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冷天的你们去哪里?
牛车停在旁边,博雅挑帘露半张脸,一眼瞄过去,晴明的那点瑟缩都落入眼睛。
小安把来由大略讲了讲,博雅拿桧扇敲了敲,离秋山还有几里路,天气越来越糟只怕那里更难住人,不如到我家的别院去,同样有才开的红梅,我让人去准备几坛好酒,在窄廊上边赏梅边烫酒岂不比坐在雪地里强?!
阴阳生们相互看了几眼,博雅端着亲切的笑容一直引诱他们,于是一行人转头去到位于四条永昌坊的小宅院。这是博雅外祖父藤原时平的私邸之一,五年前他被赐姓源氏的时候从母亲名下转给了他,根据母上的意思这里可以作为幽会或者藏娇的地点。
临起的聚会在几分局促中开始,小安阿衡举止略带怯弱之意,而酒过三巡,放不开的也放开了,场面逐渐开朗起来。博雅总饶有兴趣地听他们讲话,随时恰到好处的附和,真让人觉得他是个没有架子的好人。
暖暖火盆摆在一侧,晴明略喝了两盏便觉那雪飘得有点晃眼。他曲臂靠在勾栏上,下巴抵在肘弯处,微微合了眼显出几分异常的漫不经心。
阿衡几个人玩猜乌龟,不管输赢都大呼小叫,小安拉晴明一起玩,晴明摇摇头只愿边儿上看。博雅让人拿了些果点,又熬了盅百合粥舀一碗递给晴明,你的酒量连个小孩都不如吧。
晴明只端着粥碗不太想吃的模样,博雅便说那你搁旁边一会儿凉了热热,然后就去跟别人继续喝酒。
天黑尽了,雪停了,红梅淡淡的香气若有似无的飘着,夜空晴朗起来,幽深的底上露出几颗星子,光芒熠熠的,煞是好看。
博雅招来俊宏收拾出靠东的房间,回头说,夜路不好走,晚上就暂住此处罢。
小安口齿含糊地推两句,摇摇晃晃要站起来,脚一绊歪在阿衡身上,两个人哼哼唧唧纠成一团和气,另外尚有理智的阴阳生伸手扶他们,小安没轻没重打中人家鼻梁,那人顿时疼得伏下身,晴明也无奈地上前帮忙,前襟被扯得松开,冷风嗖的吹进去激出一串疙瘩,他皱了下眉,抱歉的对博雅略笑笑,让中将大人看笑话了。
哪里,他们的德行算好的,你没见过有的又吵又闹翻天覆地,那才叫一个疯。
好不容易将几人送进房间,宽敞屋子里已经整整齐齐排好被褥,一个一个丢上去拉衣被盖了,俊宏并其他几个侍从累出一头汗,晴明的位置最靠里,但他说怕被酒气熏换到了外侧,博雅着人摆只火盆在门边,又立两副几帐遮住隔门,倒也吹不着冷风。
我就在隔壁,博雅手一指,不然另一边也有人候着,晚上有什么事尽管喊一声。
晴明连连说打扰了很抱歉,博雅笑着哼道什么打不打扰大家这么熟,然后回隔壁去了。
睡到半夜博雅觉得气闷,睁开眼四周黑漆漆的,他本来就没有用火盆,真是半点亮光都没有。他打个哈欠准备继续睡,心里稍有所动,掀被撑起身茫茫坐了会儿。
深沉的夜原是静悄悄,有极其微弱悉挲声,像是衣料摩擦,渐渐远了溶化在夜色里。
博雅裹着衣被走出房间,外面没有别人在,他想那几个客人一定安稳的睡着,明早要多准备些清淡粥点,酒醒后的人往往没多少胃口。又想起晴明微熏的神情,眉眼全罩在少有的迷离里,隔着薄雾气般,被灯火映衬出平日看不见的邪魅,咳,还挺好看的。
啊——忽见暗色中竟然有淡影,博雅没防备吓了一跳。
唔,不好意思。
其实晴明闻声时也吓着了,可他意外见得多,镇定得也快,浅笑道,中将大人怎么醒了?是不是被我们吵的?
不是。博雅摆摆手到他旁边,有点睡不着出来透透气而已。
晴明“哦”了一声,复转头望着夜空。
博雅闷声不响,片刻,问他,你择床吗?
