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摩斯不敢相信。
他不敢相信的看著浑身是血的金发男人扬起利爪、俐落撕裂凯尔身边的恶魔。
他不敢相信的看著浑身是血的白发男人站在他眼前，刀锋一甩、甩下成串血珠。
『妈的！』
狄亚以只有约瑟夫能听懂的语言爆出怒吼，『约瑟夫、我为什麽得帮你！』
约瑟夫睨他一眼，『去杀恶魔，乖。』
『去你的！』狄亚回以怒骂，『这是你和凯尔的事情干我屁事！』
『因为你输了。』
『靠杯啊我说过你能把我杀了──』
『但是没有你，谁来保护凯？』
「……¡Joder!(干！)」对对方的话无可奈何，狄亚忍不住用母语爆出粗话。对他爆出的粗话，约瑟夫用一点也不好笑的幽默感回应。
「¡Jodamos, que todos somos hermanos!(要干一块干，我们可是哥们！)」
「……Shit！」
用力瞪他一眼後，骂骂咧咧的狄亚对上其他的恶魔。
约瑟夫冷冷瞪萨摩斯一眼後、转身向狼狈的凯尔单膝下跪。
他什麽话都不用说，凯尔便已明白。他扬起笑──直接对著萨摩斯──然後说：「萨摩斯留给我。其他的，全部杀光！」
「明白。」
「等等！」萨摩斯怎麽也想不到这个变故、「他应该──」
轰！
子弹打进肌肉组织的声音黏腻响起。萨摩斯惨叫倒下。血从他大腿上的枪孔流出。迅速捡回枪的凯尔冷漠看著，直直走向他。
「我说过你将为此付出代价。」他又拉下滑套，将枪口用力叩上对方额头。
「你不能杀我！」萨摩斯大叫，「这是犯法！」
「不，这是正当制裁。恶魔杀人判终身监禁，人类杀人、直接死刑。我有这个权利宣判并行刑。」
凯尔的语气绝对、毫无怀疑。萨摩斯知道他真的会杀了自己。
他不想死。所以，他只剩最後一条路走！
就在凯尔扣下扳机的瞬间、萨摩斯闭上眼，用力大喊！
「约瑟夫、过来保护我！」
──轰！
枪声响起。
……约瑟夫瞪大眼，看著对面同样瞪大眼的凯尔。
他还不清楚发生了什麽事。
他移下视线，看见自己的胸口不知何时开了个枪孔，血花以其为圆心缓缓绽开。
「……」
他想说什麽，从嘴里吐出的却只有腥甜血液。
凯尔看著约瑟夫突然冲过来、挡在他和萨摩斯中间，直接承受他的枪击。
银子弹穿胸而过。
萨摩斯仅管叫来约瑟夫、却仍旧逃不过一死。子弹穿过一具身体轻而易举、自然狠狠打进他的额中心。
凯尔看著约瑟夫在他面前跪倒。然後他看他缓缓对自己露出微笑。那笑让他有一点点眯起眼睛，让他的眼睛有一点弯、弯的像月牙一样好看。
凯尔一直不曾说过，他最喜欢约瑟夫笑起来的样子。
「……第二次。」
约瑟夫的笑容变得苦涩，「真奇怪……我怎麽从没想过报复你。」
「……」
听著对方奇怪的发言，凯尔只是发怔。约瑟夫困难的抬手别开对方的枪，继续说：「你是不是想知道……我到底、为什麽会待在你身边？」
「……」
凯尔没有说话。
「不是血。不是因为血啊，凯。」约瑟夫自顾自的轻柔回答，「我从没想过从你那得到什麽。」
「……」
「因为我是来偿还你的。」
白发男人笑了。笑得比哭难看。
「还记得我告诉你的故事吗？对不起，我骗你。」他深吸一口气，执抝的说：「故事里的恶魔没有死。他最後……被释放出来、被那个小男孩用三滴血拉出黑暗。他本来可以过得很好、因为他的小主人十分爱他……但是、他为了自己杀了『父亲』，杀了把自己拉出黑暗的人、的家人。」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小男孩。」
金绿色的眼，哀伤的看著对方。
