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台清音----燕燕于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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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泱儿,我不是你养的雀。”穆见清望着他的眼睛,接道:“更何况,若留在皇宫,往后我昏睡的时候会越来越长,直到再也醒不过来。”
“你的意思,是宫里风水不好?”黎泱匪夷所思地望着他。若这只是他想要离开的借口,那未免太牵强了。
“若我说,只有留在愫玉阁里,我的身子才能如常人般康健,你是不是会觉得这说法更可笑呢?”穆见清淡淡地道。
“——我不明白。”黎泱迟疑了一下,蹙眉道。
“你不是不明白。你是不肯相信。”穆见清沉下眼睫。
黎泱望了他良久,缓缓地道:“你总想着离开,让我怎么相信?”
穆见清微微一叹,闭上了眼睛。他已疲惫得再无力与他争执。
黎泱为他掖好被子,吩咐太医搭脉诊治,又望着他服下一碗汤药。待到穆见清沉沉睡去,他才稍稍安心,倚着床榻,倦极地闭上眼睛。
* * *
清华殿里多了张极宽大的御案,案上堆满了各司各部呈上的奏章。
自从穆见清病倒以来,黎泱除了早朝之外,时刻守在清华殿中,就连奏章也放在这里批阅。
穆见清后来再没提过离开之事。每日里除了睡觉,就是看书赏梅,偶尔与黎泱下一盘棋。日子过得既闲适,又安静。
然而他昏睡的时间却越来越长,太医又诊不出什么原因,黎泱很是担心。连发几封信前往凤朝,请星隐韩照影速来曜月。
这日穆见清精神稍好,抱着只暖炉看他披阅奏章。自从武功被黎泱禁制后,他就极是畏寒,虽然裹着重裘,却仍觉得冷。黎泱怕他离开,不敢恢复他的武功,便差人在清华殿里置上壁炉,又令巧匠做了个精致趁手的暖炉,让他抱着暖手。
“雪停了,陪我去围场打猎好吗?”黎泱笑着对穆见清道。
“你奏章批完了吗?”望着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穆见清睨了他一眼。
黎泱刚登基的时候,他作为承旨学士,日日陪着他批阅奏章。每回只要奏章一多,黎泱的脸色就会变得极不好看。而读到那种文辞瑰丽,却毫无实质内容的折子,更恨不得用力扔在地上,踩个两脚。
随手把一本奏折扔在案上,黎泱皱眉道:“都是些不知所云的东西。什么王尚书家新盖了房子,疑是为官不正。难道尚书家盖个房子,御使台都要来我这里参上一本吗?”
穆见清拿过折子看了,道:“御使台是个苦差,又要维持政绩,又不能得罪人,也只有参些无关痛痒的小事。”
“这无关痛痒的小事,可都要我有所批复的。”黎泱抱怨道。
穆见清摇了摇头,道:“我帮你吧。若批完之后时间还早,就去围场狩猎。”
黎泱闻言大喜,立刻打起精神,全神贯注地看起奏章来。
穆见清翻着奏章,但凡看到紧要的,就挑出来放到一旁,让黎泱着重留意。而那些泛泛其谈,不知所云的,便直接用朱笔批了,黎泱扫一眼后就扔在案上,不复再看。
其实这些奏折里,真正要紧的并没有多少。那些无关紧要的,都被穆见清过滤了去。这样一来,黎泱反而闲了,于是靠在案上,偷眼朝他老师望去。
只见那人执着朱笔,极专注地批着折子。有时候似是冷了,左手便无意识地抚一下手炉,眼神却始终没有离开奏折。
黎泱看着,心头一阵柔软。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他写完作业,穆见清在灯下为他认真批改。而批改之后,有时会得到褒奖,有时则被指出不足。靠在那人身边,听着低柔的声音徐徐说话,就算是责备也甘之如饴。
更何况那人甚少责备自己,只是一径地包容爱护。
穆见清改完最后一本折子,揉了揉额际,抬起眼来,却见黎泱唇边含笑,正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
不由失笑道:“什么事那么高兴?”
