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泽的短信从多到少,从有到无。李思文的手机信箱里已经连续很长时间都空空如也,只有间或会收到的一些广告信息。李思文没有QQ或MSN那种东西,在这个年代里他俨然已是一个与时代脱节的人。他只有一个加了锁的博客,把它当作吐苦水的最佳对象。那博客的密码,就是“兰泽”二字的拼音。他的博客地址曾经被周子裕看到过,不过他并未把密码告诉周子裕。网络对很多人来说是逃避现实、避难的好地方,但是对李思文却非如此。李思文对文字和语法很执着,他不能容忍自己打错别字或者说的话前言不搭后语。各大论坛上翻涌而来的错别字和语句不通的话语让他厌恶不已。他也不玩网络游戏,觉得那是单纯的浪费时间。
期末考的那几天大雪纷飞。李思文考得多差他自己心里最清楚不过。之后就是寒假,他和兰泽、周子裕一起搭上了回乡的火车。之所以没选择飞机,是因为兰泽说坐飞机没法看沿路的风景。从北京坐火车到S城,只需一天时间。他们买了早上班次的票。
一大清早,三人上了火车。列车一路飞驰,窗外的景物由繁华逐渐转为荒凉。兰泽一路上眉飞色舞地说着自己在新学校的生活,宋彦的名字被频繁地提起。李思文看着眼前这活泼的少年,总觉得,他内心有些东西已经变了。不过他没资格去管,也没能力去阻止兰泽的转变。兰泽好像到哪儿都有人护着,在高中是自己,在大专则是宋彦。不论是谁,都不会忍心让这个少年触及社会的阴暗面。兰泽之所以会一直那么乐观,一方面是他本性就大大咧咧、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根本没有见识到这个社会最真实最沉重的一面。
自己能守护他到什么时候呢?李思文望着眼前的笑脸,痛苦地想。
周子裕坐在自己身边,一路无话。
已经到了下午。一路上阳光普照,车窗外飞速闪过干裂的土地和暗淡的秃树。兰泽说累了,已趴在小桌上睡熟。周子裕闭着眼睛,不知是真睡还是假寐。李思文直直地注视着眼前熟睡的兰泽。他趴着,看不到脸,只看到一头栗色的头发,在阳光下发出金灿灿的光泽。李思文的手不自觉地从桌下抬起,一路伸了过去,触到了那头柔软的头发。
触感真好啊……李思文轻轻地抚摸着兰泽的头,陶醉地眯起眼睛。已经好久没有碰过他了。去北京后的一个学期里,二人根本没有独处的时间。回到S城就好了。回到家乡,他就还是只属于自己一人的开朗少年。不,他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属于自己过。他有那么多的朋友,受那么多人的喜爱,我对他来说,只是那一大群人中最不起眼的一个。李思文悲哀地想。他曾经多少次自我催眠,尽量让自己喜欢宋彦,因为他们是同一个团队的伙伴。可是每次排练看到宋彦和兰泽嬉笑打闹、说着他无法插上话的学校的事情时,他都希望宋彦赶快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可是此时此刻,他又羡慕起宋彦来。如果自己像他那样潇洒、那样平易近人、那样会说话,就能让兰泽开心了,就能整天和兰泽腻在一起了……李思文没有意识到,其实就算宋彦不出现,也早晚会有另外一些人跟兰泽走得密切的。一切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正当他想得出神时,身旁传来一声叹息,把他拉回现实。周子裕睁开了眼,静静地看着他。李思文一个激灵,赶紧把抚摸兰泽的手抽回来,表情尴尬不已。
“你这是,何苦呢。”周子裕轻轻地说。他声音里竟有一丝悲切。李思文十分肯定自己是听错了。像周子裕那样超然物外的人,是不会如此有感情地对自己说话的。
“我有时侯,真的挺羡慕兰泽这小子。”周子裕没理李思文,自顾自地说下去。
“他好像天生就有魅力,激起别人的照顾欲。正是如此,他才能这么乐天这么盲目地活到现在,还相信只要有梦想、只要努力了,就一定能达到目标。”
李思文惊讶地看着他。
“李思文,你不要生气,我只是实话实说。来北京这半年,你也应该看清现实了。这个社会一点都不好混,普通人想活出个名堂来,都得拼得要死要活才行;想靠音乐吃饭,还是靠摇滚乐吃饭,这根本就是水里的月亮,看着漂亮,却永远无法捞到。就算是兰泽,就算是你,也没有那个力量吧。”
李思文当然清楚这些。但是他还是一厢情愿地认为,只要兰泽高兴,他必定竭尽所能去帮助他圆梦。他不想看见兰泽沮丧的样子。
“你说的我也明白,可是我没办法放下他一个人不管。”李思文闷闷地说。
