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的脸很冷,可是拿著刀的手很抖。
恶魔感觉到痛,可是那痛不是来至於伤口,而是来至灵魂深处。
「……放我下来。」
男孩不知费了多大的劲才完整的说出一句话。
恶魔不知费了多大的劲才逼自己照对方的话做。
男孩的每句话於他都是命令。
因为他是给予他名字的,主人。
在恶魔放下男孩後,他终於不支跪倒在地。他捂著不断冒血的伤口,绝望的看著男孩。
为什麽……
他好像问了,又好像没有。
男孩只是问:为什麽要杀了我的爸爸妈妈。
为什麽,不杀我?
为什麽……
他好像说了,又好像没有。
说出那恨,说出那爱。
说他从头到尾都不曾考虑杀死男孩,明明他是他的儿子。
他只是……
他只是一想到以後再也听不到男孩呼唤他,他就没有办法。
『因为我爱你。』
──他来不及等到男孩的回答,就颓然倒地。
他是恶魔,却也会死去。
而且死後除了沙……什麽也不会留下。
下雨了。
应该是下雨了吧。
有什麽沿脸颊滑落,咸的雨。
──他曾在哪看到有谁咏叹:恶魔也会哭泣。
他好想说:是的。
恶魔也会哭泣,在他被所爱放弃的时候。
因为那真的,比死亡还难以忍受。
嘿……
再对我笑笑好吗?就跟你以前那般温暖开心的笑?
再呼唤我、一次就好?
就再一次。
就再一次……
***
──恶魔後来死了吗?
不,他没有死。因为红发巫师将垂死的他封印了起来。
他被孤零零的留在一座塔上。
一座与世隔绝的高塔上。
红发巫师告诉他他不会杀了他。他还告诉他,他杀「父亲」杀得很对,因为他自诩为神、任意创造生命却又不闻不问,如今的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恶魔唯一做错的就是杀了无辜的女主人、他无辜的姊姊。以及欺骗无辜的小主人、他无辜的侄子。
死亡或许还能弥补死亡,但背叛的痛却连死亡也无法弥补。
那痛苦太过强大,你只能拿另一件更痛苦的事情来将他比较下去。
他让男孩从此再也不可能相信任何人。
他让他失去爱人的能力。
这是他最大的罪。
红发巫师说他从没看过这麽笨的恶魔。
也说他从没见过这麽重感情的恶魔。
他告诉他他要一直睡一直睡,直到有一天他必须醒来、开始赔偿所有的伤痛为止。
那一天或许要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唉,红发巫师自己也说不出个期限。
总之,他说,等醒来的那天到了,恶魔就会知道了。
听到他这麽说的恶魔只觉得好累,只觉得好累。
为什麽恨一个人这麽累。
为什麽爱一个人这麽累。
他不想恨了,也不想爱了……
……
……
──雁子来了,又走了。
──花开了,又落了。
高塔一个一个的崩塌,一个一个被攀爬,就只有恶魔的高塔缠满荆棘,死气沉沉。
没有雁子想来筑巢。
没有花朵在此盛开。
在冬天邪恶的动物会躲在这个地方爲了杀掉另一个动物。
盗贼会在它的阴影下等待经过这条路的外地人,先抢再杀。
就连阳光也照不进高塔的窗。
──然後就在某一天,有个人闯进了这座寂寞的高塔。
寂静的楼梯间响起陌生的脚步声。
手电筒的光线摇摆不定。
他是迷路的人,原本以为这里有人所以才进来,谁知只有让他爬楼梯爬得很度烂。
又不屑的骂了一句,好不容易他爬到了塔顶。
他重重喘气、重重推开了那扇早已紧闭好久、好久的门。
……
……
……
「靠夭长毛僵尸啊呀啊啊啊啊啊!!!!」
他告诉他他要一直睡一直睡,直到有一天他必须醒来、开始赔偿所有的伤痛为止。
那一天或许要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
唉,红发巫师自己也说不出个期限。
总之,他说,等醒来的那天到了,恶魔就会知道了。
恶魔就会知道了。
是的,他的确知道了。
不过他一直很想告诉红发巫师,他等了不只三百年:他等了足足有八百年。
从无尽恶梦醒来的那个早晨,他看见「他」在他的床旁大叫。
他不会认错他的,那双眼睛。那双郁绿色的漂亮眼睛,还有他未曾改过的容貌……应该和自己一模一样。
差别只有如今的「他」有一头燃烧红发。以前的他的头发像「父亲」,乌黑亮丽。
「啊啊啊诈尸──!!!」
「……」
恶魔看著「他」在那指著自己大叫,脑袋第一个句子是「他怎麽变这麽吵」。
再然後……
没有再然後。
再然後高塔里就下雨了。
「?!」
闯进高塔的男人讶异的看著「僵尸」。他下意识走上前几步,忘了自己前几秒还说对方诈尸,任手指抚过对方冰凉的颊。
「你……你怎麽啦?」
「……」
恶魔就只是看著他。然後慢慢闭上了金绿色的眼睛。他用起好久好久没有运用过的声带,破碎沙哑的说:「……对不、起。」
「他」。
他的「弟弟」。
他的主人。
他的世界。
他将付出生生世世以命赔偿的,爱。
不恨了。早在把对方头割下时就不恨了。
那也不爱了吗?
