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台清音----燕燕于飛

作者:  录入:0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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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太子果然派人传话,免了穆见清的罪名。
之后的几日,黎泱按照穆见清的吩咐,先是入宫拜见了国主。之后又前往拜会了定国大将军、镇南将军、御使大夫、尚书令等重要官员。并凭借月隐的身份,参与了曜月国的练兵,更在此过程中,以武功兵法等,在军中建立了威信。
这些动作,无不令月乾希惶恐不安。再加上近日来,民间连连出现流言,对黎泱的身世提出置疑。茶坊酒肆里,任是哪个说书先生,都能说上一段关于国主与女官情定御花园的故事。
甚至有人公然宣称,黎泱才是真龙天子。然而官府一旦派人捉拿,那些传播流言之人便瞬间混入人群,转眼便消失不见了。
支持黎泱的呼声越来越高,逼得月乾希不得不有所行动。
这日夜里,一匹马车悄然驶进丞相刘渊亭的府邸。幽淡的月光映照下,掀帘而出的正是太子月乾希。
刘府开启边门,立刻有人把他迎了进去。
一个时辰后,月乾希走了出来。跟随他一起出来的,还有丞相刘渊亭,以及禁军统领赵厚德。
他们一同乘上马车,直奔皇宫。
* * *
国主崇德帝喝完了药膳,在宫女的伺候下,正要就寝。
这时,忽闻寝宫外传来纷沓的脚步声。
他皱了皱眉,吩咐宫女道:“你去看看,什么人这么放肆。”
宫女领命出去,片刻之后,踉跄地跑了回来,颤声道:“陛下,太子带兵围了大德宫。”
“什么?这逆子究竟想干什么?”崇德帝胸口一痛,不断地咳嗽着。
这些日子,他病重甚少理政。太子把持朝政,自命监国的事也曾传入他的耳中。然而他总想着日后终是要传位太子,也就未加苛责。随着病情日重,他甚至起了退位为太上皇的念头。
没想到月乾希如此迫不及待,竟敢欺君悖上,带兵逼宫。
珠帘响动,崇德帝抬眸望去,只见太子月乾希腰悬长剑,大步跨了进来。
“儿臣参见父皇。”月乾希略一躬身,算是行了礼数。
禁军统领赵厚德捧着一只金壶,跟在他的身后。
崇德帝咳嗽了几声,望着他道:“乾儿,你这是要谋反吗?”
“父皇言重了。儿臣怎敢?”月乾希躬身道。
“携剑入殿,带兵围宫,不是谋反又是什么?”崇德帝神色冰冷,道。
“父王年迈体虚,不堪政事纷扰,儿臣只是想为父皇分忧罢了。”
“朕的身子,自己会斟酌,不必你多事。”崇德帝冷冷道。
“儿臣已派了一万禁军,在这大德殿周围保护父皇。明日儿臣便会安排父皇前往清宁宫颐养天年。朝务军政等繁琐之事,父皇只需交给儿臣就好。”月乾希踏上一步,语带威胁道。
“看来你今日是执意逼宫了?”崇德帝痛心地望着他,道。
月乾希也不否认,只说:“请父皇恕罪。”
崇德帝冷哼了一声,道:“今日宫变,你以为瞒得过天下人的耳目?”
“刘丞相已代父皇拟旨,宣布传位之事。父皇身子不好,这是曜月上下都知道的。只要父皇赐下玉玺,又有谁敢怀疑?”月乾希难掩得意地道。
“想必玉玺也早落入你的手中。”崇德帝冷冷道。
“刘丞相正前往宏正殿请出玉玺。”月乾希道。
崇德帝剧烈地咳嗽几声,望着太子道:“恐怕继位之后,你也容不得朕继续活着了。”
“只要父皇不为难儿臣,儿臣怎敢冒犯父皇?”
月乾希挥了挥手,禁军统领赵厚德立刻上前,从金壶中倒了杯酒,恭敬地呈上。
接过酒杯,望着杯中澄澈的液体,月乾希道:“这是千金难得的忘昔酒,只要父皇满饮此杯,自可忘却尘世一切烦恼。”
“大胆。”崇德帝拍案而起,重重地喘息。
所谓忘昔酒,饮下之后再前尘往事,一如初生的婴儿。换而言之,饮了这酒,立刻就成了个什么都不知道的痴子。
月乾希竟敢如此悖逆,怎不叫崇德帝惊怒交加。
双手奉上忘昔酒,月乾希逼迫道:“请父皇满饮此杯。”
望着面前的酒液,崇德帝的眼中渐渐浮现绝望。
月乾希的脸上现出志得意满的神情。
这时白光顿闪,月乾希痛呼一声,跌跌撞撞地倒退几步。紧接着那酒杯“当”地跌落,酒液溅了一地。
月乾希执杯的右手鲜血淋漓,一柄薄如柳叶的飞刀颤巍巍地插在手背。
他举目四望,又惊又惧地喝道:“什么人?”
