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言晨倚在门旁红著一张脸,他低著头,暗自羞怯不已,伍齐宁却上前温柔的牵住了他的手,牵引著他,让他坐在自个儿床榻的一角,伍齐宁挥挥手,那些宫女们便乖巧的退出房门,还顺便带上了门。
他想,晨儿深夜来访定有要事,留他们兄弟二人,晨儿也较好开口与他谈谈。
一下子,房中走了个乾净,仅留他们兄弟两人,伍齐宁看身旁坐著的伍言晨仍是低著头不说话,「晨儿,怎麽低著头不说话?」
伍齐宁伸手,温柔的抬起伍言晨的脸,让他看著自己,一边细声的问道,晨儿顺从的抬起了头,面对著伍齐宁,但他的视线却仍闪躲著他,伍齐宁先是一愣,接著他笑了,言晨仍红著的脸让知道到了他低头不语的原因。
「不说话,皇兄怎麽知道你想同皇兄说什麽呢?还是……」伍齐宁笑著摸了摸晨儿的头顶,揉乱他一头从不爱束起的黑发,在他看见晨儿终於因为他的话而愿意『看』著他,他才继续说道:「皇兄近日冷落你了,晨儿不高兴了?」
「不是……」闻言,伍言晨愣了一下,他不知道皇兄怎麽会将事情想到了这跟头上了去,心中紧张,他马上摇头否认道,但他转念一想,皇兄将他困在这里一个多月来,对他总是不理不睬,要问他怨或不怨呢?
他自幼都被皇兄以及母妃、父皇给捧在手心上呵护著、疼宠著,哪曾受过这般冷落的对待来了,就算是他因伤居住在雀宁宫中时,皇兄虽少来探视,但每隔数日里便差遣下人给他送来些精巧的玩意儿或珍贵的食补,哪曾真的不理他来了。
可被困在这里的时候,他虽然离皇兄近了,但他早出晚归,即使碰上了面伍齐宁也生著闷气不愿与他说话,这几日来,虽然皇兄对他似乎已是放下心结,会如以往温柔待他,但想到先前自己在这里受到彷若透明人一般的对待,更何况皇兄生气的,是为了那件那麽无稽的误会,让他怎麽不生气。
他噘了噘嘴,本来想同皇兄好好抱怨一番,但想到那日皇兄误会他与方大哥有染,怒将方大哥下狱,一个月过去,如今方大哥还在牢里,自己受到了冷淡对待似乎也不这麽重要了,一想到方时仍在牢中受苦,他不由担心了起来。
过去几日,他亦试著向宫人们询问牢中的方时,但每每听闻牢中,生活是如何艰苦与难熬,伍言晨不由得担忧的蹙起了眉,他问道:「皇兄……您打算怎麽处置方大哥呢?」
伍齐宁原本的笑脸,僵在了听到方时的名字之时。
二十
他想起白日里那个内侍同他说的,方时被他下狱之事已经闹得人尽皆知,但那日方时与伍言晨亲密之事,却仅有数人知道,倘若,他要想保住方时性命,那麽就仅只有一个方法……
他问:你不怕死麽?
张砚得重重的磕了磕头,他说:奴才当然怕,但为了皇上,死而无憾。
他并非无情无义之人,身边的侍从都是服侍已有许久之人,即使没有功劳亦该有苦劳,何况他们对他乃是忠心不贰、乖巧顺从;方时亦是对他十分忠诚之人,且他一身好武艺,比起身边随时可以替换的内侍,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杀几个内侍於他亦不过小事一桩,为了方时一人,杀去那日目击之人,似乎是唯一可以保他的方法不错,只是,方时虽有一身好武艺,但他侮蔑皇室清明仍是事实……
保他?
杀他?
