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君醉笑三千场(上)----小三儿

作者:  录入:04-15

过了半晌听见有人一边走一边说抬得累死了,看起来瘦瘦干干的死沉。
这位前辈啊……另一个人话没说出来先大笑好一会儿,我以为多厉害,嗯,摔得挺厉害。
嗳,做人要厚道,晴明不是说了嘛,不要在人家倒霉的时候说风凉话。
那保宪师兄还不是在笑?!我看啊,拿些银子快把他打发了。
两人说着走开。
再过一会儿,博雅听见了一个多月没听过的声音。
北居,你就惦记着吃,上次给的还没吃完,留着给耗子呢。
你这说的,我放我屋里不也引耗子吗?他爱吃还帮我腾地方了呢。
助雅坐不住和铃姬说了声就出去找北居,博雅迟疑着徘徊着挣扎着,铃姬朝他脸丢了颗棋子,年华若去,佳人不在,空叹镜花,水中月。
她婉转的念着,博雅腾的站起来走出去。
招呼都不打,男人啊,最多情,最无情。铃姬摇了摇手上桧扇,遮着脸,无限娇媚地笑了。
晴明在屋里换衣服,天气已经很暖了,夹袍有点穿不住,他想等休息的时候洗洗晒了收捡起来吧。北居从衣箱里给他拿替换的狩衣,接过他脱下来的铺在地上叠。
助雅从门外问,我是助雅,可以进来吗?
晴明已经换好了,就去拉开门让他进来,找北居?
助雅点点头,他走到北居身边看他叠衣服,小声地说,昨天真对不起,将介君说话没规矩,我替他向你道歉。
北居抬眼来看他,没关系呀,我都不太记得他说的什么。
晴明微微笑着过来说,北居人小不在意的,助雅公子别想多了。
唔,我会去让将介过来赔不是的。
这个就不用了——
谁说不用!博雅面色严肃地走进来,一定要赔礼道歉,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出口伤人就是没礼貌没教养,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公卿子孙呢,丢脸!
晴明从下望着他,一时没说话。
博雅径直坐下来拍着腿说,我们一会儿就去将介那边,他要是还坳着,我就去找他父亲,家有家规,还任由他嚣狂了?!
想当年博雅交陪的第一位女公子正是藤原家的女儿,两个人挺般配,但还没到实质阶段那女公子不幸夭折,博雅很有情意的以夫妻之礼为她守灵,藤原那边感激着,也顺带觉得亏欠了他,博雅是打算利用这个背景来镇压小孩子的无理取闹了。
晴明看他气愤的样子心想,刚才的事还是别和他说了,免得火上浇油。
便准备找几句话让他们先过那边去,再悄悄地提醒北居将这事瞒住,要是那边说出来了要闹也不是在这边,但北居却孩子心性口无遮拦,他是想到了便说,将介公子啊,刚才我们到见他了,带了好多人,还有个怪爷爷。
博雅微眯了眼问,他找你们干了什么?什么怪爷爷?
北居稚气地皱眉说,他说话很奇怪,指着我——
没有什么。晴明走到北居旁边把他叠好的衣服拿起来,暗中捏了下他的手。
只是随便说了几句话,而且,北居,那个爷爷并不怪,好久没回京城有点不习惯罢了。
北居看他眼色,站起来说,我去端茶水来。
助雅要和他一起去,便跟着走了,博雅凝神想了会儿,晴明打开砚箱摆好书卷纸张要开始做功课的时候,他低沉地说,你们接了位前辈回来?
嗯。
什么样的人?
寻常人啊,路上总能看见的——抱歉,今天的功课比较多。
这是说“你可以走了吗”的意思。
博雅装做没听见,晴明。他突然叹口气,你还在为我那会儿的冲动生气么?
