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朗讪讪一笑--------这只老虎,一直顺不了他的毛。
摩擦不大,却险些要袁朗后悔。
他没想过一个敢徒手杀人的人,却在子弹乱飞的战场上,惊慌失措,一枪未发。
而这个人恰又是一排之长,战争打响不久,这个排的阵地上竟很快便被敌人冲上,直到拼起了白刃,才多少鼓起了多少杀气,可伤亡已然造成。
听到三排阵地险些失陷,袁朗脸上神情一滞,他原以为这个新兵连可以以一当百,战无不胜。
士气低落,袁朗微微一思,很果断的连通了高城,他只说一句,“让七连前往318阵地!”
这一场摩擦,很快结束。依旧没有真正的胜利方,敌侦营乱了八路的阵脚,八路也保住了自家的门户,只是,袁朗的脸上,一片沉静。
二十五死五十八伤。
似一把把刀子插在了袁朗的心上。
高城的七连其实也没好到哪去,袁朗的命令一下,他们二话没说的,端着枪,拼着刺刀便冲了上去。
只是,用高城自己的话,这是拼内力,伤别人十分,自己也会内伤半成。
那些临死的挣扎,那些吼出的号子,甚至那些沾满战火的脸庞,都那么的熟悉,熟悉到不能装作听不懂,也不能装作认不识。
许三多蔫了,在医院里,蔫的就像被盐渍了大半天的黄瓜。
“这是我的错,是我太着急。”袁朗很诚恳的点头,道,“你也不要着急,还有时间可以给你适应。”
许三多咬着嘴唇,半天嗫嚅道,“司令,我不想当兵了。”
袁朗一呃,很长时间不敢相信的只盯着许三多。
“士兵许三多!”他厉声一喝,眼中瞬息风云万变,又全然浓于一片漆黑。
许三多下意识的站直,回道,“到!”
袁朗没有给许三多再软下去的机会,继续喝道,“士兵许三多!”
“到!”许三多觉得自己的双腿很软,却不得不凝聚全身的力气去应答这一句。
“士兵许三多!”
“到!”
“士兵许三多!”
“到!”
……
门外的齐桓不由止步,推门的手定定的顿于空气中。
他不愿意来看这个应该被拉出去毙了的孬兵,却依旧不自主的来了。
屋里的声音有一片刻归于平静,不多时,一个低沉温酝的声音慢慢耐心的响起-----------许三多,我知道你为什么没有开枪,因为你不能把他们看作敌人,你觉得他们和你一样,都是中国人,他们中也许也曾是放羊的,或是种田的,可是---------
袁朗一顿,“可是,当他们拿起枪的时候,对我们而言,只有两种身份,友军或是敌人。”
许三多咬着嘴唇,拧着眉头,狠狠的瞪着眼,泪珠一滴滴大滚大滚的往下落,砸在地上,一个个浅浅的小坑,也将袁朗的心敲的七疮八孔。
“你别这样~”袁朗苦笑,起身用手抹去许三多脸上的泪水,“你这样让我觉得我很残忍,你说,我又没有批评你……”
许三多抖抖嘴唇,“司令,我不是个好兵,我当不了兵。”
袁朗撑头,叹道,“不是可以不眨眼杀人的才是好兵,许三多,仁慈不是坏事,不敢杀人也不是坏事,这么说吧,你有想无论如何也要保护的人吗?”
“有!”许三多很快回道,顿了半响,带着哭腔的狠狠道,“比如二狗和李大哥……”
他说不下去,因为这两个人就在他的眼前被子弹射穿,再也活不过来了。
袁朗很小心的抬起许三多的头,对着他的眼睛,似乎要将每个字说进去---------那就把你所有的仁慈和不忍都给他们,那些你无论如何都要保护的人,哪怕需要你满手沾血!
也永远不要留一丝一毫的仁慈给你的对手,哪怕你有多么的同情他抑或是欣赏他。
没有什么民族大义,没有什么人性道德,既然给他们的选择只有杀与被杀,那就把所有的仁慈耗尽,一点也不留给战场上的对手。
这样的争锋,说不清楚,已经没有办法用理智的思维来取决它的有无意义,因为这已是一种本能,必须的本能,无法说清楚该与不该。
走出房门,许三多依旧还定定站着,袁朗出门看到齐桓静静立于一边,并没有说什么。
可只一眼,齐桓就能看出自家的团长真的累了。
“齐桓啊,你说这人怎么被你一训,胆子反到小了~”袁朗走了几步,敛去疲惫,笑道,“回去交份检讨上来。”
齐桓抿嘴,笑道,“是!多少字啊,团长?”