没有啊。
晴明奇怪地看他,我觉得这庭院挺不错的,多看看免得错过机会。
瞧你说的。博雅很大方的拍他,觉得好以后常来坐,博雅我不是个小气的人。
我知道。晴明不动声色推开他的手,朝廊边挪了挪。
可你不是怕冷,深更半夜站在外面不会难过?
中将大人府上火盆热量很足,刚刚吸得饱饱的热气才出来的。
博雅越发觉得这人有趣,拉开衣被对他说,我让你一条边。
晴明歪头看着他,方正的脸庞夹杂些许玩笑意味,便推辞道,多谢大人美意,晴明福薄不敢。
又来了,当我会吃了你不成?!
博雅自以为笼在黑夜里模糊的面目,那上面的神情没人看得清,便省去假装神色,殊不知晴明的视力在夜晚格外好,细如发丝都能一清二楚,听力也极敏锐,用心的话地龙刨土的声音便如响鼓,若不是贺茂忠行教会他净音咒把那些零零散散没必要的响动隔绝起来,恐怕总有一天要精神崩溃。
中将大人当然对晴明之灵肉没有兴趣,然而——晴明停顿小会儿,就这空隙从他怀里慢慢伸出长条雾光,约莫两指粗细,略白偏黄的,边缘朦胧,似乎小心翼翼又忍耐不住,晴明忙曲掌阻在它的顶端,喃喃叫它进去,不听话就把你拿去化了。
那个小东西被成功威胁,簌的就缩回他怀中。
博雅愣愣的眨着眼。
晴明“吭吭”咳两声,不用我再说了吧。
哪里来的?呃,你该不会是一直揣着这东西?
实际上,我是被“这东西”吵醒的。晴明低头看前襟略突出的地方,他在你门口想进去。
轻飘飘一句话把博雅震在原地半天回不过神。
现在没关系了,我跟他说不可以再到有人的地方玩,等明天我会把他送到深山里。
你的口气,好像在说一只狗或者猫……
他和猫狗,也没什么差别呀。晴明很认真地说。
好吧好吧,深呼吸,放轻松,我只是被调戏未遂。博雅抚了抚胸口,自我安慰。那么,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还想和我一起睡觉,或者将有什么,了吧?
晴明点点头,要不我给你寝台四周下圈符咒,保证安宁无事。
博雅立刻叠声答道,好好!
沾点酒水画好符咒,博雅拥着衣被坐在寝台上,眉头微锁,晴明开解他说,相信我,不会来了,即便有钻中空子的,最多让你略有气闷之感罢了。
博雅叹口气,不是不相信你,最近从上到下运势都不太好,内忧外患啊,我只希望别被传染到。
你的元阳是我所见过最纯粹最极致的,照理说很少会有那些东西敢靠近你。
照理?
嗯,今天嘛,可能是因为我在的缘故。
博雅听得懵懵懂懂,晴明却没有继续讲解的意图,又道了晚安,退出去的时候不忘仔细关好隔门。
感觉有点奇怪。
博雅慢慢躺平,慢慢扯衣被盖严实,周围有缥缈不真切的味道,仿佛被大太阳狠晒过的草地所散发出的那种干燥的香气,又混杂了少许深邃山林不见天日的衰败味,虚虚实实分辨不清,便有点像是那个人。
不过嘛,哪怕他身上藏着再多秘密也是与我无关的。博雅如此思忖着睡去,竟是一夜好梦。
翌日早晨天气很好,云淡风轻,鸟语花香,十分适合懒散地窝在家里睡回笼觉,但因为有客人在博雅不太好意思独自享乐,早早洗漱了走到隔壁门口,听见里面已经在说话,一边是宿醉的几人呻吟头疼,一边是晴明温和地怨责他们自作孽不值得同情,博雅咳嗽一声问是否需要帮忙,里面顿了顿忙答到不用了。
须臾晴明开门出来,谦然平和地施个礼说,不好意思给大人添麻烦。
没什么,以前常和朋友畅饮至明,还不就顺便相互麻烦,人熟了才会添这般麻烦。
他笑得颇亲切大度,晴明陪着微微笑,又道,是否耽搁大人进朝?我们今日是放假,不用入寮点卯。
啊——博雅摸摸侧颈,顺手捋了捋领口,我好像在物忌期,也可以不去。
晴明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博雅急辩解了句,昨天下午出内里的时候有只黑猫从车前跑过,晚上你不是还抓了个什么,我想还是避避的好。
唔,也对……要不去找寮中阴阳师卜算一下,看需不需要举行个祓禊驱驱晦气。
何必如此麻烦,你不就干这个的吗?画几道符给我四处贴贴大概就可以了。
太草率了可不好。晴明正经八百地说,更何况我还未出师资格不够,被师尊知道了是要严厉惩罚的。
博雅一听兴趣来了,追问,还有这么死板的规定?惩罚是什么来着?
