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静静地把玩着手中的“凤凰石”,石头硬滑冰凉的触感,让他的精神从战时的兴奋激烈舒缓平静了下来。他仔细看着上面一个个动作各异的小人像,越看越有意思,都看了快十年了,居然还是看不够。
从记事起,容楼一有空闲就喜欢拿出这块据说是同自已一起出生的石头来玩赏,看上面形态各异,动作离奇的小人。看着看着,他就会全神贯注地象被小人吸了进去,身体中慢慢燃起一团火焰,虽然是火,却那么醇厚,一点也不灼人,在四肢游走,令他周身舒畅。一开始只是星星之火,而且四处乱窜,不由自已做主。随着他年纪慢慢变大,这团火也由最初的小火星变得愈来愈大,而且愈来愈听话,想让它在身体中游走到哪里,它就会游走到哪里,带走那里的伤痛、虚弱,带来温暖、力量。
时间绝对可以冲淡一切,就象虽然容楼总是回想起那个夜晚,但是这一年来,父亲那晚具体对自已说了些什么,却已无法记清楚了,只剩下那一夜骤起的大风依旧时常在梦里肆意狂啸。
那一夜,容老头死了。临终前他终于说出了隐瞒容楼十年的秘密:容楼并不是他的儿子,那块“凤凰石”也并非是随他一起诞出的宝物,而是他亲生母亲--那个在生下他之前就已经死了的女人留下的。
那夜,不管面前这个垂死边缘,鸡皮鹤发的老人是不是自已的生身父亲,他都是一直陪伴在自已身边的唯一亲人,而这个人就要永远地离他而去,本就让当时只有十岁的少年不知所措,更让他慌乱的是自已活了这十余年,居然一瞬间就不知道自已是谁了!
同这个从事“秃鹫”行当的父亲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了十年,容楼对别人的生离死别早已看得很淡,没想到同样的事一旦发生在自已身上却如钝刀割肉一般痛不欲生,痛到忘却了怎么流泪哭泣。
看着对人世和自已依依不舍,哽咽着一口气,硬挺在那里,迟迟不愿闭眼离去的父亲,容楼终于说出了那一夜自已唯一的一句话:“爹,无论怎么样,我这一辈子都姓‘容’。”他本非妇人所生,给他这条命的就是“容老头”,“容老头”是父亲,也是母亲,他只有这么一个亲人!
听完他这句话,容老头满足地闭上了双眼。
容楼情绪极度低落,那撕扯心肺的痛苦,那失去亲人的失望,让他以为自已很快便会追随父亲一同离开这个人世。
只是,他太小瞧人类承受痛苦的能力,也太低估了生命的顽强。
而他也远比自已想象中坚强得多,他不但活了下来,还亲手埋葬了容老头,踏上了自已的人生之旅。
越是见惯死亡的人越是执着于生念,越是经历艰难的人越是贪图享受。
神机营是培养训练死士的地方。
死士,即不畏死的勇士,要求单兵作战能力超强,这类人通常是特別训练,用来从事很难完成的自杀式袭击的任务,不论最后任务成功或失败,鮮少有生还机会。
容楼手持令牌,背着个包裹踏进“神机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是迎上来的一张笑脸,儒雅,清新。
他心里暗想,这模样的人怎会出现在这里?
笑脸的主人一把拉过容楼的手:“我和你今天入营,我们俩一组,你的事我听说了不少,年纪小小,武力过人,别人都叫你‘凤凰’。是吧?”
容楼目光略带戒备,盯着面前看上去稍稍大他几岁的少年。
那人略一用力,却见拉他不动,皱眉道:“我刚才一直在等你同去报到,干嘛这么别扭?”
容楼问道:“你是谁?”
那人“哦”了一声,道:“瞧我,居然忘了介绍,难怪你觉得我唐突。”他放开容楼的手,双手背于身后,清了清嗓子道:“在下姓展,名燕然,虚长凤凰贤弟你两岁,以后要朝夕相对,还望凤凰贤弟多多关照。我们兄弟二人虽长幼有序,却也不需多有礼数,我叫你凤凰,你称我小然即可。”
容楼见他年纪不大却摇头晃脑,如讲学背诗,说出的话又是一副老气模秋的调调,忍不住裂嘴笑了:“小然,看你的长相……是汉人?”