一名锦衣青年从殿后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他眉目秀致,神情却很凌厉,正是凤使之一,月影黎泱。
同时,大德宫的殿门被人从外用力推开。
定国大将军莫翰之快步踏了进来,方正的脸上满是愤怒。丞相刘渊亭五花大绑地被两个军士架着,面如死灰。
朝着崇德帝拜倒,莫翰之道:“臣护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崇德帝伸手虚扶,道:“来得正好。给朕拿下这个逆子。”
莫翰之垂首应喏,一声令下,片刻之间太子业已成擒,被几个军士押在一旁。
赵厚德毕竟武将出生,又知这次若是被擒,断无生机,竟一掌向崇德帝摄去,想要将其扣为人质。
黎泱身形倏闪,转眼间已挡在崇德帝身前,扬起手掌,迎了上去。
双掌接实,赵厚德只觉一股刚劲的掌力排山倒海般朝自己压来,顿时张口狂喷一口鲜血,身子无力地飞了出去,昏倒在地。
黎泱收起手掌,扶着崇德帝虚弱的身子,道:“国主受惊了。”
崇德帝稳了稳心神,道:“泱儿,你怎会在此?”
“微臣今晚前往大将军府赴宴,却见大批禁军行色匆匆,往皇宫而去。微臣唯恐有失,便与大将军商量,由微臣赶往皇宫暗探,若宫中有变,大将军立刻出兵勤王。”黎泱躬身道。
崇德帝握了黎泱的手,叹道:“这次多亏了你。”
黎泱道了声不敢,垂手退了开去。
崇德帝走到月乾希身边,痛心疾首地道:“乾儿,父皇何曾亏待了你,你竟这么回报朕?”
月乾希面如死灰,眸中透出一股怨恨,道:“若非父皇偏心黎泱,写了秘诏,想要废儿臣太子之位,儿臣又怎会出此下策?”
“秘诏?你胡说什么?”崇德帝惊异地道。
“事已至此,父皇何苦再惺惺作态?”月乾希垂首,苦涩地道:“自幼父皇心里的儿子就只有黎泱,母后和儿臣加在一起,都不及他一半的分量。”
怨恨地望了黎泱一眼,月乾希咬牙接道:“就连那穆见清,身为儿臣的太傅,竟也一心向着黎泱。近日黎泱身世渐明,父皇更有传位于他的心思,让儿臣如何不嫉恨他。”
崇德帝脸上露出痛苦之色,颓然跌坐在椅上。
原来黎泱的身世,乾儿竟早已知道。
然而今天之前,他却从来没有产生过废了太子,传位黎泱的念头。黎泱生为月隐,早已尊贵非常。他一心恋着黎泱的母亲越氏,难免冷落了皇后和太子。所以对于月乾希,崇德帝心里有着愧疚,但想着将来传位给他,也算补偿。
经过今日一闹,传位月乾希之事,是再不可能了。何况由此事看来,太子心胸狭窄,手段毒辣,并不是继位的合适人选。
一念至此,崇德帝长长叹了口气,颓然道:“将太子月乾希暂时囚禁清宁宫,着令司刑部、御使大夫、尚书令会审。”
黎泱冷冷地看着,唇边扬起一抹几不可觉的淡笑。

寂寞相思知几许

五、
凤历元和二年,曜月国太子月乾希谋反,崇德帝废太子,乃幽禁清宁宫。同年秋,查月隐黎泱是为崇德帝亲子,遂立太子。举国皆庆。
凤历元和三年,废太子月乾希卒于清宁宫,崇德帝大悲,赦其罪,以储君之仪入葬皇陵。
凤历元和五年,崇德帝驾崩,太子黎泱继位,同领月影僭曜月国主衔,世称崇武帝。
一月二十 雪
这一天,正是黎泱二十二岁生辰。
崇德帝刚驾崩不久,黎泱初登大宝,便逢上这次生辰。虽是国丧期间一切从简,宫宴却总是免不了的。
设宴群臣的孝仪宫里,正是酒酣耳热之际。
黎泱坐在上首,朝殿内望去,却找不到想见的人影。
“太傅呢?”黎泱侧首,低声问身边的吴公公道。
“回陛下的话,宴没过半,太傅便出去了。也许是去清华殿歇息了。”吴公公垂首道。
今日是国主生辰,宫门守得很紧。不到曲终人散,禁军照例是不会擅自放外臣出去的。想来穆太傅既然回不去愫玉阁,便只会去清华殿了。
