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台清音----燕燕于飛

作者:  录入:04-14

绕过前面大厅,顺着青石小径往前,黎泱径自跑向后院竹楼。然而就在踏上楼前台阶的那刻,心头忽然猛抽了下,不知为何竟转头往西侧望去。
寂寂长亭,一抹青影猝不及防地撞进眼帘。那人青衫如黛,安静地靠着栏杆,直似融入了茫茫雪色。
黎泱眼眶发热,忍不住就想立刻冲进去,将他紧紧拥在怀里。谁知踏进亭中,满心牵念之人近在咫尺,反而迟疑着不敢伸手。
方才只是远远一瞥,如今靠得近了,才发现那人只穿着件单衣,领口盘扣却掉了一粒,显然是昨夜自己扯坏了的。他抱膝坐在那里,面色如雪,嘴唇已经冻得发紫,神色却很平静。似乎保持着这个姿势,很久未曾动过。
天寒地冻,他如此的身子,难道竟在这亭中坐了几个时辰?一念至此,黎泱心头又惊又痛,再顾不得什么,猛地将那人抱入怀中,快步朝竹楼而去。
进了竹楼寝居,把人小心翼翼地放在榻上,换去那身在雪中半湿的衣服,再裹上厚厚的锦被,才算略微放下心来。谁知一盏茶后,伸手探进被褥,仍是冷冰冰的,不见一丝的暖。那人颊上却泛出隐隐的红晕,呼吸也渐渐沉重。黎泱探上他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竟是发起烧来。
黎泱不敢怠慢,连忙差人去请太医。好在有阁外那些禁军跟着,又是快马来去,太医很快就到了。诊了脉后,只说风寒入体,若得好好调养,当无大碍。说完开了药方,让人立刻熬了,才躬身退了下去。只是临去时忍不住望了黎泱一眼,似是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要交待的?你一并说了,莫要有所疏漏。”黎泱挂心穆见清的病情,立刻追问道。
那太医支吾了半晌,良久才道:“回陛下,太傅久病,身子不比往常,咳咳……还请陛下稍加体恤。”
显然是已从方才的诊治中看出端倪,却碍于他两人的面子,不敢挑明了说。那太医本也知道,宫闱秘事知道得越少越好,只是以穆见清如今状况,再经不起丝毫的摧折。到时若是出了岔子,自己一样性命难保。这才咬牙说了出来。
黎泱脸色忽红忽白,狠狠瞪了那太医一眼,挥手让他退下。
待到房中再无一人,方才叹了口气,将穆见清扶靠在榻上,一匙一匙喂他喝药。穆见清并未醒来,眼睛紧闭着,似乎冷得厉害,身子微微的颤。
黎泱揽着他的肩,吹凉了药,送入他的口中。他并不抗拒,顺从地喝了下去,眉头却无意识地皱了起来。抚触着他蹙起的眉峰,黎泱放下药碗,细心地拭去唇边药渍。然而抱着那人的手,却怎么也舍不得松开。
他就这样温顺地靠在自己怀里,安祥而平静。黎泱收紧了手臂,忽然见他睫毛颤了颤,以为那人就要醒来,顿时手忙脚乱不知如何自处。谁知他只是略动了下,畏冷似的朝自己凑近了些。
黎泱一阵惊喜,忙把他拥紧了些,又怕他着凉,思忖了半晌,便除去外衣,搂着他裹上被子。怀中那人手足冰冷,忽然感到温暖的气息,自然便靠了过去,紧紧贴在那温暖的怀中。
天色已经暗了,黎泱却舍不得熄灯,只想静静地看着那人容颜。从来都没有这样爱过一个人,为他喜为他悲为他失控为他无措。
他缓缓低下头去,轻柔地吻了他一下。那唇冰凉而柔软,带着淡淡的药香,让他怎么也舍不得离开。这时耳中传来一声低吟,那唇竟张开了些,吐气如兰中,唇色更见莹润。黎泱情动,再忍不住扣住那人扣脑,舌尖更深地探入纠缠。
气息渐渐不稳,身体也热了起来,叫嚣着想要将身下之人占有。黎泱慌忙退开了些,喘息着压下翻涌的□,这才重又将人拥进怀里。苦笑了下,弹指灭了灯火,宁心静气地闭上了眼睛。