……
一阵插诮打诨……
后来再上战场,许三多的手再也没有软过,他浑身发出的狠让人找不出平日里那个木讷善良的山娃子,齐桓曾见过一次,回来后有点担心,袁朗却不在意,笑得轻松而坦然。
因为,仁慈者即使杀人如麻,也依旧可以清醒而善良。
第 17 章
灯色桔黄,温温暖暖。
袁朗指端捏着一枚子弹,凑近灯光,状似审视的凝望着,不时轻轻一旋,铜黄色的弹身明暗交错。
齐桓抿嘴浅笑,“团长,再看就成斗鸡眼啦~~”
袁朗摇头,一脸深沉的认真,“不是,我想把它看穿,唉,你说,就在这里穿个孔,应该不错~”
齐桓很理智的选择了沉默。
时间在一点点的走过,指挥室里除了袁朗和齐桓的插科打诨,便是一阵阵细细唆唆的电报联络声。
袁朗依旧在看着子弹,但神情却不似在看,没人知晓他在想什么,也许他在心中勾画着地形图,也许他在心中计算着接头的时间,也许他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在故弄玄虚的发呆。
齐桓无暇顾及,正扯着嗓子和另一端的余蝶联络。
余蝶名义上是322团特务连连长,其实是袁朗这边的地下党,为的就是今日的策反。
成才被成功的策反了。
接应却不甚顺利,成才的投诚让王彪恼羞成怒,322团一路上围追堵截,将敌侦营渐渐逼的偏离了原先的路线,袁朗这边接应了几次,都迫于强大的炮火攻势而罢手,成才也火了,枪口顶着余蝶的太阳穴,他已是困兽,双目充满血丝。
左路大山当道,右路已设好埋伏,后有追兵,前方暧昧不明,成才一扫身边的弟兄,原本一松的手又狠狠顶上,“联系你的直接上司~~”
余蝶犹豫一下,却道,“我倒有一条路,不知你愿不愿走~”
“说!”成才有点焦燥,炮火扬起的灰钻了一嘴。
余蝶浅浅一笑,平静道,“三十九团防区。”
成才一愣。
“团长~”齐桓扭头,顿了下道,“他们决定取道三十九团的防区。”
袁朗指尖的子弹旋至一半,生生停住。
“哦,我知道了。”袁朗收回子弹,握于掌心,似意料之中一般的沉静。
他早算到了成才会走这么一步,却算不出吴哲会怎么做。
“派两个连去接应,炮兵连准备,一旦三十九团防区出现交火,立即炮攻其团部!”袁朗神色微敛,握住子弹的右手青筋微现,只声音依旧低沉平缓。
吴哲也很快接到了围阻成才的命令,却没有想到成才会决定从他的防区取道。
当两军对峙的时候,吴哲甚至不敢相信。
时间紧迫,可谁都没有开火,风从彼此的脸上吹过,将往昔的一幕幕带起。
投诚的是他曾经最信任的兄弟,最得意的部下,而如今,吴哲掏出手枪,垂着的手臂却迟迟没有抬起。
余蝶不说话,只死死的盯着成才,成才面无表情,只发狠的盯着对面。
三十九团和敌侦营没有多少瓜葛,可因为站在阵地边沿的年轻团长而一直沉默,或战或放,他们毫无怨言,短短数月,他们已经全然将自己交给了他们的团长。
吴哲抬起没有握枪的手,高高举起,却迟迟没有挥下,只是定在空中,成才远远望去,怆然苍凉,如同一漠黄沙中竖起的胡杨残木。
兄弟,对不起。成才一咬牙,招手唤过身边的一个年轻少尉,耳语几句,最后两个字余蝶听的很清楚,他说------去吧~
年轻少尉咬牙克制,只定定点头,便头也不回的跨出掩体,走向对面的三十九团阵地。
“副团~”年轻的少尉是吴哲身边唯一从抗日中挺过的警卫员,如此见面,吴哲抬起的手轻轻坠下,扶上了他的肩膀。
“小江~”吴哲只一字,却说不出话。
“副团~”年轻少尉咬咬牙,道,“营长让我告诉你-------每一战,冲锋陷阵是我们,最后扫尾擦屁股的也是我们,无功的是我们,有罪的也是我们,没有军饷的是我们,有奸细的还是我们~~营长让我问你------咱敌侦营何曾如此狼狈过?”
