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皮盒子----Valerian

作者:  录入:04-29

铁皮盒子
作者:Valerian

文案
应该说这是一篇近似于“缅怀”的短文。
在下笔之前,我从未系统地回忆过我的求学生涯,小学,初中,高中,它们之于我,更像临时羁留地而非“青春所在的地方”。不像我的同龄人,我不擅长,也无兴趣,写校园生活,《铁皮盒子》的出现纯属意外。
幸而这是个令人愉快的意外。两位主角是我众多同窗的集合体,我饶有兴趣地赋予他们A的外貌B的小动作C的性格。
然而有朋友说,其实两个都是我。
Is that so.

Epi.1

即使是整天在“那个院子”附近疯玩的孩子,也很少有人知道“那个院子”的四面斑驳砖墙里,藏着一个废弃的仓库,镀锌铁皮制的顶棚和仓壁,因为自然力而生锈、破损、扭曲,像个丑陋的铁皮盒子,被水随手丢在半人高的蒿草中。
然而当肖骏以披荆斩棘找睡美人的勇气闯到这儿来的时候,他认为自己找到了世外桃源,尽管仓库里的空气滞重而酷热,混杂着泥土、柴油和鸟粪的气味,而且窗户玻璃没有一块是完好的,风雨天里大概会颇为难受,但这里确确实实没有被任何头脑过热的小学男生占用,肖骏已经受够了他们一脸兴奋地在哪间储物室里聚会的样子。不,他并非不喜欢模型和超人,他只是想找个清静地方练他的口琴。
肖骏在一摞旧轮胎上坐下,从裤袋里掏出他的八岁生日礼物。口琴是银色的,外壳光滑而冰凉,摸起来很舒服。男孩把它举到唇边,试探着吹了几声,不成曲调的音符像受惊的银色小鱼一般窜进沉重而闷热的空气里。仓库里荡起回音,一圈圈,仿佛涟漪。
现在还不行。肖骏对自己说,不过有一天我会吹得很好听,是的,就像收音机里播的那么好听。
小男孩将口琴塞回裤袋里,跳下微微发烫的轮胎,开始巡视他的新领土。那天晚上临睡前,他会在日历上写下一行蝇头小字:今天发现仓库一个,那里有许多旧车胎和麻雀的窝。肖骏还不会写“库”字和“窝”字,因此只好用汉语拼音蒙混过关。
那一天是1997年8月5日,肖骏认为自己会把这一天在记忆中留存很久很久,而事实上也是如此。他将在那个铁皮盒子里找到他一生中最刻骨铭心的幻梦,不过,当然现在的他对此事还一无所知。
小男孩摸了摸枕头下的口琴,满足地叹了口气,睡了过去。
* * *
粗韧的蔓草完全遮住了窗洞,毒辣的阳光于是被切碎成无数边缘不规则的长条。时值正午,四周一片寂静,惟有蒸腾上升的空气在离地面十几公分的高度将自己的身体扭成麻花。男孩躺在旧轮胎堆成的小山丘上,肺叶里充塞着橡胶和柴油的气味,一本94年出版的初级口琴课程在手边摊开放平。他刚刚磕磕碰碰地吹完了一首练习曲,音符活像一群愤怒的黄蜂,没头没脑地乱冲乱撞。
肖骏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把肺叶挤瘪,但随着下次吸气涌进来的空气仍然郁热,仍然充满橡胶味。他把玩着口琴,直至它在他手心里变得暖热。在开学之前,他还有许多时间,可以无数次地在这里消磨无趣的一天。肖骏的父母都是医生,一年有2/3的时间花在病床边。他们热切地希望儿子有朝一日能穿上白袍执起柳叶刀,但就目前来说,这个留着板寸头的八岁小东西显然脱离了他们预设的轨道。
一片热浪,连最细微的风也没有,蒿草静止不动,仿佛某种呆板的雕塑群。有只热昏头的壁虎从旧轮胎下爬出来,就趴在肖骏的脸颊旁边,男孩刚转过头它就跑了,黄褐色带花纹的尾巴在层叠的黑色橡胶之间一晃,消失不见。
哦,不要在这里睡着。小男孩对自己说。他坐起来,把教材抓到膝上,打算继续练习。才吹了不到三个音节,不知何出传来的声音就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
“喂,别吹了。”