用不了多久,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待到深夜,却忽然感到怀中轻微的挣扎。黎泱蓦然惊醒过来,低头望去,只见怀中那人气息紊乱,浑身颤抖着蜷曲成一团,紧紧咬着下唇,脸上竟满是泪痕。
“见清——”黎泱心痛如绞,柔声唤着他的名字安抚。
那人却颤得更厉害,眼睛紧闭着,泪水一径地流。他脸色潮红,不停地呓语着,却模模糊糊地听不清晰。如此过了一会儿,忽然伸出了手,虚空抓了一下。
黎泱立刻握紧他的手,道:“没事,没事,我在这里,就在这里陪着你。”
穆见清睁开眼睛,朦胧地望了他一眼,唤了声:“泱儿——”便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呼吸却渐渐均匀了。
黎泱却再无睡意,小心翼翼地将他护在怀里。刚才他挣扎得厉害,领口松了开去,露出胸前一片肌肤。只见温玉般的身子上,满是青紫斑驳的啮痕,从颈侧蜿蜒向下,直到掩进了衣服里。
手指缓缓滑过那些伤痕,黎泱眼中掠过丝痛悔,拢紧了他的衣襟,低低道了一句:“对不起。以后再也不会了。”
* * *
翌日,黎泱思量再三,仍是停了早朝,留在愫玉阁中不敢稍离。只怕自己一旦走开,再回来时,穆见清已悄悄离去了。
黎泱轻悄地起身,为穆见清掖紧了被子。试了试他的额头,感觉烧差不多退了,这才安下心来。舒展了下身子,打开了窗。
冰凉的空气一下子灌进来,神清气爽之余,忽然想到那人如今可禁不得寒。正要匆忙把窗关了,却见皑皑白雪中,一名白衣黑发的青年行云流水般往竹楼而来。
他踏上石阶,推门而入,看到房中情景也是一愣。径自走到榻前,摸了摸穆见清的额头,自言自语道:“怎么会发烧了?”
说完,抬起头看了黎泱一眼,缓缓地道:“你快要害死他了。”
“秋叙离,你竟还没离开曜月?”黎泱皱眉,冷冷道。
秋叙离哦了一声,道:“长老让我把殿主请回去。”
黎泱摇了摇头,道:“朕不会让他离开的。你若聪明,便赶快离开这里。不然单是刺杀凤帝一事,沈栖桐就放不过你。”
秋叙离却似毫不在意,淡淡道:“他武功不错,轻功却不如我。”言下之意,打不过的话,大可以一走了之。
黎泱听得有些发怔,失笑道:“朕不管你是打是跑,那是沈栖桐的事儿。”顿了顿,又沉声道:“只是你若想带走老师,却是不能。”
秋叙离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宁可他死了陪在你身边,也不肯放他活着离开吗?”
“什么意思?”黎泱霍然一惊,瞪着他道。
看了看昏睡着的穆见清,秋叙离低头沉默了一下,忽然掉头走出了寝居。黎泱立刻跟了出去,与他一同来到竹林。
秋叙离摘了片枯黄的竹叶,绕在指上,道:“你知道为什么繁云殿的人明明有预知的力量,却从来不肯入世吗?”
他侧了侧头,不等黎泱追问,便自顾接了下去,道:“因为一旦离开繁云谷,预知能力就会逐渐消失,身体也会受到极大的伤伐。”
“可是他留在曜月十年,为何……”黎泱心思纷乱。这说法着实匪夷所思,但联想起前些日子穆见清的病况,又不由得他不信。
秋叙离哦了一声,道:“有人在愫玉阁布了法阵,待在阁中殿主自然就无恙了。只是不能长时间的离开,否则身子就撑不住了。”
黎泱如遭雷殛,禁不住退后一步,脸色煞白。无数往事纷至沓来,醍醐灌顶般呈现在眼前。
“我是不能离开愫玉阁的。”
“你若真为我好,就放我回愫玉阁去吧。”
“若我说,只有留在愫玉阁里,我的身子才能如常人般康健,你是不是会觉得这说法更可笑呢?”