「我是那个烧瓶里的恶魔。而你……就是把恶魔放出烧瓶的，人类。」
（２４）
「！」
凯尔震惊的看著约瑟夫，他从不知道。
不知道原来他和他有这麽一个过去。
约瑟夫「呵呵」笑了几声，继续说下去：「但是後来恶魔没有从此过著幸福快乐的生活，因为有人阻止了他。」
他轻轻抚摸自己的胸口，凯尔知道在那个地方有一道扭曲的黑色疤痕。
他曾经看过那道疤痕。
他曾经问过对方那伤的由来……
「把恶魔拉出黑暗的人，又把恶魔送回黑暗。……八百年前，你在我抱起你的瞬间，把手里的银餐刀刺进我的胸口。狠狠的、不犹豫的……刺进来。」
忽略对方错愕的脸，约瑟夫继续说。
「从那天起恶魔就沉睡了、沉睡在那与世隔绝的高塔里。在沉睡前，有个巫师告诉恶魔，他终有一天必须醒来，为了偿还。他必须要偿还他的背叛、必须要偿还他对他的小主人的伤害。为了……偿还伤害。」
「……所以你才总是不拒绝我？」
「……是。也不是。我怎麽会想去拒绝你？」
约瑟夫扯了扯嘴角，勉强保持住笑容。
「就算不用偿还，我也不会拒绝你。因为你是我的主人，我的光明，我的世界、我的……爱。」
恶魔没有心，因为他的心在别人身上。
恶魔没有心，因为他不需要。
他不需要有心。
他只需要知道……自己的心在哪里就够了。
「凯，这就是全部。」
「……约瑟夫……？」
「这就是你要的全部。」
「？！」
约瑟夫开始行走。
带著直贯过胸口的伤，执拗的走。
「……恨一个人好累。爱一个人也好累。」
「……可是我恨你我爱你，我所重视的、一直都只有你。」
凯尔看著他，没有动作。
杀戮暂歇的狄亚看著他慢慢走到凯尔的面前。
约瑟夫抬起手，轻轻用指腹将对方脸上的血污轻柔擦去。
凯尔看著他的眼睛。还是那双眼睛，金绿色的，深邃，执著。
被那双眼深深注视的人都该窒息。
凯尔一直保持著站立的姿势，一动也不动。
他就站在那里，看著约瑟夫抬头，轻柔的将唇覆上他的。
唇与唇的接触仅止於擦过。
他看著他，看他不断有泪从眼眶滚落，却对他露出了对他而言很美很美的笑容。
然後他感觉到自己被对方拥抱。
「谢谢你。对不起。」
无数温热液体洒落。
「……我，爱，你……」
──下一秒，灰飞烟灭。
从指间开始，约瑟夫在凯尔的面前化为黑色碎沙、一直延伸一直延伸，然後就在话语落下的那秒就地碎为一片黑沙！
……他是恶魔，却也会死去。
而且死後除了沙……什麽也不会留下。
什麽也不会留下。
「……约瑟夫？」
凯尔不敢相信的抬手，却只能捉住一把黑沙。
他愣愣看著手心里的黑沙，什麽话也说不出口。
他想到第一次看到约瑟夫是在高塔里，那时候的他脏的连鬼都怕。
他想到约瑟夫的笑容，想到约瑟夫对他说：我不值得你的感谢。
他想到约瑟夫刚刚比哭还难看的笑。
他想到他对他说的，故事。
『如果可以重来，那个恶魔也不会後悔。恶魔从不知道後悔。』
夜晚是如此适合谈论悲伤的事情。
『恶魔心心念念的一直只有那个人类。』
『恶魔从不哭泣？不，恶魔也会哭泣，在他被所爱放弃的时候。』
『因为那真的，比死亡还难以忍受。』
「……不。不，不，不。不……」
凯尔用力的摇头。
「不，约瑟夫。不……」
人类猛然跪倒在地。
他的手触摸著那片黑沙。那片黑沙曾是一个人，一个有时候会笑得很寂寞的人。
尽管那个人，其实是个恶魔。
「约瑟夫，你不要再玩了。这是魔法对吧？这是魔法吧，不然你怎麽可能会变成沙？约瑟夫，你在哪里？不要玩了……这游戏不好玩……」
有人握住他无意识拨弄黑沙的手腕。他僵硬的抬头看去，看到狄亚静静蹲在他旁边。
「不要用了。他不会回来了。」