“你觉得离了你他就没法活了?你以为你是谁呀?”周子裕毫不客气的话语就像一根针,刺得李思文心脏直疼。
“你说过的吧,你也跟我一样暗恋着一个……同性吧!那你应该能体会我的心情!”李思文的声音拔高了。周子裕脸色一凛。
“唔嗯……你们在吵啥呢……”兰泽被二人的对话声吵醒,困惑地抬起头来,揉着惺忪的睡眼。
二人的对话只好就此终止。
兰泽抬腕看了看表:“快了,再有一个小时我们就到喽。”
“兰泽,你……现在快到家了,你很开心吧?”李思文想起什么,问兰泽道。
“嗯,当然了!”兰泽笑着说。
“那……跟学校比呢……我是说,回S城和在北京上学,你更喜欢哪一个?”李思文忐忑不安地问。如果兰泽回答“我更喜欢在北京的生活”,就说明,自己就和家乡一样,已经不被兰泽重视了。
“我想想看哦……各有各的好啦。不过离开家乡半年了,现在可以回去一躺,肯定是很高兴的啦。”
听到兰泽这么说,李思文稍微松了一口气。
“喂,我们找个时间回学校看看吧?”兰泽提议。
兰泽提出的要求,李思文自是无条件答应。虽然他对高中的同学和老师并无多少感情。周子裕也点头表示同意。
火车终于到站了。三人转乘公共汽车到原来的高中附近,周子裕和另两人分别。李思文则和兰泽一道走路回家。
“哇,好久没有像这样和思文一起走回家了!”兰泽仰起脸对李思文说。
看着少年口中呼出的白气,李思文心头一阵酸楚。是啊。之前的三年里,每天他都和兰泽一起上下学。那段日子,真是美好得让人不忍心回忆。之所以会觉得不忍心,是因为现在的生活实在太不尽人意,回忆那些美好的事情后,会更加失去继续生活的欲望。
看着眼前熟悉得不得了的街景,李思文觉得来来往往的行人都特别亲切。这是他的故乡,是他长大的地方。或许北京真不适合自己,这里才应该是自己的最终归宿。
两人就像高中时代一样,说笑着往家的方向走去。李思文多希望眼前的路没有尽头,那样他就可以和兰泽一直走下去。
终于回到了家中。外婆迎出来,抹着眼泪说李思文长高了变瘦了,一边嘘寒问暖一边把他拉近屋子里。桌上已摆满了丰盛的饭菜。母亲从厨房里端着碗出来,见到儿子后话到嘴边,却哽噎了一下。李思文见母亲这样,眼眶一热,差点就掉下泪来。在过去的记忆中,母亲忙于事业,很少跟自己交流。她忙忙碌碌十几年,还不都是为了自己。母亲是多要强的一个人,这些年来从未见她掉过一次眼泪,而现在,见到异地求学归来的儿子,她却哭了。李思文满心愧疚,走上前去叫了一声“妈”,眼泪就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男子汉大丈夫,哭个什么!”母亲赶紧背过身去擦掉眼泪,恢复成平时的姿态,教训起儿子。
三人围桌而坐,吃起了半年后的第一餐团圆饭。
晚饭过后,李思文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跟母亲和外婆天南地北地交谈着。这在以前是很少见的景象。
时间已晚,他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外婆早已整理好他的屋子,铺好了床。一头栽到床上,李思文环视起这自己在北京多少次午夜梦回时思念着的房间:塞得满满的书柜,陈旧却结实的书桌和早年买的电脑,舒适的单人床……这才是自己的家啊,是让自己最放松的空间。
让宿舍见鬼去吧。让大学见鬼去吧。让北京见鬼去吧……李思文沉入了梦乡。这半年来,他头一次睡得如此安稳。梦里有很多人,母亲,外婆,艺术家,邻家兄长,久未联系的高中同学……当然还有那个无论何时都开朗地笑着的少年。
第十二章
寒假放一个半月。李思文重新捡起半年未碰的琵琶,刚开始的几天他悲哀地发现自己手生了许多。不过这么些年努力下来底子还是有的,多练几次后又恢复了从前的状态。他也问过母亲是否知道艺术家现在身在何处,母亲也不知道。
李思文又回到了过去的生活中。每天闷在家里练琴、阅读、写作,其间跟兰泽和周子裕回了一趟母校。
回校那天下着点小雪,并不太冷。高中还没放假——不到春节前几天,补课是不会停下来的。兰泽去教师办公室跟过去班上的老师们叙旧了,李周二人都不想去,就在学校里四处溜哒。对李思文来说,教学楼,琴室,足球场,到处都充满回忆。和兰泽在一起的回忆。
还是上课时间,足球场上空无一人。李思文站在场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后悔了吧。”周子裕站在他斜后方幽幽地说。
“……为什么这么问?”
