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可是他们没有一个人愿意听我说话,只让我呆子一样坐在那里——
博雅独自幽怨着,孩子爬到他身边,努力攀着他的胳膊站起来,然后贴着他的背从后面搂住他脖子,吭哧吭哧地出着气,两脚轮流蹬踢,踩着博雅的腿虽笨拙却成功爬到了他肩背上。博雅头一回遇见这样的事,顿时不知所措,本能的身体往前倾,孩子扑通滚下来,手还勾着他颈项,于是挂在他胸前拱了拱。
好像一只猫啊——
博雅不自觉地抱了他一下,他头顶抵着博雅下巴,呐,呐……
你呀,其实也挺会烦人。
这句是母上在博雅捣了乱后常说他的,借来念了念,感觉意外有趣,博雅抱着那孩子笑起来。
第二天天将明时,慌乱了一晚上的侍从才从雁来红中发现熟得很睡的大公子,和趴在他胸前睡得口水直流的小公子。
信浓夫人的父亲费了老大一番口舌,好不容易劝动女儿送外孙去亲王府尽份儿子义务,那知刚到不久就走失了,虽然后来完好无缺的找到,但从此信浓夫人再不肯让儿子到这边来。
博雅被亲近的长辈半慈爱半严厉地教育了一通,他却放了心思在刚相认的弟弟身上,心想,头天晚上还挺大方和我玩,怎么天一亮我再换身衣服,他就变回没胆的小狗?摸他竟然还显出害怕,真是的……不过刚才似乎有些回神,认得我了……原来他玉璧上的花纹就是我家的家徽啊,难怪很眼熟……唔,要是信浓夫人不让他再来的话,我自己过去找他好了……
现在看见那时候软软的小小弟弟已经快到元服的年纪,博雅心中还真是感喟。
助雅早就不会爬到他身上玩了,但依旧比其他人更亲近他,高兴的事悲伤的事都愿意和他讲,全身心的信任和依赖着他,让他觉得自己真是个大人。
这感觉蛮不错。
博雅略得意的摸着助雅的头,看他脑后束发的带子有些松了,伸手给他扎紧。
哥哥一会儿要回内里吗?
嗯,下午有御宴。你呢,有什么安排?
外祖父准备了柏叶饼,让我早点回去吃,然后和朋友们约好了去弘次家里玩。
弘次啊。博雅想了想说,我不干涉你交什么朋友,但有些人最好不要来往太频繁。
因为他家是道真大人的表亲吗?
唔……我倒是不太在意怨灵之类的传闻,只是觉得那孩子眼神不正,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不要说太多,给你的东西最好不要接受。
啊?助雅有些迷茫地看着博雅。
我也就是提醒你,不论看起来多友善合拍的朋友,永远不要忘记保留一份警惕。
助雅似懂非懂的点头,博雅笑道,对哥哥我就不要疑神疑鬼的了,骗谁也不忍心骗到你身上来。
他的说笑,就像大多数场合下表现出的诚恳,助雅一心又是极相信他的,这会儿裂开嘴回答兄长,我当然知道哥哥一切都只会为了助雅好,嗯,以后我不去弘次家了。
兄弟俩正说着话,从首席旁边过来一个人。
今天的竞舟活动上,每个人都着意打扮自己,参与划舟的众公子更是个个容光焕发喜笑颜开,母亲们都精心为宝贝儿子打点全套,衣帽配饰无一不是高雅趣味,头中将身穿杜若的直衣极其鲜艳,红梅的里色略略透过表面的萌葱,很是美好,这人的身手向来不错,只可惜他找了借口不参加,博雅确有几分失望。
此时走来的人正是他。
头中将容貌清秀身姿修丽,举止中又特有一分端正,助雅望着他不禁流露出痴迷。
博雅见了拍他后脑,别这么失礼。
头中将倒是大度,微笑着说,令弟真是可爱,可要一同参加御宴?
助雅在三年前被叔父推荐做了殿上童,信浓夫人是非常不愿意让儿子进入朝堂,博雅难得与之不谋而合,问过本人意愿,便以他生性愚笨为由,把那些能不去参加的应酬都替他推了,只筹划以后为他谋份闲职,领上够用的俸禄优哉游哉过日子。
我是免不了淌进混水里,过一天算一天。博雅对小弟说,但我希望你比我自由自在。
助雅乖顺地站在博雅身边,认真行拜礼,听博雅跟头中将交际。
不去啊……头中将瞟了助雅一眼,继续和博雅说,我跟人商量了一会儿去尚春坊小坐,你要同去吗?