展燕然见他刚才板着面孔时倔强凶狠,这一笑却又温柔无限,当下亲近之心大生,笑道:“是啊,听下调令的说你也是汉人,我就特别高兴,原来这神机营中根本就没有汉人,要是只有我一个,那多寂寞,现在终于有人可以作伴了。”
容楼吃惊道:“我记得下调令的人是个刻板的大汉,你和他也能聊上?”
展燕然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那大叔人不错,你没和他聊聊?”
容楼所在军中都以成年人为主,是以少年的玩心和童稚一直压抑着,现在见了眼前和自已年纪相仿,又主动上来亲近的展燕然,心情一阵舒畅,终日刻意隐藏天真,扮作老成的任务便不知不觉放下了,仿佛一直压在心上的一块大石卸了去,开心一笑后,便携了同伴的手,奔去报到了。
这神机营刚建没多久,共收了二百多号人,最大的不过十九岁,最小的就是十二岁的容楼。
营中训练甚是辛苦,严厉。每日早上中所有人都被命令穿上四十斤重的沙袋样的背心,有五六个教头将他们分组,教授各种武技、兵刃、暗器和轻功,到了晚上睡觉时才准脱下背心。
第一天晚上脱下背心后,容楼和展燕然的肩上都磨出了好多紫溜溜的大血泡。
容楼所在的寝帐共住着十人,其余八人比他们早到不少时日,相互之间却并不理会,也不多话,一入帐便各自收拾妥当,倒头便睡。
展燕然正待合衣睡下,容楼却坐到他的榻边,伸手便褪他衣裳道:“这紫泡定要挑了干净,不然明日你还得穿上沙袋,苦楚更多。”
“凤凰,那你呢?”展燕然坐起身道。
容楼笑道:”我没事,一会儿瞧瞧那块石头便好。”
“看看石头就好了?”展燕然讶然道:“别骗我,还是等你帮我挑完,我帮你。”
容楼不再多说,取出缝衣服的针线,借着未灭的烛火烧了烧针头,一边帮他挑去紫泡,一边用派发下处理伤口用的白布吸尽脓水,再仔细包扎妥当。
展燕然冲容楼充满感激道:“以后我们就做朋友吧,是最铁的那种!”
容楼收拾起东西,灭了烛火,在黑暗里缓缓道:“我以为第一次见面时已经是了。”
“这里是不可能有朋友的。”说话的是对面楬上一个高大的黑影,不知他什么时候坐了起来,“几年以后你们便会明白。”话一说完,他又睡了下去。
容楼和展燕然都不知其所云,对望一眼。
“你真的不用我帮忙?”展燕然疑惑地轻声道。
容楼摇摇头,便回到自已楬上,拿出“凤凰石”,借着月光仔细欣赏了起来。
展燕然见状,也躺回榻上,过了一会儿,快进入梦乡时还念念不忘,喃喃道:“一块石头哪可能这么好用?……哪天也借给我看看……”
容楼却似已进入到了另一个世界一般,听不到他说些什么了。
中午时分,食帐中。
容楼和展燕然正并排坐在一张桌前,一边聊着早上的训练一边吃着碗中的食物。
容楼道:“这么些日子,白天训练时总不见我们寝帐中的那些人。”
“他们年纪大过我们不少,定是被分派至别的组另有训练任务。”展燕然看了看若有所思的容楼,拍拍他的肩:“还在想着那句话?”
容楼道:“不管他说什么,这朋友我们是做定了!”
展燕然笑笑道:“那当然,是一辈子的朋友!”即而也嘟囔道:“只是他的话也确有些蹊跷。”
两人正说着,看见对面走来一位单手捧着食盘的鲜卑少年,他身材高大魁梧,体格强壮、轮廓鲜明,神态行动间透着一股粗野而散漫的气质。
他明显也注意到了容楼俩人,目光扫过他们,左边的嘴角向上挑了挑,露出一个不屑的微笑,然后空着的那只手慢慢冲他们这边伸出一根食指,摇了摇头。
容楼不明白什么意思,看向展燕然,后者已然气得满脸通红,双拳紧握,似乎立刻就想要冲上去一般。
容楼不解地皱眉问道:“小然,怎么了?”
展燕然咬牙切齿道:“他瞧不起汉人,他在骂我们!”
容楼依旧疑惑地摇摇头:“骂什么?”
展燕然用力锤了一下饭桌,恨恨道:“他竖一根手指,是在骂我们是‘一钱汉’,命连一文钱也不值!”