中将大人……
本来他就很像临时找借口偷懒,现在关注的焦点还是别的地方,难怪朝政不济。晴明默默想,屋里的其他人陆续收拾好排队走了出来,挨个儿朝博雅问了安道声歉,叨扰许久实在过意不去,以后有需要的地方大人尽管吩咐,在下人等绝无推辞,啊不过嘛,我们人微言轻的,恐怕也帮不上大忙,最多出出体力跑个腿,但那也是荣幸之致。
你们太客气了,风水轮流转,谁知道会不会有一天我博雅得仰仗着你们的鼻息。
小安被这话吓到,身上不由自主地抖了抖,大人别开玩笑,我们兄弟几个只求以后能顺利寻到个小官职,安安稳稳尽责任过日子,哪儿敢奢求更多。
我看你们倒都像前途锦绣的,就凭你们能十数年如一日的准时讲堂点卯就很超越我了。
自从晴明跟他将过那几乎可以称做变态残酷的阴阳生学习进程之后,博雅就对这些居然能忍耐并熬到毕业授官的学生,抱着了无限的敬佩。
继续相互客气你捧我谦的几句后,晴明终于忍不住插进来说,天色不早,我们就不打扰中将大人了,这几天请务必请寮中长官前来一卜,以保安稳。
咳,我不是说了吗,你画个一两道——
很抱歉,晴明尚未出师——
啧啧,又是这句,你不是界中奇才早可跨级结业?!真是迂腐……他默念了一阵,转头想到什么,便说,要不我跟着你去放生吧,反正闲着没事做。
晴明正直无比地看着他,请中将大人还是不要在物忌期中随便走动,万一不小心触犯避讳,恐怕担负不起。
唉你太拿专业当回事了,其实我这二十年东走西跳的还不是活得好好的。但晴明绝不松口的态度,最终让博雅很失望地未偿所愿。
阴阳生们走了以后俊宏脸有愁色的对博雅说,大人遇见了黑猫?昨晚还差点被鬼扰?这么严重的事,请阴阳师和东寺的僧人来吧,拖久了不好。
博雅打个哈欠准备不辜负天气去睡回笼觉,挥挥手让俊宏别去乱想,该干吗去干吗,特别交代不准给母上知道,要不然就调你以后去打扫五谷轮回所。
半睡半醒间,博雅忽又忆起前一晚黯淡窄廊上晴明朦胧的身影,看起来怎么会有一股寂寥之感呢?
铃姬的暂居之所位于未坤邸西对最后面,专门给她隔出了很宽敞的大间,保宪费尽心思从贺茂府挑拣置办了齐备的女公子物品送进来,怕人疑心还专门找了两个侍女,当然顺便也监督着她不能一时兴起去干些啥不正经的事。可这么一来晴明和那一片原住的阴阳生都得顺着换房,高级班的学生都搬去东对屋,年纪小些的去了北屋,晴明的位置是向外平移,挨着铃姬,女人很欢喜地说,隔壁住的俊俏公子,妾身可不可以晚上找你聊天啊?
保宪不客气地啪嗒一声拍扇子道,不准在晚上骚扰这个府邸里的任何人,白天也不行!
铃姬大失所望,转脸哀怨了会儿,回过眼来冲保宪眨眨眼,难道说,英气的公子要亲自陪伴妾身吗?哎呀,妾身好生感动。
去你的!养息够了立刻马上给我滚!
嗳,明明多情缠绵,不要装出薄情寡意嘛,妾身一介弱女子,会很伤心的。
保宪忍无可忍,站起来压着怒火道,不会伤心很久,我现在就送你全套地信印看你能撑到几层。
地信印共十二道,普通的妖物一触即亡,修为再高些如百多年的蛇妖可以抵抗到三层,怨念极深摧花焚月的生成姬大概撑到七道被灭,全套十二层只有道行千年以上如玉藻那样的狐狸精中的祖师级别才能有幸见识,不过她也就白长番见识,即刻就要灰飞烟灭天地不容。
铃姬恨他只会拿这招来欺压良女,忿忿地瞥他一眼心里腹诽不断。
但毕竟是住下来了。
起初众生总是好奇又新鲜,有事没事从那边路过,快结业的师兄端盆衣服说拿去后面洗从铃姬廊前路过,刚背了书没通过心情低落的师弟盲目乱走到铃姬门前路过,毛笔笔头起毛了路过铃姬房间借剪刀,小安阿衡天天找晴明一起温书但眼睛尽往隔壁飘,保宪发觉到这一不正常的现象当机立断跟他们说,玲姬姑娘是许配了夫家的,不准坏了人家名节!