曾经的敌侦营,千骑卷平冈,马作的卢飞快!
是啊,曾经的敌侦营,让日寇胆颤的敌侦营,何曾如此狼狈过?!
“回去吧~”吴哲道,压住眼底的悲怆,他侧身一瞥身边默默无言却全身心托付给自己的三十九团的兄弟,他们的脸上除了平静再无其他,他们的眼中流露的除了信任再无其他。
吴哲一仰头,手一挥。
年轻的少尉咬牙,一个军礼,然后重重落于裤缝,转头便走。
吴哲抬手,子弹滚热出膛,精确的射穿了百米远的少尉的军帽,年轻的少尉身子一滞,但只数秒,又头也不回的继续往前走去,泪从双眼溢出,漫过脸颊……
“问你们的营长!”吴哲吼道,“他要置吴哲于何地?!”
他又要我吴哲置三十九团上下千人于何地?!
炮火几乎是追着少尉的脚跟炸了过去。
吴哲举手一挥,“打!”
子弹乱飞,失了应有的准头,吴哲一把推开机枪手,狠狠的一梭子弹扫了过去,精确的扫倒了一排,血溅在地上,像盛开了一朵朵的暗花。
成才静了片刻,举手一挥,“冲!”
炮火隆隆,袁朗闭目,黄土被震的从顶梁一缕缕的下飘,漫开在他的脸前。
“炮兵连准备好了没?”他睁眼,一脸犀利,道。
齐桓拔腰挺胸,“准备好了。”
袁朗起身,一拳锤在桌边,灯光猛烈一颤,“对准三十九团阵地,轮轰!”
三十九团的阵地,惨烈无比。
正面成才的突击一袭又一袭,侧面袁朗的炮火一轮又一轮。
“吴哲,撤吧~”成才吼道,却全被炮声掩住。
三十九团的阵地上,半米高的树一株不剩,扬起的炮灰像舞台的烟雾。吴哲一把摸去脸上的血渍,推开要拉他下去的警卫员,双枪耍的淋漓尽致。
这样很好,吴哲想:都想和我拼尽情意,来成全我的忠义。
等成才和前来接应的部队会合后,吴哲的三十九团已经被圈在了其中。
“要不,我们顺便端下这个高地吧!”一个虎头兵,壮志踌躇。
那个连长也有点动心。
成才一枪把砸过去,瞪大眼吼道,“你敢?!”
余蝶拉住发火的虎头兵,回头看见成才沾满炮灰的脸上,两道蚯蚓般的浅沟静静蜿蜒。
“团长,接上了。”齐桓握着话筒,以为袁朗会接过说几句。
“哦。”袁朗撑着桌边,顿了顿,道,“炮兵连停止攻击,让他们不要恋战。”
说完,轻轻摊开手心,掌中的子弹已被攥的温热。
一如,那一夜,被他捂热的吴哲的手指,骨骼分明,分明的硌手,却情愿攥的愈紧。
吴哲,投诚吧~袁朗想:到时我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的去接应你。
三十九团因围阻不利,放走了叛徒,上面的意思暧昧隐晦,似有怀疑吴哲是因一己私心而放走了成才的意味。
吴哲已无力分辨,他压根就没能自己从阵地上走下来。
脑中的血块已开始压迫视神经,他的视野变窄,隆隆炮声经久不散,绕于耳边,夹杂着自己射出的那一梭子弹的声音。
血,溅出的声音,落地洇开的声音,也清晰抓心,似一个个裂纹在心中撕开,看不见,却无比清晰。
对吴哲而言,每天最美的时间不再是安静的黎明或是绚丽的黄昏,而是护士迈着轻盈的脚步推开门,针头在瓷盘中磕的清脆脆响的时候,那个时候,他的耳边只有这些,而没有那些他知道不存在却无法忽略的声音。
小护士的脸微红,她喜欢这个浅笑淡然的年轻团长,温暖清澈,眉宇间一点想藏却没能藏得住的忧郁。
刚送进来的时候,他满身狼藉,唇色全无,浑身如筛子一般的在抖,睁眼时一片茫然,她从没见过一个人能有如此恍惚而清澈的眼神。
他是被背进来的,伏在一个看不清脸色的人的身上,单薄的如一片树叶,却没有发出一声呻吟。