黎泱用力闭上眼,指尖却微微颤抖起来。
当时为什么不相信他呢?他极少离开愫玉阁,更从未远行。想来父皇也是知道他身份的吧,才会特许他不必上朝。
十五岁时前往凤朝,虽百般纠缠,他却坚持不能同往。纵是想念自己,数年间也未曾来凤朝探望,反而是自己风尘仆仆地赶回曜月。后来硬把他留在宫里,不几日就病倒了,一干太医却无论如何也诊治不出病症。
原来,一切果然非是“不愿”,而是“不能”。而自己又做了什么呢?禁锢了他的武功,强留他在宫中,还那般强迫了他……
黎泱这里正悔恨欲绝,秋叙离却仍是云淡风清,捧着几片雪花,直到它们在指尖缓缓融化了,才转过头来,慢吞吞地道:“你还要听吗?他瞒着你的事情还有很多呢。”
“朕想知道,他和若芙之间,究竟有什么承诺。”黎泱稳下心神,缓缓道。
“哦,那时候若芙误闯繁云谷,被殿主救了下来。大约是生了情愫吧,殿主很喜欢她。不过后来她为了改变凤朝国运,不但自己逆天而亡,还逼迫殿主答应照顾你长大。”
说到这里,秋叙离垂眸,淡淡接道:“其实她来到繁云谷,根本就不是误闯。她只知凤朝国运将衰,但以她的能力,却只能凭借星相看到一点端倪。所以她才找上繁云谷,又怕殿主不肯帮她,索性连感情都交换了进去。她不愧是凤朝的忠臣,算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你的意思是,若芙之所以接近他,只是为了他星相术数上的能力?”若真是这样,穆见清为何还心甘情愿地守着那承诺十年?
“浩浩长天,浮云蔽日。坠星殒月,凤凰折翼。”秋叙离一字一字地念着,道:
“若按天命,十年前你早该死在月见草下。殿主救下了你,就已经违背了天意,是要遭反噬的。之后更连护身宝玉都给了你,让你能够驱避灾祸。终于使得凤朝月隐得以传承下去。”
“什么反噬?”黎泱握得一手冷汗,咬牙问道。
秋叙离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不知道?”黎泱瞪大了眼,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繁云殿里的人,向来都守规矩。殿主之前,还从没人违逆过天意。”
黎泱静默了一会儿,勉强道:“为何告诉朕这些?若照老师的意思,定是要瞒着朕的。”
“我和你说那么多,是想让你后悔一下。等你后悔完了,我就要把殿主带回去了。”秋叙离看了他一眼,理所当然道。
要知道,只有殿主回去了,他才能继续当这个闲散长使,四处逍遥游历。他长使当得好好的,对继任殿主之事一点兴趣都没有。
闻言之下,黎泱越发烦躁,冷冷瞪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 * *
黎泱负手站在亭中,静默着望天。
心里空荡荡的累,却不知该如何是好。明知道那人身子承受不了,还要强留着他吗?黎泱闭了闭眼,他无法看着他在眼前一日日衰弱,但真要放手任他离去,自己又如何舍得。
喟然一叹,他拾级而下,茫然在愫玉阁走了一圈,终是重又折回竹楼。
素净的寝居里,秋叙离安静地站在窗前,手里把玩着一只杯子,默不作声。
穆见清已经醒来,靠着床榻,精神倒是还好。这时看到黎泱进来,他似是一怔,下意识地避开视线。
见他如此,黎泱心头惨然,却不知该说什么,站在门口进退不得。
穆见清本不想理他,如今见他脸色发白,眼睛里竟有仓惶之色,心里也是一痛,淡淡道:“陛下回宫去吧。”
这是要赶他走吗?黎泱身子一僵,盯着榻上那人,却是怎么也不肯离开。
秋叙离见他两人这个样子,没趣地左右看了看,“你们有话要说吗?我去前厅喝茶好了。”
说完,也不待别人回答,便握着杯子,自顾走开了。
屋中一片静默。穆见清面沉如水,淡淡望了黎泱一眼,并不说话。
“你……”黎泱欲言又止,踏前两步,低声道:“我知道你不愿见我。”
“从前的事,我已不想再提。”穆见清沉睫,平静地道。
“从前的人,你也都不要了吗?”黎泱压抑着声音,道。
穆见清侧头望向窗外,目光悠远,缓缓道:“我已经不知该如何面对你。依然把你当成那个全心爱护着的孩子吗?”