他的语气转得太快,眨眼就从愤愤变成了后悔,还透着那么点可怜,晴明淡着脸色说,没有。
正因为晴明老是淡然的叫人猜不出情绪,很多人就觉得越冷清的人生起气来越可怕,博雅也没有见过晴明真正恼怒的样子,心里很忐忑的,挪过去一点尽量诚恳真挚地颔首说,对不起,我不该随随便便就说绝交什么的。
他道起歉来,和平常说话一样的流畅,倒不是默背好了只拿出来讲一讲,他真心觉得自己做错,说“对不起”是应该的,也不怕别人笑话他。
晴明在有时就缺乏这种坦率,不过他本来就少说话自己干着自己的事,对别人说错对别人做错的时候自然就少,偶尔闹起误会,他就任那些误会存在着不去辩解,别人怪他孤僻冷漠他也接受。
博雅又说,那种气话说出来真是和将介一样的孩子气。说着自嘲般笑了笑,由此看来我是没资格去告他状的,被反过来揭露大街上大声囔囔的情景,那才叫难堪。
他低下头摸摸鼻子。
晴明细细铺着纸,抹了又抹,博雅小声说,别抹了纸都起毛了。
他停下来,静了半晌才说,没关系。
博雅的眼睛就明悦起来,黑亮亮的闪着光,他抢着端砚台放文台上,摸起墨块献殷勤地说,我帮你磨墨。
晴明阻着他的手,微翘了嘴角说,不敢劳您大驾。
哎,我跟你是谁和谁呀。
不得不说博雅磨墨是把好手,他一边捏着墨块一边说,你们在讲堂写了一天回来还要写,手都不酸的吗?
习惯了。
北居和助雅回来了,除了茶水还有几块果子。
台盘所阿娘说我们可爱,从北庭那边师兄的食盘上拿过来的,他们今天晚上好像办什么宴。
晴明从柜子里取出杯子倒上水,说,有一批师兄快要过最后一论测试了,通过的就是得业生,可能在提前庆祝吧。
你们这些测试啊——博雅顿了顿,晴明问他想说什么,他笑得干巴巴的,简直就是地狱轮回嘛。
要好一点吧。
怎么?
地狱里再轮回也是在地狱,这边好的话就脱离苦海位级人臣,风光得多。
博雅想了想,觉得有点道理,就给弟弟说,瞧人家要上殿多辛苦,我们还成天想着下去,惭愧不?
啊?助雅在和北居剥花生,他不把花生壳全部捏开,只捏出一小缝,然后挂在北居耳边挽起来的发髻上,他叮嘱北居不要动,又捏了几个在左边挂出一串,像璎珞坠子,北居自己瞧不见扭着脖子晃了晃,花生坠子啪啪掉两个下来,助雅扶着他肩膀说“叫你不要动的呀”,把掉下来的挂回去,然后问这里有镜子没有。
晴明说有面小的,在柜子里找出来,只有巴掌大,助雅想起来了就牵着北居说,我们去玲姬姐姐那边,她有大镜子。
不一会儿听见铃姬那熟悉的“铃儿般的笑声”,晴明稳着没让杯子晃动,博雅却把咬了半口的果子掉在衣服上,晴明递给他一张帕子,低声说,你还是没习惯。
不是。博雅擦着印渍说,是一段时间没来退步了。又嘀咕着,刚才坐她那边的时候幸亏没惹她高兴……
玩了小半晌助雅牵着北居回来,博雅和弟弟说该走了不好打扰人家晴明做功课,便告辞出来,却没走平常的西面偏门。
博雅让弟弟先上车去然后叫车到正门等着他一会儿出来,自己却绕去了另外一个阴阳生的房间。他想晴明不想说的抠他嘴巴也不大可能抠得出半个字,小安阿衡的房间虽然在隔壁,但一问话就会被邻居听得清清楚楚,所以他转到稍远的地方,把美福门的事打听了个明白。
眉毛立刻就拧起来。
不利用背景是不行的了。
他领助雅直接去了将介父亲的府上,把前后一说,也不很气恼的样子,甚至带着些笑,令公子秀雅彬彬,向来为人亲切温良,甚得天皇陛下欣赏,依在下拙见恐怕是沾上了不洁之物,还望大人为令公子净神以安啊。
没说你儿子仗势欺负人家小孩儿,也没说胡乱丢个乞丐一样的老头子去教训人而且是堵在人来人往的皇宫门口,还主动的给人家找台阶搭棚子。
将介的父亲岂是像他儿子一般不明事理,顺着杆子就过河了,这么严重啊那我赶紧找法师来念经。
将介以物忌的名义被他父亲关了大半个月,三不五时的被提着耳朵念叨,还天天都有一群僧人在他耳朵边诵经,可他如此初生牛犊的执坳着,坚决不低头。
最后孩子的问题还是孩子解决了。
过程之简单出乎大人的预料,助雅很惦记这个朋友,一有空就上门来看望他,少年间进行了典型少年式对话交流,将介瘪着嘴不说话,助雅找各种话题和他说话,一来二去扯到北居,扯到那个劲爆的三方会面。助雅从他哥哥身上学到说话要转弯,转来转去将介就晕了,暂时答应不理会那个小孩子。
但是你不准老往他那里跑,我找你去骑马不准推脱,还有不准总说那人好。
行,行。助雅猛点头。
于是这件事就解决了。
北居丝毫不知道自己从斗争的中心脱出来了——他压根就不知道自己曾经是争斗的焦点——依旧每天跟着晴明帮他料理着杂七杂八的事情,早上送他去讲堂,下午接他回未坤邸,博雅来了端水递果子,其余时间自己照晴明教的修习纳气固元法,或者邻居很无聊叫他他就过去配合铃姬姐姐做奇怪的事。
时间转眼就又到了夏天,公卿们最难过的季节,早早的就开始商量今年去哪里消暑。
五月半的夜里大概亥时的时候发生了月蚀。天皇陛下已经睡了,被请起来说要请僧正守护,还有那些正在殿上的都统一聚集到东庭,略有些吵闹。天皇陛下没睡醒,揉着眼睛打着哈欠问,都有谁在?