小护士觉得他似乎很喜欢自己发出一些声音,也特别喜欢自己一个劲的说话,小护士不明白,总觉得他应该是个喜欢安静的人,却依旧每天准时的过来,笑眯眯的说个不停。
他的脾气很好,疼起来的时候也不叫也不砸东西,只是抿紧嘴唇,不许任何人碰他,只自己一个人克制不住的发抖,连手也不让人握。
小护士只见过他发过一次火,最后一次,因为他要出院,回那个三十九团,王院长是他的朋友,死活不让,他们争吵的声音很大,不,应该说吴哲的声音拔得很高,像故意的一样,王院长压了几次,也火了,于是,他们的声音隔了一个走道,小护士也听得清清楚楚。
“你疯了~”王院长道,“你脑子烧糊涂了吧?现在回去,就是自投虎口,趁这个机会,从那个火坑里跳出来吧。”
“我很清醒,我也知道我要干什么。”他笑,“那就是火坑,下面的一把大火也是我惹起来的,我得负责。”
“吴哲~”王院长叹,“你能不能别那么单纯?”
“我不单纯,我都明白。”他依旧在笑,只是声音好高,却不像吵架,“有个人和我说,军人最好的死法无非死得其所,可我觉得我最好的死法是问心无愧。生死有命,我能做的,只是无愧。”
王院长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半响道,“这点止痛吗啡你先拿去,适量~~唉,不管是药,还是你的死心眼,适可而止吧。”
“是!”他调皮道,小护士觉得他的眉头一定得意的一挑,“紧遵医嘱!”
出来时,他还笑眯眯的对小护士招招手,眼睛如星辰。
那一天,雨水从天井倾入,院里的芭蕉被洗的鲜绿,对面的他,消瘦的腰杆拔的很直,弯弯的眉眼,却有种很坚定的东西。
从那后,小护士再也没有见到他,似乎他是她杜撰出来自己安慰自己的一个幻觉。
那么的干净,一如水洗后的芭蕉叶。
第 18 章
成才见到袁朗的时候,两个人静静对视了良久,时间似乎慢了三四拍,很久后,他们彼此浅浅一笑,带着疲惫,带着无奈,带着终于重逢的欢愉。
“他如何?”成才开口问。
袁朗沉默一会,道,“很不好,刚从医院出来,又回三十九团了。”
成才愣了愣,无奈苦笑,“没想到把他置于炭火烈焰上的,偏偏是我成才。”
袁朗重重一拍,却没有说话,半响点点站在门边的许三多,笑道,“喏,这是新兵连的许排长,孩子长大了,该给他们起个大名字了,怎么,要吗?并入你们敌侦营吧。”
许三多冲成才一笑,白牙晃的比太阳而亮。
“要!”成才一吸气,笑道,“当然要。”
本来,成才对袁朗至多欣赏,可和许三多一聊天,他发现,他开始崇拜袁朗。
尤其是那一套被许三多奉为真理的‘仁慈’论一经出口,成才看许三多一脸真诚的挪用过来安慰自己,无奈苦笑。
他崇拜袁朗,不是崇拜他的军事才能,抑或是犀利的外交手段,而是他是非混为一谈,却能被每个人接受并奉为真理的能力。他说的并不一定对,可说服的对象一定会信以为真。
成才有一刻想:如果他能有这种能力,他便可以说服吴哲,也许这个时候,他们还是同袍。
“三多~”成才顿了顿,还是押回了自己的话,他本想告诉许三多----其实有的时候,你最想保护的人,你偏不能给他仁慈。
可是,成才笑,想:这种事,还是不知道的好,不然,袁朗不会不告诉他的。
吴哲回到三十九团后,便不可避免的被推至了风头浪尖,只是国共关系极度恶化,国民党开始节节败退,上头有人偏又赏识吴哲,于是一时间,硬仗大仗,三十九团虽总是先头部队,倒也一时无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