他静静的说，语调冷静的让人心碎，「恶魔死後不会再保留形体。我们只会碎成一片黑沙……什麽也不会留下。」
「不，狄亚，约瑟夫不会碎成一片黑沙……他不是恶魔。」
用力的抽回自己的手，凯尔花了好大的力气才阻止自己崩溃。
「他不是恶魔。他是……我的约瑟夫……」
现在说什麽都来不及了。
因为约瑟夫已经走了。
已经……
狄亚默默站起，抬头望向上方天际。
无云密布的天空里终於闪现了细小的光芒。是雷电闪光。
天空下起了毛毛雨。
然後变成了暴雨。
他低头，看著凯尔。凯尔看著地上渐渐被冲刷走的黑沙，脸颊上不断有水滚落。
那是雨还是泪，还是两个都有。
他转回头，轻轻的闭上眼。
他也只能，闭上眼，听著旁边的男人开始崩溃的无声哭泣。
＊＊＊
剩下的恶魔全被狄亚所杀光。
而且他撂下狠话：谁再敢动德达那家的凯尔，就是等於与血族梵褚家的狄亚作对！
凯尔知道为什麽他这麽说。
因为狄亚跟约瑟夫约定好了。
如果约瑟夫不在，狄亚就会代替他来庇佑他。
是，如果约瑟夫不在……
他真的已经，不在了。
──事後凯尔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在某个村里有一个小小的房子。房里住著男主人女主人，还有一个小男孩。
男女主人总是不在家。寂寞的小男孩便在家里到处跑，在男主人的书房遇到了一双眼睛。
一双在烧瓶中的眼睛。
他和那双眼睛成了「朋友」。
小男孩讨厌自己红色的头发，讨厌自己绿色的眼睛。
小男孩讨厌读书，讨厌一个人。
但是慢慢的他也喜欢上了红色的头发绿色的眼睛，因为「朋友」对他说：他最喜欢他们的颜色。
但是慢慢的他也喜欢起读书，因为「朋友」会陪著他一起读书。
有了「朋友」他再也不曾一个人过。
而在有天，拗不过「朋友」的请求，小男孩给烧瓶中滴入了自己的三滴血。
那三滴血很少，却足够……足够让烧瓶中的眼睛成为一个，人。
小男孩让烧瓶中的眼睛离开了烧瓶。
以人的形体。
小男孩无比惊讶，但他很快就喜欢上那个有著自己五官的男人：因为他知道他就是他在烧瓶中的「朋友」。
他教他讲话、教他所有他不懂的。
小男孩很快乐。他相信他的「朋友」会永远陪在他身旁……
──後来的事情，都是一样的。
小男孩的父母被「朋友」杀死，而那个「朋友」则被小男孩所杀。
当看见刀刺进的瞬间，凯尔迷惑了。
迷惑於「朋友」沾满血的脸上，出现了约瑟夫寂寞的微笑。
寂莫，却……认命。
梦到这里就会结束。
凯尔每次醒来，耳际旁总是围绕著一句话。
『我爱你』。
到了现在，他仍然不知道自己爱不爱约瑟夫。
但是当他终於体认到对方已永远不会回应自己时，他哭了。
崩溃的无声的哭。
像要把几辈子前的痛也一起哭出来。
当一个人会因为另一个人的痛而哭时，是不是因为爱？
约瑟夫对他说，他爱他。
而他从来没有对他说过「爱」。
从来没有。
【尾声】
──金色的阳光慢慢的穿过窗户渲染开来。在这个小小的房屋里。
这是个美好的让人想跳舞的冬日午後。
带著黑框眼镜的红发男人抱著一大叠书走进书房。
那书房除了书和书和书，就是些瓶瓶罐罐和会发出声音的一大堆曲折水晶管线。
将那一叠书放到书桌上，男人叹了口气，抬手摘下眼镜的同时顺便揉了揉眉间。
在那满是纸张散布的书桌上，可以看到许多资讯。
最上面的那张画著一张小小的插图。
在那里画著一个造形奇特的烧瓶，在烧瓶中有一个小小的人。
凯尔在一年後顺利毕业，辞去审判厅厅长一职，离开学校回到英国。
他照著梦中的风景在爱尔兰的乡间找到了一处废墟。那个地方的人告诉他，那是恶魔曾居住的地方。