他摇了摇头,接道:“恐怕已经不能了。”
这话听得黎泱手足冰凉,冲动地一把握住他的手腕,颤声道:
“我知道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了。我不会再逼你住在宫里,不会逼你在曜月为官,不会逼你做任何不愿意做的事情。只要你留下来,怎么样都可以……”
渴望地盯着那人,黎泱说到后来,身子都禁不住抖了起来,用力抓着他的衣袖,眼眶渐渐红了。
穆见清转过头来,见他如此激动,心里亦是难受。然而那夜情形兀然出现在眼前,怎么也挥之不去,不由得又沉下脸色。
黎泱见他沉默着不说话,更是惶惑不安。他最怕的便是那人默不作声,让他完全猜不透他心中所想。手顿时抓得更紧,陪着小心道:“我知道你生气。你骂我也好打我也好,就是别这样不理我。”
“你是不是觉得,再怎样我都不会真的怪你,所以越发恣意妄为。”穆见清语气很淡,不喜不恼地道。
黎泱怔怔地松手,眼神暗淡下来,忽然退后的一步,缓缓摇了摇头:“我怎么敢这么想。若不是怕你离开,心里不安,那日也绝不会……”
他咬了咬牙,话中已有哽咽,却强忍着道:“那么多年,你就在我身边,我却小心翼翼地不敢越雷池一步,所有逾矩的心思都密密地藏起来,就怕不小心被你知道了,再也不肯留下。”
说到这里,他抬头望了穆见清一眼,忽然从袖中翻出一柄匕首,倏地往右掌扎去。刀芒过处,血光乍现。那截匕首笔直扎入掌心,又复拔了出来,修长漂亮的指掌顿时鲜血淋漓。
满眼都是鲜红,穆见清一时竟愣住了,待到反应过来,挣起身子立刻朝黎泱扑过去,按住血如泉涌的伤处,咬牙骂道:“你这是发什么疯?”
黎泱痛得龇牙咧嘴,犹强笑道:“都是我的错。只要……只要能让你消气,就是把这条手臂砍下来,也算不了什么。”
话入耳中,穆见清又惊又痛,再忍不住一巴掌摔在黎泱脸上,怒道:“好,你索性把手脚全砍了,看我是不是消气。”
他身子尚虚,手上并没什么力气。只是气怒之下,这一巴掌却用了全力,黎泱的面颊上顿时浮起五道淡红的指痕。穆见清望着,却仍不解气,夺下他手里的匕首,扔到远远的角落里。
黎泱觑着他的脸色,嘴角却偷偷扬了起来。那人嘴里说着气话,眼中的心疼之色却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若是自己聪明,就该趁他这时心软,磨着他求得原谅。
主意既定,便垂下头来,悔道:“我已经知道错了,随你怎么处置都成。”说着,脸上露出凄然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觑着他。
穆见清按着他的手,只觉掌上鲜血汩汩地往外涌,红色刺眼。又见他满面悔色,平白挨了一巴掌,却强忍着不敢吭声的样子,心里早就软了,哪还有心和他计较。
“还不去柜子里拿药。”轻叱一声,眼神却柔和下来。
黎泱眼睛一亮,知道那人是原谅了自己,这才感到手上火辣辣的痛,于是应声便去拿药。谁知刚转过头,忽见窗外银光一闪,紧接着便听见弓弦轻响,一只白色羽箭快如疾电地从窗外射来。
刺客!脑中刚掠过这两个字,身体已猛地把穆见清撞到一边,将他密密地护在身后。然后才觉胸口一痛,低头看去,那白羽箭透胸而过,血缓缓地渗出来,湿了衣襟。
“泱儿——”
依稀间听到那人惊痛欲绝的呼唤,视线却已经朦胧,眼前黑压压的一片。意识陷入混沌之前,心中唯一的念头便是:
幸好中箭不是他。
* * *
春寒料峭,却毕竟不像冬天那样冷了。
愫玉阁的长亭里,一个青衫男子正在抚琴。琴声如泉,空灵而干净,却带着淡淡的清冷。另一个白衣青年靠着栏杆,心不在焉地数着竹节上的新芽。
半晌,那白衣青年打了个呵欠,不解道:“已经春天了,他的箭伤怎么还不好?”
琴声停了下来,穆见清微笑道:“该是好得差不多了。”
“那你还不跟我回去?我已经在这里待了一个冬天了。”秋叙离有点郁闷。
当初明明说好了要随他回繁云谷去的,谁知黎泱才一受伤,眼前这人就立刻变了心思,说什么也不肯离开。
“这时离开,让我怎么放心?”穆见清苦笑。
距黎泱遇刺那天,已有一个多月了。想起那天情形,至今他仍浑身发冷。那时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倒下去,血渐渐染透了衣服,身体却仍紧紧地护在自己面前。好在韩照影正好赶到,箭头又被挂在胸前的青玉挡了一下,偏过了心口位置,这才保下了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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