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皮盒子----Valerian

作者:  录入:04-29

为什么人类要发明寄宿学校这种现代集中营。肖骏抓起口琴,下一秒又狠狠把它丢掉。男孩倒上床,用力抓住自己的头发。今年夏天太闷热了。
夏天年年相似。叶衡说,猝然掬起一捧水泼到肖骏脸上,随即大笑着跳进水里,远远地游开去。肖骏骂了一句,飞快地追过去。他在水下抓住了他,仿佛捕猎一条象牙色的海鳗。他将他拽到岸边,猛地把那个骨架单薄的家伙按倒在散发着海水腥咸的沙滩上。
然后肖骏低下头,狠狠咬上他的颈侧。
他知道自己在做那种醒来后会令人无比尴尬的梦,但是他醒不过来,又或者说不愿意醒来。他在幻觉里抚摸怀中温暖赤裸的身体,吻他,叫他的名字,深深沉陷进他里面,就像海水温柔地渗入细沙。
夏日里湿漉漉的幻觉。
该死,叶衡。
* * *
2005年6月中旬,中考结束。
叶衡暑假里去了一个月英国,从不同的地方寄明信片给肖骏,牛津,伦敦,巴斯,还有好些不起眼不知名的小地方。明信片正面是漂亮而空洞的风景,背面只有寥寥几行字,与其说是友人来信,不如说是间谍报告。
肖骏把明信片按日期整理好,夹在大辞典里。然后拿起口琴,又吹Danny Boy。他的暑假简单得多,无非是等成绩,打篮球或者无所事事。然后是报到,军训,高一新生入学。
他和叶衡考上了同一所高中。那间高中占地面积颇大,从宿舍走到教学区至少要六七分钟。灰石砌的校门直面珠江,因为长年受江风吹拂,嵌在校门地基处的几块民国时立的碑记已经褪色得惨不忍睹。高一新生每天在校门这边的广场集合,曝晒十来分钟,再被教官分散带到各个阴凉处去练踏步听口令什么的。叶衡的班级离肖骏的不远,后者每天都怀着一种秘而不宣的阴暗心理偷偷观察他,看那棵豆芽什么时候会被晒得萎蔫。但叶衡居然挺了下来,肖骏给他拿水的时候分明看见这家伙嘴唇的血色已经褪得干干净净,但人无疑还十分清醒。
肖骏不着痕迹地笑了笑,习惯性地伸手去揉他的头发,叶衡晃了晃,又躲开了。
夏天年年相似,今年也不例外。但肖骏很想知道如果自己告诉那家伙,他在梦里和他做过爱,会得到怎么样的反应。
……叶衡大概要换一副新眼镜了吧。
这间高中社团活动特别多,肖骏的口琴和篮球天赋很快被师兄师姐发觉,生拉硬拽的逼他在校队和乐团的申请书上签了名,活像在签生死状。叶衡毫无悬念地得到了英文广播员的职位,过不了几星期就凭那口自小就能倾到大片群众的纯正美国音把“Raymond Yip”这个名字弄得人尽皆知。肖骏不止一次在二楼走廊听见有小女生尖着嗓子叫“阿Ray——”,只觉得一阵恶心。
十月下旬,出了件足以让学生们茶余饭后聊许久的事。
秋季是“校运会季节”,根据这间学校的传统,早上是田赛径赛,晚上是游园会。其时除了高三生,所有人都可以合法大呼小叫,合法在教学区四处闲逛到九点半,在各班的摊档前徘徊。然而,恰是在这么兴奋的时刻,居然停电了。
全校先是一片肃静,随即爆发出各种噪音,混乱得像是踢开了白蚁丘。
有某两个人正好被困在大阅览室里。
“开不了。”叶衡宣布,最后拧了拧电控门的把手。图书馆和大小阅览室的门都需要刷卡开启,现在电力失灵,扫描器自然不再运作。
肖骏半真半假地答了句“好极了”,丢下剪刀和胶布。他原本是来这里借用大阅览室的长桌,好赶制他们班今晚要用的横额的。不料却碰见了正在最后清点一堆体育杂志的叶衡,两个人同时怔了怔,然后互相点点头,各自沉默地埋头工作,直至灯光全灭,把他们抛进黑暗里。
“教学楼那边在鬼哭狼嚎。”叶衡评论道,交抱起双臂靠到玻璃窗上,“我听高二的师兄说过,学校的电路很脆弱,原来是真的。”