他心中仍难有定夺,特别是听了张砚得一席话之後,他更不知自己究竟该如何处置方时,如今,他最不想听到的便是有关方时之事,更不想从伍言晨的口中听到任何一件有关他的事。
「朕现在不想讨论方时之事,你若要谈他,可以回房去歇息了。」伍齐宁声音一冷,立时回到白日冷峻的君主模样,他甩开伍言晨与他相握著的手,站起身,背对著伍言晨。
「皇兄!」伍言晨不明白其中缘由,他实在担心方时身在牢中受苦折磨,虽然明白伍齐宁仍在气头上,但他仍是执意要助方时脱离牢狱之苦。
他上前扯住皇兄臂膀,欲与他好好谈谈,伍齐宁无情的甩开他,表示不愿与他多谈,伍言晨却没想他会如此待他,脚下一滑便跌了下去,伍齐宁吃惊,但要出手已经不及,幸好伍言晨身後是柔软的床榻,遂他这一跌仅是重重的摔在床榻上。
震惊过去,言晨没事,伍齐宁心也定了,但想到他问方时之事,怒气愣是不打一处来,「若要谈论方时之事,你可以回去了。」
伍言晨吓了一下,但见皇兄决绝模样,他又急忙求情道:「皇兄!方大哥总是有恩於我们,我们不能这样待他啊!」
有恩?伍齐宁眉一挑,怒道:「方时是母后救回的孩子,要不是母后方时早在二十多年前冻死在雪地里,说起恩情,他还不及於母后救命之恩。」
「可是方大哥同皇兄一起二十馀年,不管是做皇兄的伴读亦或是侍卫他都相当尽责,不能因为一场误会便把他……」
「住口!」伍言晨还要再说,却被伍齐宁爆喝一声,一口打断,他使力的掐住了他的臂膀,恶狠狠的欺近他咬牙说道:「误会,那日朕看的一清二楚,哪还有什麽误会!」
伍言晨对伍齐宁突来欺近的模样惊惧不已,他吞了吞口水,仍是急欲为两人辩白的说道:「皇兄,事情真的不是您想像的那样,方大哥与我当真清清白白……」
偏偏,伍言晨却不知道,自己极欲为两人辩解的模样,在伍齐宁眼中看来,却不过都是欲脱罪的搪塞之词,他心中早认定两人必定早有了关系,才会让伍言晨这般紧张方时的安危,担忧他会杀死方时。
「朕要你别再谈论方侍卫之事,你听不懂麽?」伍齐宁又是一声怒喝,打断伍言晨未尽的话。
伍言晨抬头愣愣地看著盛怒之中的皇兄,自一个月前那日之前与之後,他从来没有看过暴怒的皇兄,他印象中的伍齐宁,总是温柔多情,哪曾如现下的这儿般恐怖过呢,伍言晨紧张的抿了抿唇。
「皇兄………」
「朕说了,别说了……别说了……」伍齐宁咬著牙说道,他现在不想听到方时的名字,不想评论他该怎麽处置方时,现在,他更不想从伍言晨的口中听到方时的名字,谁来为他求情都可以,就是伍言晨不行,伍言晨不行!
他如今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形容心中那复杂的滋味,他们,一个是与他一起成长的好友,一个是他捧在手心里疼爱的幼弟,他们对他都很重要,是他心中缺一不可的存在,他们都是他很重要的人。
但,那日,他意外发现了两人之间的亲密,他却彷佛有种被背叛了一般的感觉。
他不知道该怎麽形容突然发现时,他心中那股痛苦以及愤怒的感觉,他想,世上最难受的莫过於被自己视为兄弟之人欺瞒的滋味。
但是,他……却不知道,当时究竟是愤怒多些……还是忌妒多些……
他忌妒了谁?
又因何愤怒?
他说不上来个中原由,但他不允许,他不允许方时与伍言晨亲密,他不许他们太过亲密。
改搂为抱,伍齐宁坐在床榻边,把微微颤抖的伍言晨紧紧地抱近了怀里,他才不管伍氏一门的清明如何,他只要他的晨儿是清白的便行了;他才不论天下谁功谁过,只要晨儿乖乖的在他身边便成。
伍言晨愣愣地让他抱著,半晌,伍齐宁都没有动作,伍言晨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气著麽,他试探的推了推伍齐宁,後者让他轻轻一推,这才看著他,那双黑眸中,似乎有著哭过一般的水光,又或者是愤怒的雾气,伍言晨不知道,他只是愣愣地看著他最敬爱的皇兄,难得的脆弱……
「皇兄……」伍言晨怯怯地唤道,伍齐宁却仍是静静地、默默地注视著他,那双清亮的黑眸中似乎在一瞬间变得浑浊了,却也似乎更加的明亮。
「晨儿,你只要在我身边就够了,只要这样就够了,你懂麽?」伍齐宁不知不觉的用了以往惯用的语气与伍言晨说道,伍言晨亦著了魔似的,他乖巧的点了点头,伍齐宁这才笑了,他温柔的拥著伍言晨,鬼使神差的他慢慢地凑近他……
他,只要在他的身边就够了,其他的,他都不需要操心。
二十一
边关,举目一片,仍是无尽的沙海,风尘飞扬,卷起片片沙尘,如雾一般让人看不清前尘後事。
操场上,李严坐在马上看著兵士的操练,他的身边,是长年与京城会报边关状况的李逸林,是他的堂弟亦是他手下一名副将,此刻,李逸林正在同他说到这次他在京中听到的消息。
李严挑了挑眉,显然不相信他堂弟带来的消息,「逸林,你的消息是否有误?」
京城宫中,方时於数月之前获罪下狱,皇上说他所犯之罪不可轻饶,择日再审,深宫密报说皇上有意杀鸡儆猴,以示天朝圣崴?
