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仍是慢了一步。
二十五
李严脚下坚定的踏著阶梯,一步一步,慢慢的往上头走著,一步一步,走到那人的身边去,即使每一步,他都觉得好像惋心一样的痛,傲立在阶梯尽头处,那抹明黄色身影背著光,却让李严有一瞬间觉得刺眼。
当他终於来到他的面前,止步不走,伍齐宁戴著沉重的皇冠,垂著头,看著他怀中的方时,他的脸,遮在层层珠廉之下,让他看不真切他现在的表情。
伍齐宁挥退身边的上来护驾的侍卫,他伸手,捻去方时脸上被风吹乱的发丝,露出底下,苍白毫无血色的容颜,他的唇边,挂著一抹豔丽的鲜红,沉静的模样,他似乎走了很安稳。
两人,看著方时,都是一阵沉默,好半晌过去,李严才慢慢说道:「他死了。」
伍齐宁蹙著眉,握了握紧掩盖在衣袖下的手掌,指尖扎近了手掌心里,刺痛却不及心中的痛,他只是沉默,不说话,他知道他死了,方时毫无血色的脸,毫无高低起伏的胸膛以及唇边那抹血红,都再在的告诉他,方时死了。
他最信任的人,他最好的朋友,已经死了,还是死在自己的手中。
他想,他一定一辈子都无法原谅杀了他的自己,他这一辈子都不能原谅杀了他的自己,他应该救他的,可是,他却杀了他。
咬了咬牙,伍齐宁硬是咽下心中悲恸的心情,他是杀他的人,不配为他的死而伤心,伍齐宁艰难的说道:「我知道。」
李严问:「你有什麽话要说麽?」
伍齐宁回以沉默,李严也不再发问,他再次抱了抱紧怀中的方时,接著,他将方时放在了一旁的阶梯上,让他靠著阶梯的柱子坐著,然後,他闭眼,吻了方时的额,温柔的吻著他,最後一次,他曾经想做,却来不及做的。
伍齐宁看著李严的举动,顿时一愣,他没想过方时和李严除却师徒关系之外,尚有这一层关系。
在他回过神之前,李严却已经抽出腰间配剑向他攻来,招招凌厉凶狠,丝毫不顾他手中没有兵器可与他抗衡,彷佛不杀他誓不甘休。
「既然你没什麽好说的了,那就不用说了!」李严怒红著眼,斥声喊道,他既然无法救方时,至少,他也要让他给方时陪葬。
伍齐宁没有想到李严会突然攻击自己,一时不察,左臂被划了一剑,鲜血自伤口中溢了出来。
李严这一剑得手却不显得高兴了,他的眸子只是更加的晦暗了几分,彷佛,鲜血的颜色只是让他更加的嗜血了,他回剑速攻,往他腰腹刺去,伍齐宁急忙向一旁闪去,险险闪躲过这一剑,他顺手一推,李严踉跄两步。
李严仗剑伫立,稳住身形之後,身子一矮,脚下一蹬,便又往伍齐宁扑去,手中握著的利剑,剑尖正正指著伍齐宁,眼看又是一场攻防,这时,伍齐宁身边的护卫才反应过来,一个一个急忙喊的护驾,抽出宝剑往李严攻去。
伍齐宁身边的护卫虽然身手不及李严,但数量就是不及数百亦有数十,数十数十轮番上阵,竟让伍齐宁一时也脱不了身,他咬著牙,看著人墙之後的伍齐宁,他却突不破这障壁,愤怒让他失了理智,不一会儿他已是杀红了眼,手下更加不知轻重,那些侍卫不是残便是死。
李严回剑又斩杀了一个欲阻止他的侍卫,才往前踏出一步,数十名侍卫却又立即递补了上来,李严闪开了一计横劈,这时,三人同时持剑向他劈去,他横剑对抗,背後却突来一刀,横横划开他的背脊……
他吃了痛,格开三人连攻,又立即回身,一剑封喉,背後又是数人攻来,李严侧身闪开,这时,他旁边一名侍卫抽出袖中暗藏的短刀,往李严扑出,刀锋直末李严左臂之中,仅留刀柄。
李严狠狠一脚踹向那人,他抽出臂中短刀,顺手扎入身前人的胸口,那人惨嚎几声,接著便被其他上前攻击的侍卫淹没在人群之中,李严推开扑上前攻击的其中一人,借势往後跳去,他双手握剑,往其中一名侍卫狠狠冲刺去,脚下同时急奔。
