级国民党军官,不是说放就放的,你就是心在朝野,也难让人信服。”
吴哲不屑,左手一翻,掏出了随身的手枪,袁朗眸底一缩,却只静静的看着吴哲。
“如果我在这里开一枪呢?”吴哲挑衅的挑眉,斜目望过去,左手持枪,稳稳顶于自己的右手腕间,言语坦然无畏,似乎说的是极其轻松的事情,“这样一个伤残的国民党军官,贵军应该可以安心放人了吧?”
袁朗手中的烟一折,烟丝有几许散出,从桌边飘下,轻轻的,没有重量的似连空气都能托起。
“吴哲,不要逼我!”袁朗低吼,“把枪收回去!”
吴哲不动,但笑,“袁朗,我们俩谁在逼谁?!你一个纵队困我一个团,逼得我只好投降,你敲碎了我作为一个军人的所有根基,现在,你还要我为你出谋划策,你想逼死我吗?啊~~”
袁朗眸中寒冰渐溶,用尽全身力气才退下眼中的汹涌。
吴哲一向黑白分明的眼中蒙着一层水雾,随着他肩膀的波动,一点点的轻漾,却终是没有流出。
“我~再也不会逼你。”袁朗抬脚,微微靠近,紧紧的盯着吴哲的眼睛,一字一句,“吴哲,相信我。”
“我不能,是你教会我,怀疑一切,把任何人都看作假想敌。”吴哲苦笑,“现在,你又要我相信你,我做不到了。”
他太累,不是不想,只是他觉得自己做不到了。
袁朗一直咬着嘴唇,深深一排牙印刻在下唇上,生生咬出了血,吴哲微微侧首,转移了眼神。
“你不用去做,我来做,我会让你相信我。”半响,袁朗道,“吴哲,若从没有怀疑过,信任便是肤浅的,很多人一生都不会有这般切肤刺骨,剥血抽筋的经历,他们会比我们简单,甚至比我们幸运,可是,时势造人,我们不可避免的相互怀疑,针锋相对,但是现在,我会尽我一切可能,让你重新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
吴哲不说话,有些颓然的斜靠着桌边,握枪的左手却始终没有离开右手腕一寸。
“你是一个十分优秀的军人,不要轻易质疑这点。”袁朗从没觉得自己开导一个人需要如此的斟词酌句,因为眼前的人,是吴哲,一个有着理智,有着理想,一个可以和他袁朗激战十一个小时而未丢一寸阵地的吴哲。
吴哲苦笑,“一个在阵地上举了白旗的人还是一个优秀的军人?”
袁朗微笑,“是啊,如果三天前谁和我这么说,我会踹他的屁股,但是,吴哲~你告诉了我,一个军人,也有选择的权利!”
“我总是说,历经生死,费尽心血,却不敢轻言胜利,我只想用最小的伤亡,去换取最大的值得。”袁朗认真道,“你做到了,我敬佩你,吴哲,这是军人对军人的敬佩。”
在那个时候,援兵隔山观虎斗,三十九团独守关口,如果不降,便是全盘被端,吴哲清楚自己的部下,袁朗也清楚这个对手,他们只听从他们团部的指令,如果吴哲不降,全团便是全部战死也不会说一句软话。
而且,这样的死法,只是个悲剧,毫无豪壮可言。
“任凭你说的天花乱坠,袁朗。”吴哲中指勾上扳机,决然一笑,“我吴哲对得起三十九团,却独独不再是我吴哲自己了,这样的吴哲,不配是一个军人。”
袁朗大惊,一个箭步,一把拧住吴哲的右手腕,想掰开他扣住扳机的中指,吴哲没让他得逞,若不是怕误伤了袁朗,他早就扣动扳机了。
袁朗无奈,只得狠狠一坠肘,砸在吴哲的臂弯,另一只手死死握住枪口,冷笑道,“好啊,不是想走火吗?开枪吧~”
吴哲大怒,愤然道,“袁朗,你总是在逼我!”
逼我与你相争,逼我对你开枪,甚至还要逼我抛弃所有原则做你麾下的谋士!