“只是忽然想到,从前在愫玉阁的时候,你也是这样替我代写作业。”黎泱弯眉一笑,很是得意。
穆见清睨他一眼,道:“当学生的,要老师帮着写作业。这种事情你不好好揶着藏着,竟还有脸说出来。”
“写不好那种官样文章有什么丢脸的。不过那时幸好有你帮我,否则少不得要被月乾希奚落。”
黎泱一向讨厌官样文章,写出来每每词不达意,先主却喜欢用这类文章考量小辈。因为怕他在宫中丢脸,受太子奚落,逢到先主考察,穆见清便会事先把文章写好,让黎泱背出来后也好交差。
穆见清摇了摇头,道:“这种陈年旧事,也能把你乐成这样?”
“你护着我,我当然高兴。”当年太子常说穆见清护短,倒并没有说错,只是穆见清自己并没有觉得罢了。
“你不是说要狩猎吗?这会儿倒不去了?”穆见清淡淡一笑,道。
“当然去。我这就让人准备。”黎泱毫不犹豫地道。
正要叫人,吴公公却早一步扣门进来,恭敬地道:“陛下,凤朝使者求见。”
黎泱闻言一喜,心道:莫不是星隐韩照影到了。
他一心念着穆见清的病况,再没心思狩猎,吩咐道:“请凤朝使者在御书房稍候,朕随后就到。”
吴公公领命去了。
“看来狩猎的事,只能改日了。”黎泱歉然道。
“你自去忙吧,莫让使者久等。”穆见清微笑道。
他身子每况愈下,本无狩猎的心思,只是不愿扫了黎泱的兴致才答应下来。所以并没有什么失望。
“那你先躺会儿,养足了精神,晚上与我下棋。”黎泱笑道。
穆见清点了点头。看了两个时辰的折子,他确实有些疲累。于是依言靠着床榻闭上眼睛,不一会儿便睡得熟了。
黎泱为他揶好了被子,这才换了身衣服,往御书房赶去。
* * *
到了御书房,就看见一个锦衣华服的青年靠在椅子上,正惬意地品着香茗。却并不是黎泱想见的那人,不觉有了几分失望。
那锦衣青年见他神色不悦,“啪”地打开金丝折扇,意态阑珊地摇了摇,道:“黎泱啊黎泱,在下千里迢迢赶来见你,你竟还给我脸色看。真是伤心煞人了。”
这人正是凤使之一,掌握凤朝秘营的日隐沈栖桐。
也不理他惺惺作态,黎泱旋身坐在他对面,直言问道:“照影人呢?怎不见他前来?”
“你也知道照影不会武功,脚程自然慢些。哪像在下一心念叨着你,一路快马加鞭地赶来。”沈栖桐摇着扇子,笑道。
“快马加鞭?”黎泱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
只见沈栖桐衣着华丽整洁,冠上明珠熠熠生辉,手里那把金丝折扇更是半点灰尘也无,哪有千里兼程,风尘仆仆的样子!
“从凤京到这里,在下只用了十天。你说是不是快马加鞭?”沈栖桐作势叹了口气,道。
“怎么回事?”黎泱却是一惊,凝眸望他。
要知道,从凤京到恭宁,就是不眠不休地快马赶来,也至少要十五天。沈栖桐是追求舒适之人,若不是有万分紧要之事,绝不会虐待自己,十天之内赶到这里见他。
沈栖桐啜了口茶,敛起嬉笑之色,道:“月前陛下遇刺,宫里封锁了消息,才没流传出来。”
“陛下伤得如何?知道是谁做的?”黎泱眸中煞气一现。什么人竟如此大胆,敢于行刺凤帝?
“被刺伤了左肩,好在伤势不重。我那时正好入宫,与刺客打了个照面。”
沈栖桐沉吟了一下,接道:“那人并没有蒙面,一身白衣宽袍,竟是繁云殿的长使秋叙离。”
“你确定是繁云殿?”黎泱蹙眉。
繁云殿一向不问世事,秋叙离身为殿中长使,怎会毫无缘由地刺杀凤帝?
“两年前淮南一带大旱,陛下登上贺水坛祈雨,便是那秋叙离主持了祭典。那时我与他算是有过一面之缘,决不至于认错。何况那日他还戴着象征身份的碧稀金镯。”沈栖桐答道。
繁云殿虽独立于凤朝之外,但由于殿中之人擅长术法星相,因此每有大型祭祀,凤帝都会派人送信至繁云谷相邀。而繁云殿接信之后,一般会派长使前往。
“那秋叙离人呢?可有被你拿下?”黎泱问道。
沈栖桐摇了摇头,道:“秋叙离武功极好,当时就被他走脱了。”
“那你既不去繁云殿兴师问罪,又不去捉拿秋叙离,跑来我这边做什么?”黎泱奇怪地道。
“前些日子秘营呈上一道秘函,上面的消息与你有很大关联。”沈栖桐犹豫了一下,方才徐徐说道。
黎泱不动声色地望着他,示意他说下去。
“秘函上说,曜月国太傅穆见清,就是这一代的繁云殿殿主。”沈栖桐一字一字地道。
“一派胡言。”黎泱毫不犹豫地反驳:“穆见清十年前就已是我的老师。若他真是繁云殿殿主,怎会滞留曜月国十年?”