‘一钱汉’是把汉人视作贱民的鲜卑人对汉人的诋毁和蔑称。
容楼腾地站了起来,对那鲜卑少年怒目而视。那鲜卑少年身后跟了一群年纪相仿之人,显见他是那一伙人的头领。一行人略带挑衅地径直走到他们对面放下食盘,挨个儿坐下。
其中一个盯着低头隐忍的展燕然,嘻笑道:“这娘们儿脸都气红了?”
另一个道:“汉人小子个个长得都是一副娘们样儿,居然也能混进神机营?”
言毕,那一群小子大笑起来。旁边正在吃饭、端着食盘的营中少年也都停在一边欢心鼓舞地看起热闹来。
容楼怒不可遏,正待冲上前去动手,却被展燕然一把拽住,低声道:“神机营中明令禁止私斗,何况他们人多。”
那一伙人见状无不哄笑。
容楼年纪虽小却屡经沙场,一看那领头少年的气势、体格,就知道绝非庸手,单那鲜卑少年一人自已便不一定能抵敌得过,更何况他们人多势众。
他压抑怒气,坐下低着头只顾吃饭,不再抬眼看他们。而那群小子却还在一边不住地风言风语。
展燕然三口两口扒拉掉食盘中的饭菜,转头看容楼吃完没有,想扯他赶紧离开,却见身边之人早已吃完,只留了一大碗滚烫的热粥在面前一口未动,一边冷眼闪烁地看向那正忙着吃饭的鲜卑少年,心里暗道不好,正想伸手去拉他,却见他已瞅准了一个机会,猛地将那碗热粥泼了过去,真正浇了那领头的鲜卑少年一头一脸。
众人惊呼一声散开,那鲜卑少年又痛又烫,慌忙用手去抹去脸上残渍汤水,脸上皮肤一片红肿,狼狈不堪。
那鲜卑少年怒吼一声:“找死!”一纵身跳上桌面,想跃过桌子来抓容楼。容楼却机灵的很,早已一缩身,躲至桌下,绕着桌子和他玩起了捉迷藏,鲜卑少年一时也抓他不着。那桌子是几十人的长桌,想要掀翻又谈何容易。
这时,众人已经散开,自动在桌子周围围成了一个圆圈,观注情势。
原来那个鲜卑少年和人单挑,一向不准有人上前帮忙,若是以多欺少,事后绝计会被他教训,所以这伙跟着他的小子们也都只能焦急地等在一旁。
鲜卑少年看似高大笨拙,却实是行动机敏,几次来回折腾之后便渐渐把握了容楼的节奏。容楼刚刚从桌子一边滚出,他便刹那冲了过去,挡在他的面前:”小子,看你往哪里跑!”
容楼反应也是极快,见他到了身前,猛然闪电般的一脚勾出,将那鲜卑少年勾翻在地。那鲜卑少年体格健壮,下盘本是极稳,不易被勾倒,只是容楼那一脚的确也是力量大的异乎寻常,是以应声倒地。
那鲜卑少年人虽倒地,可是反应迅速,人在地上就反手一抓,便揪住了容楼的胸口。容楼一手抓住鲜卑少年的手腕,用力一扯就想脱身,只是那手腕却如铁铸一般,竟是纹丝不动。容楼大吃一惊,心知不妙,另一只手也抓上去,两手一起猛然用力,想要挣脱,依然不能撼动。耳边只听那鲜卑少年“咦”了一声道:“看不出你还有几分力气!”而后,容楼猛觉身体离地,天地倒转,人已被扔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一时间骨骼欲裂,七荤八素。
原来那鲜卑少年刚刚坐起身来,双手用力便把容楼扔了出去。
周围人大声叫好,喊的最凶的便是那鲜卑少年人一伙的小子们。
两人再度翻身站起。
容楼自知自已虽然号称天生神力,但比起眼前这个鲜卑少年却大大不如,心中难免有些畏惧。却不知那鲜卑少年天赋异禀,打起架来从无敌手,就算是两三个大人也奈何不了他,从未如此狼钡过,心中也是又惊又怒。
二次交手,容楼脚下轻便,已抢先贴身而上,在那鲜卑少年腹部连擂两拳。那少年痛得龇牙咧嘴,面目扭曲,却反手一掌劈中容楼面门,容楼鼻血长流。接着那鲜卑少年矮身向前一冲,肩膀正撞在容楼的胸口。这一撞力量凶猛之极,容楼只觉浑身骨头都被撞散了架,向后摔倒在地。
一摔之下,他哪里肯服,爬起身来,又冲了上去。
那鲜卑少年年长他三四岁,无论力量、技巧都胜他很多,每次上去都被他重重打翻在地,若不是容楼胜在速度快过此人,恐怕骨头都被打散了。
只是他一次次被打倒在地,又一次次更加凶狠地爬起来又冲上去,自有一股天生不服输的狠劲。
初时他每次被击倒,大家都大声叫好,但是打到后来,只见他状若疯魔,满脸血污,还一次次起身恶斗不止,慢慢地周围的声音都小了下去,众人都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心里发毛。
展燕然只能在一边干着急,却又无计可施,正在慌急之间,猛听得食帐门口传来一声威严的斥责之声:“你们在干什么!”