袁朗一把撑开吴哲的右手臂,两人贴的很近,近的可以看见彼此眼中涌出的血丝。
“吴哲,你相不相信,我是有私心的。”袁朗莫名其妙的问道。
吴哲一愣,右手完全被袁朗控制,心中大怆,却依旧冷声道,“冷血而冷静的人终日算计,却不知为何算计,所以,我不认为你会有私心这种东西。”
袁朗笑,“我可以把这看作是一种夸奖,吴哲。”
他轻易的怒,轻易的笑,让吴哲琢磨不透。
“吴哲,我有私心。”袁朗道,专注,平静,“整个纵队四个团,手心手背还分肉多肉少,打起仗来,我会算计,算计对手,也算计我的部下,带着多多少少的私心,因为我不仅要打胜仗,我还要平衡整支队伍的发展,所以,吴哲,我是有私心的。”
吴哲哑然,出神,袁朗浅笑,继续道,“三十九团刚刚投诚,说句实在话,这一仗委实艰难,整个司令部对你们多少有点情绪,我一个人的私心不能表现的太明显,我要你和我搭台唱戏,说白了,我只是要你做一个平衡,战事的一切,你虽为参谋,你的一切看法,我不会考虑,你完全可以保持沉默,但是,四个参谋中,必须有一个来自三十九团。”
吴哲微思,手上和袁朗的争夺却是一刻未歇。
“三十九团参谋部不乏谋士。”吴哲冷笑,手一推一收,终于挣脱了袁朗的束缚,将枪口一调,对准自己的右腿,笑,“玩手枪,袁朗你玩不过我。”
枪声已响。
大院门口的哨兵闻声连忙冲入。
“没事!”袁朗冷面道,“我的枪走火了。”
说完,捡起地上的枪,远远的抛到了桌子上。
吴哲呆呆的站着,只等到枪砸到桌面上一响,才多少回神,连忙慌神问,“你—你—怎么样?”
吴哲已经顾不了那么多,弯腰要查看,刚才那一枪被袁朗瞬间拨动了枪口,子弹是擦着袁朗的腰间射出的,袁朗伸手格开了吴哲的手,冲依旧一脸警戒的哨兵低喝,“这里没事!出去吧。”
血慢慢洇出,袁朗只着单衣,浅土色麻布很容易让血色酝开,袁朗头上渗出一层薄汗,微移脚步,洽挡住了自己的腰部,哨兵也没看出什么,便敬了个礼就掩门出去了。
“柜子里有绷带。”袁朗龇牙挪到桌边,坐下,将手枪转在手中,像之前玩烟一般,笑言,“吹上天的加九零手枪也不咋地嘛~说走火就走火。”
吴哲敛去先前的暴躁,咬咬嘴唇,还是取出了绷带,柜门被‘砰’的打开,再被‘砰’的一声摔上,袁朗斜身但笑不语,只看着他像对个仇人一般的巴拉出一卷绷带。
卷起衣服,其实伤的不重,皮肉之伤而已,只是看着有点碜人,模糊一片,近距离擦伤就是弹焦痕也有焦黑一圈,一股糊味。
吴哲不知是气,还是后悔,只觉脑门血管鼓鼓,血似要冲出血壁,冲破肌肤,不溅个三尺五米高的不罢休一般,一遍又一遍的冲击,酝着海浪击石的力量。
在国外学博物时,吴哲也做过一些医学的实验,包扎伤口也是极为利索,绷带缠的丝毫不用袁朗配合,自是稳妥,袁朗看了眼他最后打得结,戏谑,“呵,比我的衣服还贴身啊~”
吴哲脸色苍白,撑不住,便也坐在了一边的椅子上。
袁朗敛色,犹豫了一下,道,“吴哲,留下你,其实是我的私心。”
吴哲一惊,抬头,却是一笑,声音很低,“你又想什么歪点子骗我留下?”
“不,刚才说的有的是真的,有的是为了安慰你而编的假话。”袁朗眉间一皱,“可信可不信。”
吴哲连反驳的话都懒得说,只是白了袁朗一眼,袁朗坦然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