我想陪我这弟弟过去看一下,过节嘛,就不去了。
真遗憾,和子姑娘可念着你的龙笛念得紧。
是么?嘿嘿。他摸摸耳朵不好意思的模样,笑了两声,过几天我做东,邀上橘修他们再去吧。
行,这可是你说的,我就去给他们讲了,别到时候又反悔哦。
我博雅什么时候食言过。
头中将得了个好处心满意足地回去了,助雅这才问,尚春坊究竟是什么地方?我老听头中将他们说去那里,似乎很好玩。
博雅在他额上弹了一下,反正不是你现在该去的地方。
御宴内容一如往常,只是从出羽传回来的所俘叛贼有反乱之状让天皇陛下略有忧心,太政大臣藤原忠平宽慰了今上几句,中纳言师辅借机表白了臣子自当竭力保国云云,随即附和者众。博雅不动声色喝酒聊天,浑然身在事外的感觉。天皇陛下的心情似乎好了点,命雅乐寮的人演了场越殿乐。
杯盏交错几巡下来,天皇陛下开始给今天的获胜方奖赏,照旧是重织女袿若干,藏人批在肩上走路都带着喜气。博雅另被赏玉笛一只,当场即兴奏一曲《山泉》,右大臣取来了和琴应声而和,倒也融洽。
阴阳寮刻苦勤奋的学子们非但没有得到一时半刻的假,甚至在将吃晚饭时突然接到明天中高级班有个临时级考(分级考试)的消息,真如晴天霹雳打得人几乎别过气去,以致于因为过节而特别加菜的晚饭都吃的特别郁闷,几个心理承受力比较脆弱的,吃着吃着一头趴在地板上哭得抽抽答答,觉得这个人生灰暗无比。
小安挺厚道的宽慰那几人说,想想去年被开除的师兄,已经够好的了。
几人被这么一提醒,略回顾了一会儿,便恢复了精神继续吃饭。
天擦黑的时候保詹过来听说了,嗤笑着,几个傻子还配被叫声“师兄”么!
他的不屑是有道理的。
两个高级班的阴阳生被师尊夸赞了几句飘飘然的,跑出去调戏良家少女,结果被偶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路人甲狠打了一顿,那人十分彪悍,拳头落下来就跟铁块一样,两生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默默昏死在街边,直到翌日太阳上山才转醒,偏这天是重要的年底考,等他们爬回阴阳寮考试已经快结束,而那路人甲又去告了一状,根据寮规这两人立刻被无情的开除了。
这两个马上就可以结业叙官了,一纸开除令接到手里都没脸回家。
后来阴阳生中常以此二人为勉,勤勤恳恳读书,清清白白考试,只要能留在寮里辛苦一些有何妨。
根据以往的习惯,每每有考试,保詹都会到未坤邸来通宵复习,说是家里会被无聊人士打扰,不能够静心。
无聊人士自然说的是保宪。
晴明到北对帮他把屋子收拾了一下,平时有人打扫也不太需要耗神,只是去摆些衣被搬来文台,保詹把带来箱子打开,满是各种卷册,拿几册出来摊在地上,笔墨摆好,干通宵的架势就展开了。
喂,那个女人,叫她呆在房间里安分点,要是被我发觉不规矩,一脚踢回老家,我才不会像脑袋进水的哥那样好说话。
晴明听这话噗地笑出来,你一威风凛凛的走进来她就困屋里睡觉了,看样子不到你走决计不会出门。
保詹点点头,你也回去吧,今天白日大概不太好受,早点睡。
明天有考试呐,大家都要熬会儿夜的。
切,你还需要熬夜?!别在我这儿装紧张。快去快去……等等,拿上这个。保詹从箱子里翻了半晌,翻出一只药玉丢给晴明,鸡婆保宪要我给你的,叫你把它挂在门口。
晴明接过来凑近闻了闻,说不用了吧,我都这么大了,不至于……
照做就是了。保詹有点不耐,你这种半吊子的最麻烦。好了出去,我要看书了。
晴明依命走开了,慢慢顺着板廊回西对想着,你又还需要通宵达旦的吗,也就是不摸着不塌实,怕万一砸场被保宪师兄借机奚落。
咳,这两兄弟——
晴明回到自己屋里,想了想还是把药玉挂上,翻了几卷册子摆在文台上开始出神。