腔调十分像梦话。
左近女房说有谁谁还有谁和谁,天皇陛下趴在肋息上又问,将介和助雅呢?
今日不该这二位当值。
唉,真无聊……
一边的年轻藏人在聊天,说的是上月东国叛首平将门的首级被送回京城的路途中产生的传闻,天皇陛下打些精神问,什么传闻?
将门的首级在途中曾经突然失踪过,因为他死不瞑目的样子很骇人,没人敢靠近,盛放的匣子就用马驮着,那日行到某处山野匣子蓦然碎裂开来,将门的头颅飞上半空,依旧是眦目切齿的模样,阴风中盘旋了一阵,嗖的就往东而去了,兵士们慌忙去追赶,几天后路遇一位游僧,游僧拿出一个包裹,里面正是将门首级,此僧说是前一日夜晚他望空中不祥,急诵伽蓝楞心经,想是佛法加持的缘故,七彩佛光大盛,须臾间那团不祥被打落于地,游僧默念心经靠近,却发现是人之头颅,其时有佛音传言道,“此乃平氏罪首”云云,于是游僧便在那里等待追赶而来的兵士并将之交还。兵士们开包验证,确实是将门首级,然而——
什么?
眼睛合上了,面容也显出平静,大概是佛法无边的缘故,驱除了怨愤之气。
哎呀呀,这是佛祖庇佑我朝呀。
天皇陛下当时只遥远的望了眼那所谓的罪将首级,模糊的一团啥都看不清,也没有人和他说过中途这段变故,想了想,越发觉得人生苦闷。
晴明坐在板廊上打了个喷嚏,小安斜他一眼,不会又感冒了吧?
唔,鼻子不大舒服。
阿衡凑过来说,有小鬼钻进去了哟,看我来给你揪出来。
他伸手去捏晴明的鼻子,晴明拍他的手,没动手动脚的,还得记录呢。
阿衡笑嘻嘻坐回去,你认真记就好啦,一会儿借我抄。
嘿,什么张口就是抄啊,你会不会自己用脑子。
小安隔着晴明去推阿衡,阿衡一歪身子躲开,你还不是在等着抄。
我不是白抄,没见我在给他剥杏子嘛——山里的杏子小是小点就是香。
所谓山里的通常就是铃姬拿来的,也不知道她哪里来那么多山里货,水果啊,蘑菇啊,野鸡啊……她泡茶用的水也是专门从山里运来的清泉。
邸里至今只有晴明知道她的来历,依他个性又绝不会有事没事去宣扬,她占据着未坤邸小小一隅居然太平过日子。在这个对她来说太过拥挤窄小的地方,住得乐而忘返,她说是有放不下的人舍不得的心,晴明说她是甘心耽于无缘的妖缘。
在保宪来说,就是女子难养女人难缠:她爱走不走,我再不管她了。——颇有破罐破摔的无奈。
他现在心思都放在儿子光荣身上,三天两头往油小路跑,一副有子天下足的模样,但该有的交陪还是没放下。
博雅对他的态度从最初的敬而远之到最近的在晴明面前有说有笑,进步了不少,他还从母上那里刮来长命锁送保宪,说给你儿子戴。
保宪掂在手里有点份量,说太贵重在下担不起。
母上原来想再添个儿子正好戴,她现在没那心了,白放着也是浪费。
大人可留着给自己的公子嘛。
我?博雅一口水赶紧咽下去,瞟了眼晴明,含糊着说,用不上……
怎么会呢?保宪说着,虽然心动但有点不敢收,照样用丝帕包好推给博雅,大人美意在下心领,心领就好了。
博雅把长命锁又推回去,咳,你是晴明师兄,我和他朋友,你便不是外人,收着吧。
晴明帮着腔说,中将大人一番心意,诚挚得很,师兄何必再推辞。
既然都这样说了保宪不好落得个不近人情的口实,安安心心揣到怀里,但下来还是和晴明说,我觉得博雅大人送这个,目的不单纯。
怎么不单纯?