那侍卫的腹部被李严一剑刺穿,疼痛让他抵挡不住李严的攻势,只能随著他的攻势往後一步一步撞去,他的身後,同袍们因为有他当李严的肉盾不好进攻,李严直奔阶梯口,许多人不及闪躲,跌了下去,城中禁军顿时损伤惨重。
李严稳稳地伫立在阶梯上,他的脚下,是一片惨嚎,他却彷若充耳不闻,伸手扼住剑锋上的那名侍卫的咽喉,抽剑,顺手将他给扔了下楼去,他一身湛蓝衣袍已经被鲜血染的暗黑,整齐的黑发早已散乱,浑身显得杂乱不堪。
他却只是随意的抹了抹脸上满满的血渍,却将手上污秽的血渍沾到了脸上去,满满的艳红,分不清那些,究竟是他的还是那些卫兵的。
他的模样虽狼狈,但那模样却宛如索命的冤魂一般,更是骇人,李严一双赤红利眸狠狠的扫过眼前这些频频颤抖的卫兵。
他跟这些在宫中养尊处优的士兵们不同,他是真正的上过战场,斩杀过无数敌人的将军,他杀过的人,比站在这边的士兵还要更多,他看著眼前恐惧不已的人们,以及他们之後,那个一脸惊讶的男人。
李严冷冷地笑了,他问:「准备好了麽?」
话落,他持剑再次冲入人群之中,这次,他很轻易的就杀出一条血路,恐惧的士兵,根本没有办法阻挡他冲杀,一剑挥落,又是一人性命终结,他回身躲过一记斜劈,剑尖顺势送近那人咽喉,所有动作一气呵成。
京城中的禁卫军自知自己抵挡不过李严的攻势,往前一步,便是送命,拿著剑的手都不住的抖著,但是,他们想到在他们身後的是他们即使送命也一定要保护的人,虽然仍是颤抖不已,但他们仍是握紧手中剑厮杀著。
「住手!」
伍齐宁却在此时高声喊道,所有的士兵立即住了手,包括李严,他隔著人群,瞪著浑身浴血的李严,拿过一旁的士兵递上的剑,他们面前的士兵立即让开了道路,让两人远远的对峙著。
李严恶狠狠地瞪著眼前的伍齐宁,当他看见他持剑与他对峙著时,他笑了,被他们所保护的人,就是该有这样的气魄,才值得他们为他卖命。
伍齐宁持剑指著李严,他说道:「朕准备好了。」
李严甩了甩手中的剑,杀敌太久,他觉得肩膀有些坚硬,他问:「你是用什麽身分与我战斗?」
李严对伍齐宁,已经不再用任何敬称,甚至不以臣子自称,这代表的,只有他已不再是他的臣子,方时死後,他们除了是敌人,再也不会有其他关联,他完完全全的,仅把他视为自己的仇敌,而不是他曾经发誓效忠的人。
他想,他一定会让他後悔,他一定会让他後悔杀了方时这个决定,过去,他是为了方时才决定向他效忠的,方时死了,那无论他做什麽都已显的多馀,都已再也不必要了,如今的他们之间,有的仅只有仇怨。
而他,他要为方时报仇。
伍齐宁甸了甸手中的长剑,沉重的感觉让他的心情同时一闷,他已经许久没有使剑了,有些不太习惯手中的重量。
他说:「以朕是一国之君的身分。」
既然,他是以一国之君的身份赐方时死罪,那麽,他就以一国之君的身分了结了这段恩怨。
二十六
午时,青杨宫。
末夏的正午,烈日当空,仍是毒辣不已,伍言晨看了看东边的天空,却是一片幽暗的殷红,远方,还有著一阵阵的吵杂。
他蹙著秀气的眉,心中莫名觉得不安。
「秀娟,你可知道为何大殿那里吵闹不休?」伍言晨问了身边的宫女。
那名扎著短髻,看来还不满十五岁的女孩儿摇了摇头,她说道:「奴婢一直在这里伺候殿下,也不知道啊。」
那女孩才说完,伍言晨才想看看让谁去探探大殿上的情况,这时,门外却踉踉跄跄地跑来了一个满身脂粉味的少年,结结巴巴地喊著:「不…不、不得了啦!」
伍言晨蹙了蹙眉,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大,彷佛,发生了什麽不好的事,或者,事情已经发生,只是他不知道而已麽?