也不是真的出神,视线似乎漫无目的的在册子上扫来扫去,其实是在押题。也不知道他是真的能通灵还是什么,总能押中考题,不管那出题的博士德行是如何刁钻思维是如何畸形,他只要看过书就能猜出来。
反正不外乎卷册上的内容,反正只要是个人,吃的一样的饭食,总能寻出头绪来。
有次被人知道他居然押中年终考的题目,很吃惊地瞪了他足足一刻钟,晴明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一番,然后好心提醒他把眼皮合上点儿。
觉得题目已经押得差不多,答案也准备得差不多,晴明揉揉脖子关门睡觉,到隔门边的时候探头望了眼,看见从邻居小安开始一排过去,整整齐齐昏淡的光,偶有飘摇着,散发出苦愁艰难的味道。
级考用了整个上午的时间,晴明接到题目认真看了,把背熟的答案刷刷往上写,负责监督的几个博士端坐上方,眼神都非常犀利敏锐。而保詹表情一贯盛气凌人,博士的目光一在他身上有停留,他就毫不畏缩的顶回去,反倒像是博士先生仓皇避让。
考完试大家筋疲力尽似的三五勾搭着回未坤邸,晴明在廊下等了会儿等到保詹出来,说道,我少答了一段,会被扣分。
保詹腾出手拍他肩膀,等我到那边给你捎特产。
晴明默想伊吹山能有什么特产,难道你能剁只熊掌捎回来?!
伊吹山和京城隔着琵琶湖,春天从那边传来消息,某寺翻修时发现了一批年代久远的古籍,其中不少先代大师留下的珍贵资料,涉及阴阳道秘技的不少,但他们不愿拿出来共享,中务省召集阴阳寮官员商量了一下,决定派遣几名品学兼优的学生带上某寺最缺乏的物资到那边去交流,把秘技都学回来。
考试前来阴阳寮的路上,保詹直接跟晴明讲了这事,然后直接说,把第一名的位置让出来,我要去。
保詹向来只对打压兄长有兴趣,想来保宪已经不是阴阳生,自然失去了交流的资格,那么他保詹若能去学到秘技,以后在冷瞟兄长的时候就更有气势。
晴明对秘技虽然也有几分好奇,但他不想去到那么远而陌生的地方,保詹不管是体质还是精神力都比他强,实在是个很合适的人选。
他点了点头答应了,保詹拍他说,回来后我教你。
教不教的晴明倒不在乎,在他现在的年纪,还没有体会到掌握更多秘技是也保护自己的一种手段,他只觉得现在这样循规蹈矩地学下去,已经够他应付各种场面。
晚上博雅又过来一回,带了很多果子还有两三壶淡酒,拎得两手无空,进来就忙叫晴明搭手帮个忙。
他进未坤邸一直都走西角上另开的门,免得和正门那边进出的人碰面,而且这道门离晴明这边挺近,也更省路。
晴明一边接过大大小小纸包一边问他干吗拿这么多。
下午阳成院上皇在北边院举办了竞马会,博雅不参加但去凑热闹,章明亲王所在的组获得胜利,按照惯例有场谢恩舞演,博雅看见那些公子家的随从忙不停的在庭中穿梭,把消息及时传回到他们没到场的父母那里,心中感触了一下,和旁边的人说“可怜天下父母心”云云,左近礼数周全的附和,他又闷声不响的直直望台上表演的公子,再次印证他“天然呆”的秉性。
散会的路上,博雅忽然想没父母的晴明和那些公子差不多年纪却一个人过节,保不定心里怎么难过,专门拐到以前在王府做点心后来出府养老的师傅那里,幸运的是那师傅每天都还在做果子,材料都很齐备,博雅把自己爱吃的说了一大堆,想了想去了特别甜腻的加了咸味果子,师傅手艺未退,又叫孙子过来帮忙,祖孙俩忙碌一个多时辰总算是都做好包好递到博雅手上。
晴明闲闲地听他说完,微微笑了说,怎么会是一个人?邸里好几十的师兄弟,师尊也特意命厨房加了菜,闹得不得了。
当我不知道啊,人再多能和你亲热说上话的有几个?!博雅拆纸包,一样样的摊开,招呼着,来尝尝,从小到大我就觉得这师傅的手艺最棒。
这么多,哪里吃得完。
没关系,你把喜欢的拣起来,别的送你那些师兄弟好了,还顺便做了人情。
博雅说得很是自然,晴明却觉得自己不爱的东西就转给别人,怕是不太合理。
什么合不合理,难道喂了老鼠蛀虫才叫合理?