肖骏嗯了一声,没有多说些什么。他无端地想起那个夏日午后的梦,海水,粗糙的沙粒和少年细腻的身体。男孩猛地甩甩头,试图摆脱那些疯狂的妄想。脸颊滚烫,他下意识地说了句我出去洗洗脸,随即意识到除非电力恢复,否则他还得被关在这该死的大阅览室里。
“你没事吧?”叶衡凑上去,纤长冰凉的手指触到了他的脸,摸索着覆上他的额头,“……发烧,还是怕黑?”最后那句话带着笑。
那是最后一根稻草。肖骏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用力将人按倒在长桌上,胶水剪刀什么的哗啦一声被扫到地上,叶衡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但肖骏听不见,一整个海洋的涛声在他鼓膜里轰鸣,他在黑暗里找到男孩的唇,毫不留情地咬了下去。许多个夏天的色彩、声音和味道在肌肤相接的地方复苏、生长,吐露出细致碧绿的叶芽,清香满溢。口琴声游过玻璃一样的空气,仿佛银色鱼群。
没有人再说一句话。
远处的喧嚣逐渐退潮,路灯的光将柏树巨大繁密的影子投射进来,如同一幅精细的铜雕版画。
* * *
高一第一学期期末,校领导突发奇想,要求高一生选科,务求让他们“尽早投入到X科学习中去”。肖骏没多想就勾了物理,叶衡选了化学。下学期一回来,一个在3班另一个在4班,让是友好邻邦。因为同在7楼,于是在走廊转角或饮水机旁经常碰到。叶衡仍是礼貌而冷淡地点点头就走,这让肖骏郁闷了很久,差点以为体艺节那个晚上的事不过又是自己的一个无聊的梦。
日子哗啦啦翻过去,高二时广播站换届,叶衡选了个一口伦敦腔的师弟接班,两人关系似乎很好,经常聚在一起聊个没完,而且他俩偏偏爱在肖骏班级外的栏杆边谈,害得后者连眼不见心不烦都做不到。肖骏篮球打得好,早就惹来一群女孩子围着他转,于是每次有师妹羞答答地来找“肖师兄”,他就带她们往叶衡旁边一站,大有分庭抗礼的味道。
叶衡每次都只是冷漠地扫他一眼,然后搭着师弟的肩膀走开。
那种疏离感几乎让肖骏发疯。他们俩好像被某种无形的弹簧牵着,既无法接近,又不能离开。
周末回家,他站在窗边看着那个停车场,总是莫名地火大,好像丢了东西,怎么也找不回来。肖骏闷在房间里吹了一晚的口琴,第二天差点被楼下的陈师奶用直柄雨伞抽死。
后来,高三一年,忙得天昏地暗,套用一句谚语:“有空死没空病。”
再后来,高考结束,肖医生那天恰好有两台手术,没法来接儿子,肖骏于是搭了叶家的顺风车,两个18岁男孩和大堆行李一起挤在后座,微妙的沉默琴弦一样绷在中间,他们各自牵着一头。
该说些什么,不该说些什么。
终于是什么都没有说。
7月初,叶衡搬了家,搬运公司的货车静悄悄地六点来八点走,肖骏作为近邻居然一无所知。那一天的空气滞重黏湿,像块浸饱了水的破抹布。肖骏跑出门外的时候挂了半天的浓云终于忍不住变成雨水滴滴答答,他一个人站在长而空寂的小路尽头,全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许多年前他和叶衡在这里赛跑,输了的人要请对方吃雪糕。街口杂货店的破吊扇在充满灰尘的空气里咔咔作响,叶衡老是猝不及防地一把抢走他的雪糕就跑,一蹦一跳的,像极了一只得意的猫咪。
肖骏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个小身影一路远去,消失在冰冷粘稠的雨幕彼方。
男孩慢慢、慢慢地在杳无一人的小路中央蹲了下来,竭尽全力将自己蜷成小小一团。暴雨迅速灌满了他所有的感官,水,烟灰色的,透明的水,他在一片深潭中沉陷下去,纷杂的泡沫之下是寂静,仿佛整个世界都已经在他身边凝结。
The summer’s gone.