瞧他以前见了我,不躲也绕着走,近来主动来搭话寻交情,你说他是不是还在为和你闹绝交的事悔过呢,怕你不是真心原谅他,便想从我这里找援助。
晴明略笑道,那他也该是送我东西。
保宪看他一眼,你呀,人际上还得学。他压低了声音又对晴明说,我听交好的女房说,天皇陛下有意将博雅大人遣去外地某国,不知道他是不是得罪了谁。
晴明想了想,不会吧,表面他对人憨厚得高水平,心里明白得很,又有说话先不说重点把人绕晕了自己钻洞里的本事,还加上素来不惹事生非就怕是非沾上身的个性,说他被得罪我会信。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保宪瞥了晴明一眼,摇摇头,你对他真是太放心了。
晴明自己没觉得,说,是师兄你多心了。
但愿吧——
因为保宪说了这些,晴明想办法去打听情况,助雅口风最松,又是在御前侍侯,没多大工夫就套出来,他说,哥哥那天去左大臣府上,和谁起了些争执,左大臣担心他就和天皇陛下商量先将哥哥调出去一段时间,风平浪静了再回来。
晴明叫北居带他去铃姬那里玩双六,自己坐在文台前面发呆。
熟悉的人看见他这般模样,都蹑手蹑脚溜开,免得打扰他想主意,若是考试前还会有人送水送点心,盼他押出题了福泽大众。
过几天博雅再来,晴明和他聊天问他去左大臣府赏花的时候有没见到谁。
博雅很奇怪,你怎么问起这个人?
阴阳寮里说最近他府上不安生。
他呀,他本人就不安生。博雅哼笑了一声,以为自己能耐堪比太政大人,却屈居人下,老想要今上给他正名啥的,真是王八不照镜子。
博雅少有刻薄对人的时候,可见那次遭受的刺激之深。
晴明给他倒了杯水,我听说与他牵连深厚的几位大人都在朝中很有威望。
那又怎样?我难道是吃素的?
你有背景他动不了你,但你走了助雅怎么办?他在朝中就你一个哥哥照应。
呃——博雅沉默了会儿,啧,一时疏忽了。
后来助雅来玩时说,哥哥居然亲自到那谁的府上去了,带着天皇陛下刚赏他的一只翡翠掐金镂花瓶。
保宪也转女房的话说,博雅大人被调的事压下来了。
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奇怪的变化着。
晴明揉着鼻子写完月蚀记录,阿衡和小安相互挤搡着趴在板廊上抄,北居吃完铃姬给的杏子擦擦手去给晴明铺床。晴明对两个抄得不亦乐乎的同期说,抄完了谁帮我收着,明天早上一定要给我。
嗯嗯,你去睡吧。
晴明回到屋里又打了个喷嚏,连北居都怀疑他是又感冒了。
从春天到现在,你每个月都在感冒,怎么回事呀?
不知道。晴明擦了脸躺上寝台。
最近也没东西乱飘啊。北居四处看了看,他虽然不能逮着那些东西教训,目光还是很敏锐的。
唔,可能不是那些的缘故……晴明想着,师尊早和他说过要注意,于是他很注意保暖避风了,怎么还是老受寒气。
但他可不知道忠行大人要他注意的不是外在的保护。
第二天一醒来,晴明就觉得身上略有些发懒,比平日多躺了会才坐起来,眼前东西转了两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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