肖骏吓得一激灵,差点从轮胎堆上摔下来。他茫然四顾,想找到声源,这个举动大概很蠢,因为对方咯咯地笑了,肖骏猛地抬头望向一个此前从来没留意的角落,赫然发现阴影里竟站着另一个男孩子,穿着整齐清爽的短袖白衬衫和黑色短裤,双手以一种女孩子们抱熊宝宝的姿势将一本巨大的书搂在胸前,男孩子走到被蒿草剪碎的阳光下,仰脸看他,眼镜片狡黠地一闪,像极了卡通片上的大奸角。
是你啊,肖骏想这么说,却没开口。他认识这棵学名叶衡的四眼豆芽,其中百分之七十的印象来自学校的宣传栏和班主任之口,他所在的小学规模不大,才4个班,哪里出了个乖学生,班主任们一定整天唠叨着他/她的名字,通常还会恨铁不成钢地补上一句“你们要是都像那谁谁就好了。”而叶衡的名字,通常会出现在那个“谁谁”的空位里。而另外的百分之三十,来自街坊邻里,阿婶们喜欢叫他“番鬼仔”,“番鬼”是个粤语词汇,等同于国语里的“洋鬼子”。“仔”可以理解为“小”。合起来就是“小洋鬼子”的意思。听说叶家爸爸教子方式奇特,广东人能说好普通话的不多,然而叶衡国粤英三语都讲得无比纯正,扮演美籍华人北京小子都足以乱真。
“我已经听你吹了一小时口琴了。”番鬼仔说。
肖骏脸上一热,迅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那又怎么样。“
“你打扰我看书了。”男孩认真地说,亮了亮手中的书,DK公司引进出版的《热带鸟类图鉴》,封面上印着只色彩斑斓的金刚鹦鹉。
“我先来这里的。”肖骏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坚定一些,他不想向这个四眼仔投降,一点也不想。
对方推了推眼镜,表情仍然不温不火,“不对。”他说,你昨天才第一次到这里来。我刚放假就开始来这里看书了。“
肖骏哼了一声:“反正我不会走的。”
“没关系,本来就没打算叫你走。我只是想说,你的口琴吹得很难听而已。”
“……非常感谢。”
仓库里的闷热感觉更明显了,厚毯子一样压住肖骏的头脸肩背,难受得让他想打人。他突然觉得自己很讨厌这个男孩,没有理由,只是单纯地不喜欢。如果叶衡能用那本《热带鸟类图鉴》来把他砸出去的话,肖骏说不定会觉得正常些。
穿白色衬衫的男孩笑笑,把书往上提了提,跳上一摞轮胎,伸出右手:“我叫叶衡,你也可以叫我Raymond.”
“Ra什么?”肖骏皱眉,他一听见英语就本能地觉得排斥。
“Raymond,直接叫Ray也行。”
“叶衡比较顺口。”肖骏犹豫了一下,握住了他的手,他见过爸爸跟客人握手,但轮到他自己来做这个动作时感觉怪怪的。“……我叫肖骏,马字旁的骏。”
对方耸了耸肩,收回手,又抱住了他的图鉴。
“哦,我认识你,你就是那个把大蛤蟆带进课室的怪人。”
许多年之后,两人出于无以解释的怀旧意图,翻墙溜进曾经就读的小学里,坐在双杠上喝啤酒。叶衡饶有兴趣地问肖骏当时你怎么像被雷劈到一样。后者的回答是直接把他从双杠上推了下去。叶衡坐在沙地上咯咯笑,随手倒空了啤酒,将空罐子丢到他身上。
于是——每个故事都有这么一个“于是”,加强顺理成章的感觉——他们就这么认识了。虽然同在铁皮盒子里,但他们相互之间话不多,有时甚至连“喂。”“嗨!”之类的常规招呼也省略了。叶衡喜欢窝在大门边的破藤椅里翻书,不时抬头对着烈日下的野草丛发一会呆。肖骏仍是坚守他的轮胎山,吹口琴吹得快断气才躺下来,对着灰黑的铁顶棚喘息。
再后来到了九月,小学开学。上课第一天,肖骏咬着半个奶皇包往三年级二班的课室冲的时候正好在走廊上撞见了叶衡,后者一如既往的整齐干净几乎让肖骏立即掉头奔入洗手间整理仪容。他拿下嘴里的包子,含糊地喂了一声,算是道早安。
戴着眼镜的男生笑出来,走过去帮他翻折好校服领子,才挥挥手,走进1班教室。
肖骏一直在外面愣到班主任曾老师一脸暴怒地双手叉腰站到他面前遮住了阳光,才发觉上课铃已经响过。他抓着那可怜巴巴的半个包子溜回座位,打开语文书挡住自己的脸。