And all the flowers are dying
‘Tis you, ‘tis you must go
And I must bide.
——Danny Boy

Epi.3 end

九月,肖骏最终是证明了肖家父母的医生培训计划彻底破产,他考进了华工,读的是应用物理学。肖妈妈虽然对此颇为不满了一段时间,但应用物理学的名字听起来不差,因此很快也就风平浪静。
叶衡跑上海去了,学医,本硕连读8年。一年后听说那个师弟也考到同一间大学去了,害得肖骏直后悔自己当初怎么没一篮球把那家伙砸死,他甚至认真考虑过直飞上海去补做这件事,但转念一想自己怨夫似的出现在叶衡面前八成得挨一顿白眼,于是取消计划。两天后又不甘心地发了条短信过去,对方回复说是啊Andy也在这里,没想到你这么关心他。
我关心的是你。他简直想冲那个戴眼镜的白痴大吼,至于那个安什么我只想杀了他你知道不?
这些激烈言辞最终是没发出去,肖骏关了手机往床上一躺,一觉睡到下午,差点错过专业课。
肖妈妈年底光荣升任妇产科主任,一家人外出晚餐庆祝,肖爸爸红光满面地问了肖骏一句骏仔你还不快点找女朋友?做儿子的随即被一口啤酒呛住,又咳又喘了半天差点窒息。快了快了,他含含糊糊地应付着。好在肖医生没有追问,转头对新任妇产科领导抱怨起消化科的那个实习生。他一上午打碎了三瓶酒精!肖医生无奈地摇着头。
肖骏默默地又抿了口酒,扭过头看窗外一整个城市的灯火,忽然之间满心满脑都是同一个名字。
叶衡,叶衡,叶衡。
「1997.8.5. 今天发现旧仓库一个,里面有许多旧车胎和麻雀的窝。」
「1997.8.6. 碰到一个讨厌的家伙。」
「1997.9.1. 傍晚和叶衡一起吃哈薯邦。」
那个旧日历哪里去了,该不是被肖妈妈当废纸卖了吧。
肖骏很快交了女朋友,半是为面子,半是为了让父母亲大人高兴。女孩子姓秦,珠海那边过来的,一头及肩长发,戴个斯斯文文的无框眼睛,爱穿草绿色的短靴。她从小就学长笛,两人算是有共同语言。他们做所有大学情侣都会做的事,包括半夜到珠江边散步,包括周末去逛上下九,也包括2年后在毕业典礼上平静地分手。
肖骏顶着毒日头在广州东跑西窜了三个月,总算过五关斩六将在一家搞重工业的外企里谋到份差事。头一天上班,同办公室的一个满头来卷的大姐亲切地跟他说哎呀你没有英文名?那我叫你Jun好吗?肖骏耸耸肩说六月太热了,我宁愿你叫我September,满室人都笑了。
其实朝九晚五一点也不好玩,肖骏才工作了一星期就开始怀念大学生活。第一次领到人工之后他买了礼物给家中两位医生。看着老爸老妈明显心花朵朵开的样子他实在忍不住笑了笑。二老还住在那个渐显颓败之势的小区里。肖骏也理解,毕竟是留驻了十几年回忆的地方,很难说走就走。
旧仓库所在的那块地皮,又被居委会从停车场改建成小公元,加建了不少康乐设施,每晚都听得到孩子们在滑梯旁边欢跑叫闹。肖骏像小时候那样站在窗边往外看,手里把玩着自己的口琴,唯一不同的是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上次吹口琴是什么时候了。