“看你那张脸就知道。”
“也许吧……可能真的有点后悔。不过能和他一起,我也没有怨言了。”李思文极目而望,远方一片白茫茫的。
“哼哼,现在就算后悔了也没用。大学可不像小学中学,可以随便转学。”周子裕说。
“是啊,去都已经去了,就将就着往前走吧。”李思文应道。他忽然想起什么,便好笑地对周子裕说:“想当初你在学校里总是把上衣塞进裤子里,但是大学后你却穿得比谁都时髦,你可真是个奇妙的人。”
“哟,你难得会主动揶揄别人。”周子裕也微微一笑。李思文平时只看过他冷笑的样子,没看过他这么亲切的笑,一时有点不适应。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李思文对此事的好奇心迟了半年才上来。
“啊,他人笑我太疯颠,我笑他人看不穿。就是这么一回事。”周子裕无所谓地耸耸肩。“肯定很多人觉得我是个神经病,那么我就算是神经病吧。”
李思文笑了出来。
“我一整个学期都没见你笑过一次。你要多笑笑才好。成天愁眉苦脸的,我看了都难受。”周子裕对他说。
整个寒假过得平静无事。除了在春节期间家里经常有亲戚朋友来窜门,见到李思文后纷纷向李母夸他在北京上学,有出息。李思文听后心里很不安。在学校到底有无努力,只有自己心里清楚。
过完春节,新学期又开始了。李思文怀着沉重的心情和周子裕一道踏上了回北京的火车。这次他带上了他的琵琶。
二月底正式开学,大学生摇滚节定在四月初举行,“禁色”的排练也进入了最后的阶段。放了个寒假回来,大家都有点松懈,上学期好不容易磨合出来的默契现在又要重新磨合。之前各人都试着自己写词写曲,因为乐队成立伊始,不知道哪种风格才适合他们,便各种不同类型都尝试了一下。玩摇滚初期,大多数人都有个错误的意识,就是觉得曲风一定要很激烈、吉他和贝斯要速弹、有大段的Riff,才算是真正的摇滚乐,也会吸引人;但事实上并非都是如此。可惜大多数摇滚初阶者都没能看清问题的本质。赵希之最喜欢的风格一直是重金属,兰泽和周子裕不愧是同一个老师教出来的,之前练习时不知道是用了哪个乐队的谱,二人都倾向于歌特式的黑暗曲风。李思文是觉得他们吉他和贝斯的技术都上得了台面,但是主唱宋彦的声音并不适合唱那些吼得声嘶力竭的歌。他更适合唱一些迷幻或波糖风格的歌曲。不过现在的情况是五人中三人已达成共识,宋彦是兰泽说什么他都听,自己即使反对,按公平起见,也是一对四,最终还要少数服从多数。于是李思文只好放弃自己的念头,专心练习参演的曲目。
上学期的成绩单发下来了。李思文挂了两科。不久后有一次补考,不过他整个假期都没有再看过教材,很担心自己能不能过。所幸教授们都被那些补考的人求烦了,补考的题目比期末考试简单很多,李思文侥幸得以PASS。
在三月中旬时,五人照例结伴去某间酒吧看一些地下乐队的演出,这一次,有支乐队让他们耳目一新——这个乐队的所有成员都一袭皮衣皮裤,脸上化着妖艳的浓妆,翻唱了某些日本视觉系乐队的歌曲。该乐队一出场,就在酒吧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吧里很多小女生开心地尖叫着表示欢迎,而一些愤青就表示看不惯这样的乐队。尽管大家对这样的乐队褒贬不一,却给了“禁色”的五人新的灵感。
“各位,不如我们也尝试下视觉系的造型如何?在摇滚节上肯定是最抢风头的乐队才最容易被人记住……”在回去的路上,宋彦第一个提议。
“我也觉得那样很好啊!起码在视觉上很有冲击力!”兰泽附和道。