沈栖桐却不理他,径自道:“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繁云殿殿主潜伏曜月国在先,殿中长使刺杀凤帝在后,你说繁云殿究竟想做什么?”
“无论你怎么说,我都不信穆见清就是繁云殿殿主。”
“黎泱,你莫忘了,你不仅是穆见清的学生,更是凤朝的月隐。”沈栖桐沉声提醒。
黎泱哼了一声,道:“那你要我如何?把老师交出来,让你带回秘营审问?”
“你何不当面问问他,听他如何说法?”沈栖桐摇着扇子,道。
“我自然会问。”黎泱淡淡地道。
沈栖桐放缓了脸色,笑道:“带这么个消息过来,早料准了你没什么好脸色给我。现在看来果然不错。”
“若证实了你是胡言乱语,恐怕不只是没好脸色给你,还要加上一顿拳打脚踢。”黎泱睨了他一眼,道。
沈栖桐大笑,正要开口,忽然门外一阵喧闹。
黎泱皱眉,召了吴公公来问,才知是慈安宫走水,火势堪堪控制了住,太后却还困在宫里。
那太后便是月乾希的生母,从前的刘王后。黎泱虽不是她的亲子,又向来与她不和,表面上却仍遵循礼制称她母后。而自黎泱登基以来,短短数月便雷厉风行地铲除了朝中刘氏的势力。刘氏一门或交司刑部会审,或直接判罪,已算是家破人亡,再无翻身之日。
而刘太后虽暂时安居慈安宫,黎泱早晚也要对她动手。所以如今慈安宫走水,他只是冷眼看着,并不着急。当年安阳王府的那场大火,十年来他从不曾忘却过。如今也该是刘氏报还的日子了。
对于黎泱和刘氏的纠葛,沈栖桐向来是知道一些的。此时觑着他的脸色,也不便多说什么,便拍了拍他的肩膀,摇着扇子暂且告辞。
黎泱一人坐在御书房里,从窗口望出去,慈安宫方向火光灼灼,浓烟腾腾而起。他嘲讽地勾起嘴角。这场大火起得真是时候,他才收拾了刘氏一门,慈安宫就烧起大火。只怕天下人都要说他黎泱苛酷残暴,连先主的王后,废太子的母亲都容不下。
大半个时辰之后,慈安宫的大火终于灭了。连刘太后在内,共有二十七个宫人烧死在宫里。只有刘太后的宫女珠儿侥幸得脱,正在门外侯着。
“传她进来吧。”听了吴公公的叙述,黎泱淡淡地道。
吴公公恭首应是,把珠儿带进来后,便识趣地退了下去,悄然带上房门。
那珠儿苍白着脸,瑟瑟地跪倒在地上,显然还未从惊吓中缓过神来。
“你实话说来,慈安宫走水究竟是怎么回事?竟只有你一人逃了出来?”黎泱望了她一眼,冷冷问道。
“回国主,奴婢……奴婢也不知道?”珠儿垂着头,神情恍惚地道。
“你不知道?或者到了司刑部,你就知道了?”