哼,住男人堆里还有什么名节?!保詹依旧当面对他嗤鼻,你就编吧,一个谎言要用千万个更大的谎言掩饰,看你最后能编出什么旷世奇花来!
铃姬倒咯咯笑得挺开心,妾身是被许给了哪家公子?该不会就是保宪公子您吧?哦呵呵呵呵——
晴明一听她笑就头皮发麻,又不好意思直白地说你笑得像鬼一样拜托不要再残害纯良少年的身心了。
博雅有次过来忽然发现他们多了个住客,随大流的关注了一番,冷不防也听见她在那边为了某事高兴,当即扶了下唐柜,虚弱地说,晴明我太佩服你了,天天这样折腾都没见你抱怨半声。
晴明露出个“有什么办法”的神情,习惯了就好,当作修业的一部分也不错。
哎,是不是只有我们俩觉得那声音很抽?
大概吧,他们还老想和她搭两句话,每天都有人专门过来找我换房间。我是巴不得,可寮里有规定阴阳生不准私下调整住宿,保宪师兄又不放心让个不明就里的人住她隔壁。
嗯?有什么隐情么?
晴明抬眼望着中庭,扯了扯袖口,博雅便不追问了,返去说我们在这些细微地方的意见倒常是一致的与众不同。
哦?还有什么吗?
博雅摸摸下巴想了会儿,你觉得鬼姬不一定就是恶贯满盈,我也认为因为女人容易被男人欺骗才不得已化身为鬼,本质却是可怜。
我没说过那种话。
可你的神情一直都是这样,谈论到她们的时候。博雅摸杯子喝口水,每当看见你这个样子我都想其实你不适合做阴阳师,太柔软了,为了任务又不得不假装强硬,然后有一天就戴上冷漠的面具取不下来。
晴明短促的哼笑一声,那你说我适合什么?
僧人吧,特别能安抚人心的那种。你的声音挺好听,尤其是低着念咒文的时候,像敏子典侍说的,宛如夜风中缱绻的藤香,浓郁得让人沦陷在梦之国度唯愿不醒。
晴明是真的在笑了,我可不适合剃光头,下巴不够圆滑,像只陀螺怪难看的。
那你多吃点长起来呗。
从小就这样,到老都长不起来。
唔——博雅凑近一点,仔细看了看说,该不会是因为狐狸的缘故吧?
保宪很厌烦的狐狸之子的传闻,在晴明心中却毫不在意,博雅横竖瞧不出个所以然更是当笑话,第一次听说的时候他笑得前仰后合,指着晴明问你的尖耳朵呢毛尾巴呢?人家说我像只猴子,你看我们岂不是同类?!哈哈哈……那时晴明闷闷的想,猴子和狐狸才不是一类。
这会儿晴明认真的思考着,慢慢说,要做狐狸更不能剃光了,谁见过光皮的狐狸?
你可以做天下第一只呀。说完博雅自觉有趣的笑起来,便露出白白一排牙齿。
下午有端午宴的缘故,博雅很快就离开了,没有看见传说中铃姬秀媚绝色的身影,心中略有遗憾。然而他前脚刚走,铃姬就风雅流转地进到隔壁邻居屋里,自顾自坐在砚箱旁边,翘着纤细小指头在箱盖上摩挲。
我说你呀,少跟那个人来往比较好哦,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谢谢铃姬姑娘挂心。那人刚走还残留不少气息,您不该这么急着过来提醒。
唉,妾身是见不得美公子你身陷危境,才冒着折损元气的害处。说着身子顺势软绵绵倾向晴明,现在妾身如此难过,公子要如何忍心……
晴明不动声色移形一避,铃姬噗的倒在坐席上,哎哟哟,公子怎无情对明月?
因为月心多情只为柏。
铃姬施施然撑起身,抚了抚三千青丝,那也要柏木有心有情才行呀。
为了感谢姑娘的多虑,在下也多事提醒一句,及时回头才是正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