折领子不是肖家妈妈才会做的事么。
* * *
放学铃一响,小学生们立即扑出教室。有好些比较没耐性的家长早就在操场上等着了。肖骏在二楼栏杆边伸长脖子望了几眼,心想肖家两位医生估计还在处方单和消毒棉球之间忙碌,不免有些失落。他将书本笔盒什么的胡乱扫进书包里,一边甩着那个海军蓝帆布包,一边走下侧楼梯。
没想到在校门口又碰到叶衡,四眼仔坐在一株瘦弱的芒果树下面,两手托腮,手肘撑在膝盖上,懒懒地盯着门外的大群家长发呆。肖骏往前跑了两步,正想开口叫他,却被人群中忽然冒出来的一个男人打断了。
“Raymond!”叶爸爸隔着校门朝自己的儿子挥手,叶衡应了声“Daddy”,起身跑了出去。
肖骏把书包从右手换到左手,尴尬地原地愣了一会,转身走向学校后门。那边离铁皮盒子比较近。
远远地有只狗吠叫起来,很快又被人喝止了。深深浅浅的绛紫匀在西方天际,被破损的窗洞框上一个抽象派的边缘。六点多了。狗又吠起来,这次没有人制止。
叶衡合起了书。
“你还不回家吗?”他从旧藤椅里站起来,拉了拉白衬衫下摆,抬头看向在渐暗的光线里变成一团黑影的轮胎堆。那边很久没有回答,直到叶衡又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对方才懒洋洋地答了句是的那又怎么样。
戴眼镜的男孩穿过仓库里蛛网一样的昏暗,跳上那堆旧橡胶,爬到肖骏身边,后者瞪大了眼睛,困惑地盯住他。
“爸爸妈妈不会担心吗?”
“你怎么那么多问题。”
“我又不是要害你。”
“……我爸妈是医生,经常不在家。”
“哦。”叶衡发出一个单音节,不再说话。两个男孩沉默下来。肖骏把玩着自己的口琴,盘算着是不是该起身走开,然而先有动作的是叶衡。“你在这里等一下!”他趴在肖骏耳边说,跳下轮胎堆,抱着书窜了出去。
男孩把口琴往上抛了一下,又稳稳接住,咂了咂嘴。
天空已经成了深沉广阔的蓝黑,住宅楼亮起灯火,一格一格的馨黄,隐隐有人影晃动,好像许多个缩微的电视屏幕,从不停歇地直播某种平淡的浮世绘。
太阳的谢幕似乎带来了风,又高又瘦的草在他身边微微点头弯腰。肖骏在“叶衡的”旧藤椅上坐下来,晃荡着两腿,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一条鱼——被甩在沙滩上喘气乱跳的那种。
叶衡再次出现的时候手里提着个褐色厚纸袋,但当肖骏看到他从里面拿出一个粉红色的长方形便当盒,尤其是看清了白色胶盖上那只安哥拉长耳兔之后,不禁皱了皱眉,开始怀疑这棵四眼豆芽的审美观。“这不是我的!”大概是猜到了他在想什么,叶衡急急地解释,“表妹上星期来我家玩忘下的……嗯,看看你的晚餐。”他打开了盖子。
事实上由于光线的关系肖骏什么也没看清楚,但食物暖热的香味提供了线索。“薯仔?”他问。(粤语薯仔也就是马铃薯……)
“对,Hush browns.”
“……”依然对英文反感。
“爸爸说我可以在这里跟你一起吃,他炸了两人份的。”
不需要再多的指示,肖骏已经在动手了,连谢谢都忘了说。叶衡笑了笑,他似乎很喜欢这样笑,唇角浅浅勾起,眼睛弯成漂亮的弧度。“你很饿吗?”他这么问,却没等对方回答。戴眼镜的男孩从纸袋里抽出纸巾塞进肖骏手里,“不要直接用手拿。”
肖骏含糊地应了一声,用力把食物咽下去。他总算搞清楚Hush browns是什么鬼东西了,炸薯饼,带着奶油和洋葱的浓香,他之前从未尝到过这样的味道,肖家妈妈擅长的是粤式小炒。
他知道自己今晚临睡前会在日历上写什么。“9月1日,傍晚和叶衡一起吃‘哈薯邦’。”
他实在拼不出Hush browns。
* * *
他们“认识”了差不多一个月,直至那天傍晚才真正地“熟”起来。肖骏开始大大方方地在叶家蹭饭吃,叶爸爸叶妈妈也乐于看见有人陪儿子聊聊天玩玩闹闹,省得那小东西成天捧着本书窝在房间里装自闭。到后来肖医生夫妇觉得过意不去,逢年过节总是大包小包的上门拜访,每次都把谢谢你们照顾骏仔说上三四遍。