他问:「小安,镇静点,发生什麽事了麽?」
那名名换小安的少年,吞了吞口水,满脸惊慌失措的模样,他张著嘴咿咿呀呀的好半天,却没说出个完整的句子来,伍言晨蹙著眉,一旁的秀娟马上递上茶水一边斥道:「小安,你镇静一点,慢慢说。」
小安咽下了口茶水,才结结巴巴地说道:「殿…殿、殿下,不、不好了,李将军叛变了,现在正在大殿那里刺杀皇上呢!」
闻言,伍言晨和秀娟都是一愣,伍言晨问道:「李将军世代服侍我们伍家,你有没有可能探错麽?」
小安一颗头码上摇的博浪鼓一样,他说:「殿下,这消息千真万确啊!李将军已经杀了不少人,正同圣上对战著呢!」
皇兄?!伍言晨一惊,「小安,你说什麽?」
小安继续说道:「殿下,千真万确啊,李将军就是为了杀圣上给方侍卫报仇,才会叛变的啊!」
听到这里,伍言晨又是一惊。
那头,小安却仍霹雳啪啦的说著,说李严是如何的不满伍齐宁下令处死方时,李严赶到地牢中欲救方时,却仍是慢了一步,他带著已死的方时来到大殿前便出手攻击皇上,李严在大殿前又是如何勇猛,如何的杀退宫中数百禁卫军,尔後,伍齐宁又如何的与他过招。
伍言晨错愣的听著小安的叙诉,那日之後,皇兄再也没与他谈过他究竟要如何处置方时之事,他以为,皇兄是打算等风头过後,再设法放出方时的,他以为,皇兄是不会杀了方大哥的,他以为……
他以为皇兄有了他,便不会杀了方大哥的……
可是,他错了,他错了,方大哥死了,李大哥疯了,他现在还同他的哥哥正对战著,他们在殿前决斗著,殿前决斗……
伍言晨一惊,马上往大殿奔去。
当他赶到殿前时,李严和伍齐宁正战的如火如荼,两剑交击发出清脆的铿锵声响,攻防之间,招招险恶,处处惊险,两人身上都已带伤,但李严伤势较为严重,明显已居下风。
伍齐宁回身格开李严一记狠劈,体力早已透支的李严顿时无力支撑,往後跌了过去,他单手撑地,一手持剑,才想上前再战,但伍齐宁指著他的咽喉,让他无法起身。
伍齐宁问他:「李严,你认输了麽?」
李严看著指著自己的那柄剑,冷冷的刀锋扎在了他的皮肤上,李严却仅是冷冷一笑,「不!」
他猛地往後一退,挥剑格开指著自己咽喉的那柄剑,李严再次上前与伍齐宁缠斗,他说:「伍齐宁,方才你应该一剑杀了我。」
他会让他後悔莫及,今日,不是他死、便是他亡,这世上,李严与伍齐宁再也不可能同时存在!
伍齐宁咬牙,挥剑再次与他交锋,李严先前独力面对数百名禁卫军,体力早已透支,他如今剑法使的混乱不堪就是最好的证明,他虽胜之不武,但李严再也不支亦是事实,因此,他不会杀他。
再次挥开李严的猛攻,伍齐宁往旁边一跳,这时,李严背後死穴大开,伍齐宁利眸一瞪,见他实在纠缠不休,决定先废他一手,握紧剑柄,往前疾冲去,眼看就要断他一臂,伍言晨却硬生生的挡在了李严面前。
伍言晨张臂阻挡伍齐宁的攻击,伍齐宁一见来人,大吃一惊,硬生生的移开手下剑势,往旁地横劈去,但他身後的李严却根本没有打算住手,仍是一剑往伍齐宁身前的伍言晨狠狠刺去。
伍齐宁心中一凉,连忙踏步上前,单手扣住伍言晨的腰身,一带一转之间,李严手中的剑尖指著伍齐宁,在众人都还来不及反应之时便刺穿了伍齐宁右肩,两人近距离的面对面著,伍齐宁看到李严看著他的神情似乎有些错愣,但不容他细想,伍齐宁举起剑便往李严腿上砍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一脚受伤,李严再也支撑不住,松开握著剑手,狼狈的跌倒在地,此时,一旁的禁卫军立即持刀上前架著李严,李严被狠狠地压制住,倒也不再挣扎。
伍言晨脱了险,便急忙查看著伍齐宁的伤势,一边的小安老早跑去宣太医了,伍齐宁先是笑了一笑,安抚著惊慌的伍言晨,接著,便在身旁侍卫的帮助下,咬牙拔出肩上那柄剑,剑离了伤口,血水直流,伍言晨看的眼泪拼死命的掉,赶忙拿出布巾帮他捂著伤口。
李严被数人压制在地,身上的伤还滴滴答答地冒著血,血水染红了他的衣袍也濡湿了地面,他却仅是咬著牙,忍著禁卫军困绑他时嗑碰到的剧痛,他怒红著一双眼,狠狠地瞪著眼前伍齐宁和伍言晨。
看到他们之间担忧、关心著彼此,他们之间的情谊是这麽的让他觉得刺眼,与靠坐在殿前一角,方时苍白著脸却只有唇边一抹艳红最为鲜豔的模样相比,是这麽的两极,他的心中更是难以接受,对伍齐宁最後一丝的君主之情终已磨耗殆尽,愤怒、怨憎的情绪狠狠噬咬著他。
为什麽方时的下场会是这样凄凉的死去?