这,让他怎麽可能相信?
先不说方时是太后义子的身分,再说他与伍齐宁两人青梅竹马情同兄弟,方时更曾在大皇子意图谋反,派出刺客来时,为保护伍齐宁安全而受重伤,伍齐宁甚至不惜君王身分,抱著重伤的方时前往医疗才捡回一命。
他们两人之间感情深厚怎可同日而语?
若说方时会背叛伍齐宁,同他说天降了红雨来的更有可能,即使天下人都负了伍齐宁,方时亦绝对会站在伍齐宁的身边。
伍齐宁要杀方时?
还不如说大皇子在两个月内成功脱狱必且篡位当了伍氏新皇,如今他在斩杀伍齐宁旧臣。
李逸林也挑了挑眉,他说:「堂兄,这消息皇宫中闹的沸沸腾腾的,听说每日替方侍卫求情以及严罚的陈情书,太后还因此哭晕了三次,怎麽假的了。」
「你确定是皇上麽?」李严不相信的再问了一次。
「堂兄,你就是不相信京城传来的信息,好歹也信我吧。」李逸林非常无奈的说道,他的强项便是收集信息,任何微小的消息都逃不过他李逸林的耳朵,李严质疑他听错了消息,那便是质疑他的专业了。
李严当然知道李逸林打探消息的功夫一流,而且,他非常重视自己的能为,倘若收集到了消息没有九成的真实性,他不会轻易同人说出口,他会告诉他这个信息,便表示传言是真。
可是,让他怎麽能相信……伍齐宁要杀方时?
李严扶著额,他摇了摇头,想把自己复杂的心思理出个头绪来,但是,却无法理不出个所以然来,他说:「逸林,我要回京一趟。」
李严实在想不出事情的原由来,更不明白,他们两人怎会突然反目,方时又是犯了什麽错会让皇上决定杀他,以示皇家威名,倘若说方时误惹了小人,但皇上又怎麽可能决定的不是保他而是杀他?
说起方时在宫中的为人,他的性子便一直都是不冷不热的,与宫中其他人从没太多说话的机会,自然亦很难有得罪人的机会,从前,他要做了什麽会让伍齐宁生气的事,至多便是因为他总是太过冷淡的关系。
想起从前,方时心中唯有尽忠职守四字,而让伍齐宁气的直跳脚,他们两人说是君臣关系,还不如说是同胞兄弟一样的情谊,更曾让身为独子的他心生羡慕,而决定与两人结交,他们之间的情谊,是自幼便与他们一起的他最清楚,他更不觉得伍齐宁会轻易要杀方时。
要说君心难测,但方时个性本就对身外之事淡漠、疏离,仅知恪守成规,又仅对自己所关心之事注重,而他所关心之事,自然也是伍齐宁所关心之事,怎麽会触怒圣颜?