黎泱说得云淡风清,珠儿却听得浑身一震,连连叩首道:“奴婢不敢。”
“你且把这两日慈安宫中的情形仔细说来,朕自然不会为难你。”黎泱淡淡说道。
珠儿心里怕极,更不敢隐瞒,把知道的都说了出来。虽是说得有些语无伦次,黎泱倒也大致听了个明白。
原来昨日夜里,刘太后把伺候她起居的宫女太监都聚了起来,在慈安宫中赐宴。宫人们不常有机会碰酒,皆是醉倒在殿上。刘太后却并未让珠儿沾酒,反而把她叫进内室,交给她一封密信,然后便让她先去李太妃处歇息,不经传唤不得回来。
黎泱皱了皱眉,道:“是什么信?交给朕看。”
珠儿颤了一下,从衣袖里取出信来,膝行着奉给黎泱。
黎泱拆开信来,仅看了几行,脸色便已沉了下来。待到一封信看完,蓦然一掌击在御案上,眸中满是波涛汹涌。
眼看着他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出,珠儿伏在地上半晌都不敢动。直到再听不到任何声响,才敢抬起头来。
这时只听“啪”的一声,上等楠木制成的御案竟出现了一条裂缝。那裂缝越来越多,不消片刻,竟已布满半面御案。
随后那御案便“哗啦”裂地粉碎,楠木碎片摔了一地。

往事悠悠君莫问

七、
黎泱手里握着那信,疾步走在宫里的回廊上。
每走一步,他便对自己说上一遍:信里说的绝不是真的。刘氏便是不想让你好受,才写这封信来骗你。
这才勉强把怒气压了下来,面色如常地踏进清华殿。
然而走到寝殿时,却依稀听到有人说话,不由地脚步一顿。
穆见清喜欢清静,这里的太监宫女都懂规矩,没事不会踏进寝殿。何况那说话的声音很是陌生,显然不是清华殿的人。
想到这里,黎泱再不犹豫,推门便走了进去。
只见一个白衣人坐在榻边,正握着穆见清的手说话。
只见那人眉清目秀,看起来单纯又善良。皓白的手腕上扣着个金镯,上面用青石镶了个“秋”字。
忽然看见黎泱进来,穆见清显然有些意外,神色却还平静。他的身份,早晚要让黎泱知道。现在虽不是最好的时机,也只能顺其自然了。
黎泱顿时沉下脸来,盯着那白衣人,一字一字地道:“秋叙离?”
那白衣人看了看他,似乎有些奇怪,“你认得我?”
这一问,显然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黎泱勾起嘴角,冷冷地道:“你手上的碧稀金镯,天下谁不认得?”
秋叙离哦了一声,不甚在意地道:“那也没什么。今天我来,是想把殿主带回去。可是他好像有点犹豫,你帮我劝劝吧。”
听了这话,黎泱哪里还能克制,一下子就变了脸色。
秋叙离偏偏又加了一句,道:“他住在你这里,是不会习惯的。繁云谷要好多了。”
“你刺杀凤帝,竟然还敢来我曜月宫中,胆子倒是很大。”黎泱负着双手,却已暗中凝聚内力,一心要把秋叙离擒下。
“刺杀凤帝?”穆见清吃了一惊,朝秋叙离望去。
却见秋叙离神色如常,抚着金镯并不反驳,缓缓地道:“凤逸天武功不错,运气也不错,好像没怎么受伤。”
看他的样子,似乎觉得凤帝没怎么受伤,实在是很可惜的一件事。
黎泱怒极反笑,道:“好一个没怎么受伤。今日便让我擒了你来,也算是给沈栖桐送份大礼。”
话音未落,便一掌朝秋叙离击去。
繁云殿中人精通星相术数,对武功却并不钻研。秋叙离虽也是个高手,却非黎泱之敌。何况殿内狭小,最擅长的轻功也无法施展,一时间左支右拙。
然而他虽屡屡遇险,却神色如常,像是并不把眼前窘境放在心上。又一百招过去,秋叙离虽还勉力支撑,却已是强弩之末。
黎泱冷笑一声,内力凝于掌心,瞬间十二式浮云手击出,将秋叙离逼入死角。紧接着一指朝他肩颈处点去,竟是毫不留情。
秋叙离避无可避,眼看就要伤在黎泱指下。
这时黎泱忽见一角青衫,穆见清指掌微翻,径自朝他左肋袭来。
那一掌就如神来之笔,毫无破绽。黎泱一时间竟忘了穆见清内力已失,下意识地退后避开。
“还不快走?”望了秋叙离一眼,穆见清趁隙道。
秋叙离自知不是黎泱对手,也不迟疑,立刻从窗口掠了出去,转眼便已鸿飞溟溟。
黎泱待要去追,却被穆见清拦住,道:“让他去吧。”
“你明知他是刺杀凤帝之人,却还助他逃走?”黎泱一把挣开他的手,怒道。
“他是繁云殿长使,就算再是不赦,也有繁云殿处置。”穆见清淡淡地道。他身为殿主,决不会让繁云殿的人伤在别人手里。
“你果真是繁云殿的殿主?”
穆见清点了点头,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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