他不懂,真的不懂。
二十七
方时一直都是对他最忠心的人,假使那日的酒宴之中,伍言晨不曾来打岔,他不曾先对伍齐宁宣誓他的忠臣,即使,未曾以口语向对方表达自己的心思,方时亦会是在他的身边直到最後的人。
他一直都是最懂他的人啊!方时一直都是最与伍齐宁亲近的人啊!
难道帝王的身边当就真的不容许太多懂的他的心思的人存在麽?所以,方时就该这样被一个莫名奇妙的理由给抹灭掉?
为什麽方时死了,杀死他的伍齐宁却还好好地活著,为什麽他还活著?他不能原谅他的同时,却也同样的不能原谅自己,他为什麽救不了他,为什麽,他怎能让他独自一人寂寞的死去?
李严狠狠地瞪著伍齐宁与伍言晨,他感觉到眼中一片湿润,不知是血,又或是泪,他感觉到眼前一片模糊,那两人的身形却最鲜明的映照在他的眼中,像一只扎眼的针一般,刺痛他的眼、他的心。
突地,他想起方才伍齐宁不顾一切保护伍言晨甚至不管自己被他所伤时的惊险,李严似乎察觉了什麽,身为臣子的他,不该察觉、更不该去猜测的什麽。
如今伍言晨掉著眼泪、担忧的看著伍齐宁的模样,一下一下的打入他的心房,让他更是震惊不已。
事情究竟是怎麽样发生的?
方时死了,再也无法开口向他说明,伍言晨更加的不会背叛自己的皇兄,更遑论向他解释方时的死背後的真相,但是,倘若,真相真的就是他所看到的这麽一回事,那麽,一切便都说的通了。
皇室清明,是的,方时的死便是为了保护皇室清明,只是,他的死究竟是为了保护谁的清明呢?
李严呵呵呵的笑了起来,接著,李严发疯似的狂笑著。
方时的死,究竟是为了保护谁的清明呢?
他最珍贵的方时,自小到大,他便一直将他放在自个儿的背後细心的呵护、教导著的人儿,他冀望他能站在足以与他对立的位置,相对等的地位,保护他想保护的人,保护他自己,一直,他就怕他不够坚强、不够勇敢,怕他在他不在的时候无法保护自己,怕他淹没在这儿深宫诡谲当中。
他最珍贵的方时,一生总在为他人作嫁衣,即便是死,也是为了他人麽?
他猖狂的、凄厉的笑著,他的笑声,尖锐而凄凉,李严笑的眼泪都流出来了,泪水与脸上的血混在了一起,分不清那赤红的液体究竟是他额际的血水,又或者是他眼中的泪水,但是,他仍在笑,他仍是疯狂的笑著,他仍是尖声笑著。
好半晌,李严才止住了笑,他笑的阴狠、狼狈,满脸的血污与泪痕,分不清他究竟是伤心或是怨恨著,他咬著牙,一字一字的说道:「伍齐宁,方时的死究竟是为了谁的清明呢」
他冷冷的瞪著伍齐宁,来来回回的扫视著伍言晨和他两人,阴狠的视线直让伍齐宁和伍言晨浑身颤出了冷汗,接著,他耻笑一样的继续说道:「你们又比他好到了哪儿?」
李严凌厉的质问让伍言晨和伍齐宁同时刷白了脸,方才,不过生死一瞬之间的事,却足够让李严查觉到什麽,一件,他不该察觉到的东西。
如果是过去,因为,他的身边仍有方时,仍有个一心对他们贰人尽忠的方时,或许他们之间的事,他就算察觉,也仅是假装不知道,又或者,他根本不会发现伍齐宁和言晨之间不该让人知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