他将那块冰冷的金属举到唇边,才吹了两三个音符就骤然停住。他关了灯,仰面躺到床上,用力闭紧眼睛,仿佛这样睡过去就可以时光倒流七十年。他有多久没见过叶衡了?三年,四年,还是五年?他是他在铁皮盒子里意外寻获的幻梦,刻骨铭心,挥之不去。肖骏觉得自己像只愚蠢的回飞镖,跑了很远,绕了个大弯,又落回同一个人手中。
第二天一大早他直奔老总办公室递了份申请书,自愿调动到迪拜分公司工作。收拾东西时所有人都在用眼角偷偷瞟他,八成是以为他受什么刺激了,否则怎么会自动申请这份人人避之不及的苦差。迪拜分公司的员工一签就是三年,其间不管是烈日风沙还是美国总统出兵,公司只给你三次回国探亲的机会,跟流放差不了多少。
但是肖骏要去,他想在中国的土地上暂时消失,而且这愿望前所未有地强烈。
走的那天,肖医生在机场大堂里用力拍了儿子的背好几次,差点把他的肺从胸腔里打出来。二老一脸悲壮地目送他过安检,仿佛肖骏要去的地方不是迪拜而是赞比亚。
他一上机就开始睡,半梦半醒之间飞越了亚洲广袤的土地,在他和他执意逃离的东西之间划出一条数千公里的分隔线。
后来那三年他只回去过一星期,陪父母聊聊天喝喝茶,旁敲侧击地跟旧同学了解下叶衡的近况(叶准医生正在实习),然后又飞回那个富庶的沙漠小国,在充斥着电话铃声、复印机味道和A4纸的办公室里忙,每天用国粤英三语冲人家大吼或者被别人吼。人们开头都说“小肖工作真拼命”,后来就成了“肖经理工作怎么还是那么拼命”。他也顺势把自己变成一个workaholic,每晚三两三点才合上笔记本电脑,打个哈欠倒上床,第二天早上再洗澡。
三年牢狱期满,然而肖经理收拾行李却不是为了回国,而是要飞伦敦,那边抽了他的档案,提拔他到总部工作。于是在一个阴沉的暮春早晨,肖经理抵达希斯路机场,边揉着酸痛的脖子边在传送机前等自己的行李,因为时差而两眼昏花。一个黑色皮箱出来了,他提起它,拖着走到大门外去截的士,才走了两三步背后就被重重撞了一下,肖骏扭过头正要骂人,罪魁祸首却连连叫喊着“Sorry!!”,拉着行李兔子似的往门外窜,奔向一辆绿色的机场快线大巴。那人看起来居然有点眼熟,一头东方人的黑发在人群里相当显眼。肖骏揉揉眼睛,突然觉得喉干舌燥,心脏在胸腔里拧绞成一团。
不是的,不会的,不可能的。三个汉语词组涌上大脑皮层,仿佛被白色蒸汽推得连连跳动的活塞。肖骏费力地吞咽了一下,那个瘦削的背影已经随人群挤出了电控门。外面已是大雨滂沱,那个人回过头来,在行李箱外袋里翻找折叠伞。同时以一种肖骏无比熟悉的姿势推了推滑下鼻梁的眼镜。
“叶衡——!!”
肖骏听见自己疯子似地吼出那个名字,大厅里的人瞬时僵了僵,继而扭过头来责难地瞪着他。他发现自己竟然在跑,丢下了行李,粗鲁地挤过人群往前狂奔,追逐那个身影,追逐以往十数个夏天蝉鸣与幻梦,追逐那些温暖的目光和青涩的亲吻。冷雨迅速把他浇得透湿,感觉却好似最温柔的丝绒。
他正朝着一个失而复得的世界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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