黎泱点了点头,心不在焉地坐了一会儿,便撂下一干臣子,自顾自地出去了。
外头下着小雪,柳絮似地飘在人身上,微微的凉。
黎泱一走出殿外,立刻有小太监趋步上前,为他罩上件轻软的貂裘。
摆了摆手,示意小太监不必跟着,黎泱径自走向皇宫西侧的清华殿。
清华殿是他少年时在皇宫的住处。崇德帝怜他离开母亲,便将紧靠着大德宫的清华殿赐给了他,以便随时前往探视。
还未住进愫玉阁时,穆见清就是在这清华殿中为黎泱讲课。所以那殿阁算是黎泱在皇宫中最亲近的地方了。
黎泱登基之后,本想拜穆见清为相,却被穆见清以无意朝政为由拒绝了。黎泱无奈,便封了他一个承旨学士,负责草拟诏书等事。只因承旨学士虽不像丞相那般手握实权,却必须长伴国主左右,以便随时拟诏。
就着这个因由,黎泱便把清华殿赐给了穆见清,作为他在宫中休憩的处所。然而穆见清却从未在那里住过。即使夜再深沉,也宁可回去愫玉阁安歇。
难道留在我身边就那么难受?黎泱满不是滋味地想着。
穿过回廊,踏上清华殿前的白玉石阶,黎泱便看到一个青袍人影负手站在檐下。
那人长袖揽风,雪光映着墨色长发,有一种刻骨的清寂。
“老师,怎站在风口?”黎泱踏上前去,解下白色的貂裘,罩在穆见清身上。
侧过头来,穆见清望着他道:“你已是国主,往后不可再唤我老师。”
“为何?君臣的分际,你很在意?”黎泱盯着他问道。
“君即是君,臣即是臣,本当有所分际。”穆见清淡淡地道。
“我总觉得,你离我越来越远。”黎泱苦涩地道。在穆见清面前,他从不用朕这个自称。
穆见清微微叹了口气,朝远处望去。
他并不是刻意冷淡黎泱,只是黎泱登基之后,他答应若芙之事也算终了。他本该功成身退,或回到繁云殿,或寻一处清静的地方隐居,度过余生。
黎泱登基那日,曾许他丞相之位。于是,他便把欲辞官退隐的意思告诉了黎泱。那日黎泱激烈的反应他仍记忆犹新。
穿着龙纹锦衣的青年,用力扣着他的手腕,一言不发地瞪着他,眼里满是风雨欲来的愤怒。可是最终却还是松了手,颓然靠在愫玉阁的栏杆上,闭上了眼睛。
有时会问自己,当时为什么竟没有走?只知道黎泱闭眼时的绝望,令他心头一颤,忍不住留了下来温言安抚,从此再没提过要走。甚至在黎泱的恳求下,接了承旨学士的官职。
黎泱是他心里唯一的学生,他自然极为爱惜。但有些事,他一旦决定,便绝不改变。就比如那次的辞官隐居,他便是下定了决心的。然而最终竟因为黎泱的关系,让他破例改变了主意,留了下来。这种情况的发生,令他有些惶惑,仿佛原本牢牢握在手里的东西,忽然脱离了控制。
犹记得当年离开繁云殿,前来曜月国当黎泱的老师,本是受了若芙的托付。自己虽然并非不甘不愿,但对那将要成为自己学生的孩子,却并没有什么感情。
然而与黎泱相处了十年,为他分忧为他谋划。如兄如父,如师如友,看着他渐渐靠近国主的位子,顺利登基。十年来沉淀的感情,早已超过了初时的预计。他只担心,若有一天这身子再也撑不下去,眼前的青年会承受不住。而自己,也会做不到无牵无挂地离开。
既然终是要离开,便不能让黎泱再这样依赖自己。于是有时便会不着痕迹地冷淡他。但每次看到黎泱失落的眼神,却又总会觉得不忍。
他回过头来,望了望黎泱,叹道:“国主本就是个站在云端的身份。”
“我只想站在你身边。”黎泱淡淡地道。
穆见清沉下眼睫,道:“泱儿,你过于执念了。”
“你曾说过,这一世都为我而活。你要违背诺言吗?还是说,你已经后悔了?”望着他的眼睛,黎泱一字一句地道。
“答应了你的,我从不曾后悔过。”穆见清抬眸,道。
黎泱怔怔地望了他一会儿,低声道:“今儿个是我的生辰,你不陪我喝几杯吗?”