晴明被他说得几分心动,先拣几样捧了一堆给隔壁送去,小安正有些饿了,叠声道了谢就拿一个咬起来,含糊着说真是不错,你那位中将大人没架子,又待你这么好。
晴明返回来,博雅等他取了酒杯倒了酒,捏杯合手端起,态度庄重地敬道,虽然晚了一天,还是说一声,端午快乐。
哎哟,二位公子逍遥,也不顾这厢芳心寂寞。
晴明听那娇滴滴的声音,顿时抖了下眉毛。
博雅手里的酒液面晃了晃,压低声音凑过去说,我都把你多了个新邻居给忘记了。
她不说话的时候,我也忘记了。晴明垂眼无声的叹口气。
博雅一口闷掉杯里的酒,清了清喉咙道,是在下怠慢佳人,铃姬姑娘看是我们移席姑娘处,还是姑娘屈尊移驾?
哎,何必如此劳累。铃姬娇声转了七八个弯的道,但借君酒果,隔帐而饮,自有别样趣味。
博雅冲晴明做口型说“果真有趣味”,然后高声,既然姑娘提议,在下何敢不从。
须臾,便来了隔壁的侍女,接了酒果过去。
铃姬抿口酒待片刻道,酒虽清淡,却有爽利风情,正和这温热夏晚,看来博雅大人是懂酒之人。
博雅固然懂酒,但今日来是为了和朋友过节,想到晴明那孩童不如的酒量,选了最淡的果酿,被铃姬一说只得答,姑娘也是个中佼佼。
呵呵,大人谬赞了。铃姬的笑声穿过两层几帐又穿过壁障,依然十分清晰。
她原本是闲得无聊,见博雅过来了,虽然因阴阳相冲不好直接面见,只图隔壁听个新鲜,但忽然起了狡猾念头,故意混一脚过去,看那两位公子要如何应对。
谁叫这长夜漫漫,独处难眠呀!
晴明见博雅额头上冒出一片汗,捂嘴闷头笑起来,博雅无奈何地看他一眼,铃姬那边又说,妾身莫不是打搅了二位公子?
哪里的话。博雅冲口而出,立刻就为习惯性的答话懊恼,但却不能失礼说是啊你是打搅了天这么黑了你快去睡觉吧,他盯着晴明,示意他去接话。
在下才疏学浅,端看中将大人应对,顺时多学几分。晴明笑得上腹抽疼,拿手揉着。
博雅少见他如此开心模样,说不出是该欣慰还是该揍他一顿,最后抓了只果子瞅准时机往他嘴里塞,晴明咚的倒在地板上回手来挡,他仗着身材优势居高临下抑制着他,摸了晴明一脸果子外面的细糖末。
小安正看书,莫名其妙地抬头看了眼隔壁,玩什么呢?
铃姬这边听不清那里动静,以为博雅大人嘴上说没什么却腹诽不断都不愿答话,心想他也太小气了些……果子倒不错。
慢慢的吃掉一个,一边擦嘴一边回忆那些迷惑人的本领。
她哀叹一声,不大不小刚好让那边听见。
晴明已经推开博雅,抹净了脸,收拾起玩笑问,铃姬有何困顿吗?博雅大人善解人意,必能为铃姬解惑。
博雅闻言朝他腿上捶了一拳,安倍君高抬在下,在下其实愚钝的很。
诶,中将大人莫要谦虚,朝中谁人不知大人乃解语花,抚心酒。
博雅狠瞪他一眼,小声说,我听都没听说过,你从哪里知道的?!
反正铃姬只能听大声见不着人,晴明也不理会他的置疑,继续说,看在小生微薄的面子上,就请大人抚慰铃姬吧。
说着站起来,博雅忙拉他,你干吗?
给你抚慰的空间啊,难不成要我白眼在这里给你们照亮光?
你——
博雅指着他说不出话来。
小生忽想起师尊还有交代,这下要去办了,博雅大人别客气,铃姬姑娘莫拘束。啊,那我就先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