怎麽可能。
就算他曾在自己胸前插过一刀,他也仍然深深爱他。
红发巫师说他从没看过这麽笨的恶魔。
也说他从没见过这麽重感情的恶魔。
真的,他同意。虽然他自己就是。
「喂、喂……」
突然被这麽说上一句,红发男人觉得怪不自在。但是他想了想转而握起对方的手掌,然後在床沿坐下。
他不知道在自己的手移离对方时,对方的脸是痛苦的。
他不知道在自己的手牵住对方时,对方的脸是震惊的。
他只是觉得自己可以这麽做。
他只知道……对方在哭。
而他只希望他可以不要再哭。
「欸,那个……你叫什麽名字?」不知坐了有多久,男人搔搔头觉得这样也不是办法,看看对方的眼泪也停得差不多,於是他开口问:「我都不知道这个高塔里有住人……你一直都在这里?」
床上苍白的人点头。
「噢,那这是你的家吗?还真……整洁。」
岂止整洁。
整个高塔里除了睡有恶魔的床外,就只剩下灰尘。
男人顿了顿,轻轻摇头,然後在对方说「噢难怪这麽脏」时指向对方的心脏。
这里。
我的家,我可以休息的地方,是这里。
「啊咦……?」
没料到对方突然指著自己而且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男人还真是有点给他吓到了。
「那个,虽然我知道我很帅但是第一次就这样挑明讲好吗?」
「……」
要不是这八百年来自己都没修过仪容,恶魔真想摆脸色给对方看。
又絮絮叨叨的讲了几句,天快黑了,男人便离开了。
而在他离开的时候他很「顺手」的带走了塔中的恶魔。
在离开前,他们进行了小小的对话。
「──你、不怕,我,吗?」
「怕你?怕你干麻?」
一把抱起床上的苍白人儿,红发男人拍拍他的头,笑的很是单纯,「坏人都是光鲜亮丽的。你不是坏人我干麻怕你?」
「……」低喃对方无法听到的话,长长浏海後的金绿眼睛继续盯著男人看,「你怎麽,知道、我,不害,你?」
男人瞪大他漂亮的郁绿双眸,「怎麽你要害我吗?」
「……」
看著对方摇头,男人接著说:「对了,你当我妻子好不好?」
「?!」
完全无视对方瞪的不能再大的眼睛(因为看不到),男人继续有点害羞的说:「唉、我没有你想像轻浮,我只是觉得……我只是觉得我好像很久以前就看过你了……会不会是在梦中?」
「……」
「真的我一看见你本来吓一跳,可是越看就越放不下了……对了,我还没有自我介绍──我的名字叫做「凯尔」。』凯尔说著,亲腻的靠近对方,透过红色发丝近距离的看著那双让常人惧怕的绿眼睛。
「你叫什麽名字?」
「……」
怀中的人儿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久到凯尔以为对方睡著时,才突然回答:「没有。」
「什麽?」
「……没有。」那半垂的角度看上去有一点难过,「我没有名字。」
本来他有的。
……但是他睡得太久。
久到连他珍惜不已的名字也……忘了。
「没有名字?没有名字怎麽行!」
男人看上去比对方还关心这个问题,他动动脑筋,很快提出解决方法:「不然这样好了,我帮你取名字!」
「?!」
「没有名字,取一个就好啦。」
又一次无视对方诧异的目光,凯尔开始努力的想啊想,想了很久很久後,终於想到了一个。他一脸兴奋的露出微笑,十分开心的对那双眼睛说:「我想到了!」
「……?」
「你以後就叫做……『乔』!」
──那个时後凯尔还是不知道,他这个举动将在之後会对他造成多大的影响。
给名字给一个人不仅仅是给他一个名字那样简单。
给名字的人,是代表……他将必须永远对对方负责。
这些,凯尔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
他只知道现在,他想要给对方一个名字。
他只知道当他对那人说出那名字时,他感觉到对方狠狠的震了一下。
呃,该不会嫌这名字太男孩气?可他觉得可爱啊。
当凯尔要开口时,他才刚抬眼,欲出口的话语就硬生生的卡在喉里。
他看见怀中的人,不断有泪从颊上滚落,却对他露出了对他而言很美很美的笑容。
然後他感觉到自己被对方拥抱。
「谢、谢。对不,起。我……我……」
对方仍旧破碎沙哑的声音在耳旁响起。
那分明是难听刺耳的,他却没有推开。
无数温热液体洒落。
他只是抱紧对方,尽他所能的将对方所有的悲伤锁在他的怀中。
***
高塔上的恶魔离开了。跟著他心爱的人类离开了。
虽然在那之後人类发现自己显然铸下许多误会,但别想了,恶魔接受了他给的名字就不会再离开。
恶魔一直记得自己醒来是为了偿债,而他甘之如饴。
不管如何,只要他能看著他,就算他都不给他好脸色,他也很高兴。
就算後来发生了很多很多事,就算对方又一次对他开枪,他也不介意。
因为他又能和他再一起了。
这对他来说,便已足够。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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