他的眼神有些寂寞,眉目也仿佛失了平时的凌厉。这一刻的黎泱,就像个孤独的孩子。
心不由一软,穆见清上前一步,握了他的手。
黎泱立刻反握了上去,任他拉着进了清华殿。
记不清有多久未曾握过穆见清的手了。少年时穆见清教他习剑,常常会手把手的演练。出门的时候,偶尔也会握着他的手,笑言道怕他走失。那时还曾惹得黎泱恼羞成怒,甩了那人的手掌转身跑开。
黎泱略微低首,望了眼交握的手掌。
那人的手指纤长,洁白如玉。握在手里微微的凉,却很柔软。黎泱忍不住紧紧握了一下,惹来穆见清奇怪的一瞥。
黎泱微微一笑,也不说话,跟着他踏入从前的寝殿。
在他的刻意保留下,清华殿的布置与少年时并没有什么区别。
殿里燃着壁炉,大理石的地面铺着淡绿的波斯地毯。靠西南的方向,摆着一具矮榻,榻上有只方形小桌。
黎泱轻车熟路地从柜子里取出一坛美酒,又吩咐太监去御膳房传膳。
方才的宫宴,他几乎什么都没吃,就寻着穆见清出来了。而穆见清向来不喜欢那样的场合,想来也没吃什么。正好一起在清华殿用膳。
在矮榻上坐下,黎泱拍开泥封,浓浓的酒香立刻溢了出来。
“这是我刚进宫的时候,偷酿的兰芥酒,到现在已经十几年了。”黎泱开朗地一笑,倒了杯酒,给穆见清递去,道:“你尝尝,味道够不够醇?”
穆见清看着,不由笑道:“十几年前的酒?原来你小时候就是酒鬼,居然把酒藏在寝殿里。”
“不过住进愫玉阁后,我可不敢那么放肆。别说自己酿酒了,平时连喝都不敢偷喝,就怕被你闻到酒气。”黎泱似真似假地抱怨道。
“我有那么严厉?”穆见清反省起来。对黎泱,他向来放任得很,极少用规矩束缚着他。
“你可记得,刚进愫玉阁那天,你就把我几十箱东西都退了回去。要不是我识机得早,让人把那些东西拖回去,只怕连我都被你关在愫玉阁门口了。”黎泱故意旧事重提,目中含笑地瞅着他。
其实并不是穆见清严厉,而是黎泱实在太在意他。所以很多事情就算穆见清不提,黎泱也决不会试着去做。只因怕一旦做了,老师会对他生气。
“玩物丧志。我是怕先主把你宠成纨绔子弟。”穆见清啜了口酒,醇厚的酒香在唇齿散开,有淡淡的幽兰气息。
黎泱一笑,问道:“这酒可好?”
穆见清点了点头,道:“很不错。当时你小小年纪,竟已有这样的技艺。”
“你喜欢就好。明天我再酿上几坛,过个十年,便又可以启封对酌了。”黎泱得意地笑着,为他满上酒杯。
穆见清却是一怔,端起酒杯,掩住眸中复杂的情绪。十年之后?照这身体衰弱的情形,他怕是等不了十年了罢。只是望着黎泱晶亮而期盼的眸子,这话又如何说得出口。
于是只淡淡笑了笑,道:“莫忘了,你可是一国之主,又是凤使之一,怎么竟要转行当酿酒师傅吗?”
“若是与你一起,别说酿酒,就是锄草种地,又有什么关系。”黎泱抬眸,紧盯着穆见清的眼睛。
“——真是傻话。”穆见清心头一悸。黎泱认真的话语,总令他觉得有点不对。然而这种奇异的感觉,却又怎么也说不上来。
黎泱啜了口酒,苦笑道:“你还是什么也不明白。”
“泱儿,你究竟想说什么?”穆见清蹙眉,不解地道。
“我想要一样东西,但一直得不到。你说我应该怎么办呢?”黎泱叹了口气,眉宇间的凌厉此刻早已化作了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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