第2章
(“凤凰石”这文在很久以后可能会多次用到五胡时期以后的文字诗词,人物的年龄也因为文章的需要稍有变化……只是武侠DM小说,并非历史,所以请看的朋友不必太较真:)嘿嘿)
二、
那声音仿佛在众人头顶上响起一记乍雷,寻声望去,只见来人身高八尺有余,虬髯环眼,正是教头悦离。识趣的人立即低首,肃立一旁。只是再次被打倒在地的容楼却似闻所未闻,人反身弹起,如疯虎一般又冲向那鲜卑少年。
悦离几个大步上前,急疾挡在两人中间,面对鲜卑少年,一声猛咋,沉肩坠肘,蹲下马步,右臂挥出,硬生生挡住了从身后冲上来的容楼,口中沉喝:“还想打?!”话音落下,右臂用力后压,人也向后疾退。容楼的前胸正被他的右臂压住,迫于他的威势只能随之后退,直退至长桌边这才停住。他的身后是长桌,胸前是悦离稳若泰山的臂膀,人被死死卡在其中动弹不得。
悦离回头看向身后之人,道:“小子,清醒点!”感觉容楼泄去力气,身体软了下来,便撤了臂膀。
他环顾周围,凌利的目光扫过食帐中每一个少年,道:”营中私斗的结果怎样,相信你们所有人都知道。是谁先动的手?”
展燕然心中一拎,按营中纪律,先动手的人要处以五十军棍,其他参加私斗的人处十军棍,以资后鉴。只是容楼目前伤成这样,若再挨上五十军棍,恐怕小命难保。
他忙看向容楼,见他无力地靠着长桌,目光游离,似乎伤势不轻。那血糊糊的脸上原本英气勃发的双眼已显得有些神智恍惚,似是听不清悦教头的发问。
周围看热闹的少年不知道是不是被容楼的狠劲所折服,没有人吭声,展燕然的心稍稍放下,忙又将目光转向那鲜卑少年。只见他脸上、身上都有些轻伤,却是一副懒散、毫不在意的架势,理也不理悦离的发问。而一边他那一伙人中倒有几个小子在蠢蠢欲动,似乎想指认先动手的是容楼。却见那鲜卑少年似有所查,忽而怒目圆睁,狠狠瞪了那几人一遭,他们便低下头去,不再有所动静。
悦离等了一会儿,见无人回话,有些愠怒,知道容楼已经颇为迷糊,于是冲那鲜卑少年道:”谁先动的手?为什么打起来?”
鲜卑少年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懒懒道:“打就打了,谁知道那些?”
“原来你二人就是喜欢私斗,既不分先后,那一人领三十军棍!”说完便叫了几个军士进来,将两人拖了出去,又道:”惩戒过后把他们关至一处,既然想打,便让他们打个够!”
一丝光线也透不进来,铁桶般的小黑屋里,容楼和那鲜卑少年两人分别靠在屋子的两头。他们不能通过日光来分辨白天黑夜,只能利用军士前来送饭的次数计算时间。连着两日,二人均一言不发,各自守着自已那一小块地方,吃饭睡觉,处理生活琐事,等待时间流逝。
“你死了没有?”首先开口说话,打破沉寂的是鲜卑少年。
“不会比你先死。”容楼的声音倒是清朗,想来这两日在黑暗中的休憩已经让他的伤复原了一些。
“嘿嘿,小子你真冲。”鲜卑少年讪笑道:“没想到汉人中也有你这样的硬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