李严百思不得其解,但无论如何,这儿事他定要弄清楚才行,更何况,伍齐宁要杀的人还是方时,是他的爱徒方时,他不能让方时枉死。
「这里就交给你了。」李逸林没想到会突然听到他这样说,根本反应不过来,李严却在他来的及阻止他之前掉转马头,往营中飞奔回去,离去前,他落下话。
李逸林只来得及对他扬起大片风尘的背影喊道:「堂兄,你说笑的吧!」
李严回营向父亲告了假,随即收拾细软,纵马狂奔七日七夜才回到京城。
当他牵著马走在京中的时候,便看到城墙上一幅一幅的公告,上头书写著方时侮蔑皇家威名,是如何的不应该又是如何的该死,建安帝已下令赐死,刑期便在近日。
李严撕下其中一幅公告,细细的看著,虽知是真,但真看到了,他心中还是觉得惊惧不矣。
皇上,真的要杀方时。
李严回到自己的府第匆匆洗漱之後,便进宫面圣,通过通报,伍齐宁正在自己的宫殿中更衣,准备早朝,看到他出现倒还颇是惊讶。
李严问安之後,也不拖泥带水直言说道:「皇上,末将听说方侍卫犯了死罪,特来求情。」
闻言,伍齐宁声音冷了几分,他问:「你这次回来是替方时求情?」
李严直言不讳:「请圣上网开一面,方时所犯定是无心之过。」
「侮蔑皇室清名算的上是无心之过麽?」伍齐宁拍案怒斥。
李严顿时沉默了,回京途中,他也听说不少有关方时所犯之罪,传言他与伍言晨私通,数个月前,两人私情被伍齐宁发现,如今两人一人被囚,一人受刑。
他离开京城已有数年之久,不知道在这数年之中究竟发生了什麽变故,或许,小皇子当真让方时动了心也不一定,情之一事,旁的人很难说些什麽,遂他也无法斩钉截铁的替方时辩勃,但他不能眼睁睁的看他受刑。
李严立时跪下,他抬头,与伍齐宁四目对视著,他说道:「请皇上网开一命。」
「你!」伍齐宁见李严今日是不达目的绝不轻易甘休了,心中实在怒极。倘若,他能放,他还要让方时受刑麽?倘若能留方时一命,他又怎会选择杀而不是救!
数月前,方时和晨儿间的事尚不过他身边数名侍从知道罢了,但不知是谁泄漏了那日花园中所见之事,不几日,便闹的整个京城沸腾不休、天下皆知,原本替他求情的官员立即转向为他求刑之途,指责方时枉负先皇之恩、以污秽之身侮辱皇室威名,其罪可诛。
转眼不过数月下来,他便收到不下千封要求将方时立地处死的摺子,每份都书写的愤慨不已,责骂方时忘恩负义,彷佛各个都与他有深仇大恨,不将方时抽筋去骨难泄心中恨火一般。
在内外压逼之下,他能怎麽做?
就如同现下,李严不过帮他求情,门外便已跪了数百名内侍与臣子,高喊著君无戏言,其中,亦有张砚得。
伍齐宁自认不是傻子,当然知道事情究竟是谁泄漏了出去,那日,张砚得虽然说的诚恳,彷佛是要帮方时设法脱罪一般,但他说的亦事实话,他确实是怕死之人,才用了这麽个方式逼他杀方时,祈求苟活。
他在群臣压力下决议处死方时,但他绝不会让如张砚得这般小人活的太过痛快,他要保证,方时黄泉路上不会孤单,让他死了一个兄弟,他要他付出应有的代价。
伍齐宁强逼下心中的愤怒,指著殿外跪著的人,他冷冷的说道:「李将军,你听到了。」
李严震惊的看著殿外跪著的人,他没想到居然这麽多人想要方时的命,他以为依方时平淡的性子,应该不会招惹太多敌人,却没想,不过一桩情事让人发现,却惹的方时杀机上身。
纵使如此他一人无力挽狂澜,他仍是力谏到:「请圣上三思!」
「君无戏言。」伍齐宁闭了闭眼,硬是挤出这四个字来,他说道:「方时的时辰快到了,你过去看他吧。」说完,他拿给了李严一块玉牌,便背过身去,不愿再看李严震惊与愤怒的神情。
李严听到了,更是惊讶,他看到的告示只说方时在近日处刑,却没想那告示可能是数日之前贴上的,他立即夺门而出,离开前,他说:「皇上您当真舍得杀一个与你情同兄弟之人麽?」
留在原处了伍齐宁咬著牙,绞紧了衣袖,强忍下心中的悲恸,以及……愤怒,当个皇帝,并不如李严想像中的快活暇意,更无法世事尽如己所欲,就如同现下,他只不过想保一人之命,却保不成……
而他,还是下令杀他的人。
纵使心中再怎麽的百般不愿,他亦无法力排众议,保全方时,纵使情同兄弟,纵使他是他身边,他唯一相信的臣子,他,还是非杀他不可。
纵使……他如何百般不愿………
伍齐宁回到自己的寝宫中,床榻上的伍言晨仍什麽都不知道,沉沉的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