四年级的时候学校开始教英文,肖骏于是往叶家跑得更勤了,主要是想找叶家父子做免费教练,不仅辅导书面作业还顺带练口语。叶衡经常拿着肖骏错漏百出的句子笑得几近撒手人寰,后者干脆抄起什么死不了人的凶器往他头上砸,两个男孩最终会在客厅沙发或者书房地板上扭打成一团。嘴巴上赢不了就靠拳头解决,这是人类的天性,何况肖骏对打败这小家伙有绝对的信心。
小学的校园生活在他们记忆里压下的痕迹不深,以至于多年后回想起来更像是夏季里的一场热梦,所有景物人事都模模糊糊,惟有口琴的声音一直清晰可闻。先是生涩的,吹一句停三次。然后流畅起来,音符滑过空旷的仓库,仿佛银色鱼群游过热带浅海。到六年级毕业那年暑假,整天萦绕耳边的就成了Dannyboy。
“下一首,谢谢。”叶衡按住被风撩得啪啪作响的书页,抬头冲肖骏叫道。这些年来他长高了些,没法再像小猫一样蜷在旧藤椅里,于是他在那堆老化发硬的轮胎里给自己另找了个位置。
口琴声停了,演奏者探头下来:“你在质疑我的水平?”他问,很自然地伸手去揉叶衡的头发,后者皱眉拍开了他的手,往后躲到他不能触及的地方。
“再好听的音乐重复播上三次就是噪音了,更何况你吹了不下五次。”
肖骏短促地笑了一声,翻过身躺下来,闭上眼睛,似乎被热气烤得想睡觉。叶衡瞪了他一会,摇摇头,变换了一下姿势,继续翻书。钱德勒的《高窗》,不太像12岁男孩会看的书,但叶衡很喜欢,半是因为菲利普·马洛那张又快又利的嘴,半是因为爸爸写在扉页上的一句“Raymond’s book for Raymond’s 12th birthday.”
“喂,叶衡。”
戴眼镜的男生应了一声,目光仍粘在书页上。
“你真的要去那间寄宿学校读书?”
叶衡啪地合上书,把头歪歪一点,似笑非笑地看着大型犬一样趴在轮胎上的男孩:“你想说你会很想念我?”
“是的。”
“谢谢,你成功了,我被吓到了。”
“……叶衡,你说话什么时候能稍微顺耳点。”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把眼睛眯得跟细了,肖骏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正要开口的时候,那个男孩忽然放下书站起来,伸出上臂绕住了他的脖子,然后踮起脚尖凑上去。
肖骏觉得自己的呼吸一瞬间卡在了喉咙里,鱼骨头一样的,不上不下。
那个吻很纯洁,只是轻巧的一下碰触,没有再深入。叶衡的唇柔软温暖,带着少年的甜美,仿佛新鲜出炉的souffle。某种未名的冲动促使肖骏伸手把正要退开的男孩揪回来,更用力地吻住了他。他碰歪了他的眼镜,叶衡的笑声模模糊糊地融化在两人的呼吸里。
一只麻雀落在破损的窗台上,微微侧歪了头,打量着两个男孩,小眼珠晶亮水润如同黑宝石。在阴影之外,烈日炙烤着蒿到,旧捕蝶网,柏油路,汽车和行人,雪糕店的红招牌和小学的游泳池。一切都异常清晰锐利,一切都异常朦胧模糊。
--T.B.C.

Epi.2

上初中之后,肖骏几乎没再见过叶衡。偶尔有个周末,两人在楼下碰到,也是一个拍着篮球,另一个抱着新买的书和CD,各有各的方向,点头笑笑就擦肩而过,礼貌而生疏。
他们心照不宣地绝口不提六年级那个暑假,就当它从未存在过。
初二下学期期末,升初三之际,旧仓库拆了,荒地被填平,倒上水泥和柏油,改造成停车场。肖骏站在窗边数着一辆辆闪亮的丰田日产福特标致,觉得胸口靠左的地方感觉怪异。他记起前几天做的一篇阅读题,鲁迅的《风筝》,他说:“但心又不竟堕下去而至于断绝,他只是很重很重地堕着,堕着。”
准备中考的那段时间里,叶衡干脆不回家了。每逢周末总能看见叶家爸妈提着汤水去学校看儿子。

推书 20234-04-26 :楚门变----江南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