他点点头，付钱买下它、盖起房子，在那定居。
在他离开西班牙前，狄亚单独把他约了出来。
把他约出来的狄亚没有说什麽，就是将一本书交给他。
葛斯交待我拿这个给你。
他说，然後离开。
──凯尔早已听说葛斯和狄亚之间的事情。
他知道葛斯死了。
因为狄亚不愿说明的理由。
他和葛斯交集不多，但他明白葛斯的不平凡。他知道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世间没有任何问题难得倒他。
他知道他也为他的血脉所苦。
他听说，对方身上的血脉来自於……上帝。
好吧，所以那本书，就是……上帝的帮忙？
而那也的确是，帮忙……
凯尔放下眼镜，顺手抽起一本书。书中满布著拉丁文，而他看得专心。
「水三十五毫升、碳二十公斤、氨四毫升、石灰一点五公斤、磷八百克……」
拿著钢笔的手在计算纸上计算的飞快。
他太专心於此了。
──所以当从那个黑暗的角落里，轻轻传出一声「哈罗」时，凯尔戳坏了那只钢笔。
他抬起头，僵硬的。
然後他站起，费了好大的劲才让双脚不至於颤抖。
是真的、有人在那个黑暗的角落对他说哈罗？
他慢慢的走近那个角落，在那里有一个跟幼童的头差不多大的烧瓶。
在那个烧瓶中有一团青黑色的雾气在中间盘旋，看起来十分诡异。
「……嗨？」
他慢慢的、以强大自制力控制的、轻声答声。
紧接著在下一秒、他看见在黑雾中缓缓睁开了一双眼睛。
一双金绿色的眼睛。妖异的诡谲的眼睛。
而且正算计的看著他。
如果是正常人看见烧瓶里有眼睛早就尖叫并且逃跑了、但是凯尔不但没有那麽做，反而……开始笑了出来。
那笑声清脆，只有快乐没有其他。
烧瓶里的眼睛睁大了一点。
「嗨。」
他笑著在那个烧瓶旁坐下，看著那烧瓶中的眼睛。那双早已在记忆里存在很久、很久的一双金绿色双眼。
眼眶很涩、鼻腔很酸，而他忍下。
「喂，你想不想要一个名字？」
「？！」
完全无视烧瓶中那双瞪的不能再大的眼睛，凯尔继续快乐的说：「从今天开始，你的名字叫做约瑟夫。约瑟夫，我的名字叫做凯尔。」
「……」
「不过你也可以叫我做『凯』。你以前很喜欢这麽叫我。」亲腻的靠在烧瓶上面，近距离的看著那双让常人惧怕的绿眼睛，凯尔这麽说。
「呐，约瑟夫。叫叫看我的名字吧。」
叫叫看我的名字吧。
「……」
烧瓶里的绿眼睛仔细盯著男人的眼。
他才刚醒来，什麽都不知道。
但是面前的人类却在他一开口就给予回应、给予他名字，甚至要求他呼唤他。
……这个人类是谁呢。
……为什麽让他觉得既熟悉又难过……
「约瑟夫？」
「……」
烧瓶中的黑雾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
很久很久。
久到凯尔以为对方睡著时，他才突然开口唤到：「凯尔。」
凯尔。
──就那麽一个音节。
但是就那麽一个音节，让凯尔等了三年。
凯尔没有回答，让烧瓶中的绿眼睛诧异看他流了满脸的泪。
就那麽一个音节……
「……约瑟夫。」
凯尔将自己的额抵上瓶壁，那是他能最接近那双眼的极限。
「一直以来都是你在对我说这句话，现在是时候让我说说看了。」
「……什麽话？」
「『我爱你』。」
「？！」
──只是一句话罢了。
恶魔在心里对自己说。
但是为什麽只是一句话，就让他觉得什麽都不重要了？
离开烧瓶里不再是那麽重要。
尽情杀戮也不再是那麽重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