“可是……你们也看到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那样的形象的……刚才在酒吧里才那么些人,就已经有不少人反对了……”保守派的李思文急忙提出反对意见。要出去抛头露面就算了,还要化那么浓的妆……一想到届时会被大家用异样的目光注视,李思文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他求助地看向赵希之和周子裕,想这俩人应该不会同意,没想到赵希之却说:“嗯,俺各种摇滚都听过的,日本的那些也有了解过。其实视觉系的前身就是七十年代在欧美流行一时的华丽摇滚,俺觉得他们造型和音乐双管齐下,有一定的效果在。”
不会吧……这五大三粗、看似保守的师兄居然也同意……李思文绝望地看着周子裕,希望他不要也表示赞同才好。
没等周子裕开口,兰泽先发问了:“思文,你是不是不能接受视觉系呢?”
“我不是不接受这种形式,而是……我本人不适合做那种打扮吧……太显眼了……”李思文畏缩地说。
“如果以普通的造型上台表演,大家就会看到你的真面目,记住你这个人;如果化上浓妆,你的面貌将会是另外一个样子,就算在台上被大家注意,下台脱掉那身装扮、卸妆后,就没有人会知道你就是刚才在台上的那个人。怕被人注目的你,会选择哪个?”周子裕那理性而不带感情的声音响起,李思文哑口无言。
确实是这么一回事。在舞台上是一个引人注目的鼓手,私下又恢复成普通人,这是不愿被人注意的他最理想的生活方式了。无奈之下,李思文只好同意到时候以视觉系的装扮出场。
“俺说老弟啊,你这样子还真不像是个会热爱摇滚的人呐——”赵希之豪迈地拍了拍李思文的背,“搞摇滚的人大都是愿意表现自己、张扬个性的,你咋就活得这么谦卑呢,嗯?”
此话一出,大家都笑了。兰泽站出来为他说话:“哎呀思文是很有才华的一个人,不过是性格安静了点、内向了点嘛!”
李思文感激地冲他笑笑。这么说,是表示兰泽心里还是很欣赏自己的吧。他的情绪又随着这一句话而雀跃起来。
李思文只有在每周末宿舍另两人回家后才有机会练琵琶。他没办法做到像周子裕他们那样坦然自若地背着琴走在校园里。临近摇滚节了,赵希之的话越来越频繁地在他耳边回响:“你这样子还不像是个会热爱摇滚的人呐——”或许他说得没错,自己根本就不适合走这条路。连坦然接受众人的目光都不能的自己,真的有能力和大家一起站在舞台上吗?自己好像只适合躲在无人的角落里,写些不被人欣赏的作品。
李思文弹琴时周子裕会躺在床上闭目养神。起初李思文很担心自己会吵到他,但周子裕让他继续弹,还说偶尔听听民乐净化下心灵是好事。这个学期开始后他夜不归宿的日子增加了,不过周末两天他却一定会呆在宿舍里。李思文有些纳闷,却不好问他。
周五的晚上。周日就是摇滚节了。近日里,李思文对自己的心理状况和能力越来越产生怀疑。越临近正式登台那天,他心里越矛盾。一方面,他确实很想做到最好、和兰泽他们一起成功地演出一次,另一方面,他却强烈地想要逃避,不想登上舞台,不想被大众的视线盯住。在这样的心态下,自己怎么可能稳定发挥?记得小时候去考琵琶四级时,他的自选曲目是《大浪淘沙》。这首曲子很妙,它的开头一段挺长,和结尾段几乎完全相同,如果注意力不集中,经常会发生只弹完开头段就以为自己已经弹完整首曲子的情况。在艺术家那儿练习时,他就经常发生这种状况。到考级那天,艺术家特别叮嘱他要他注意,不要上台弹完第一段就以为结束了;可是一上台他脑子里就一片空白,弹着弹着就不知道自己弹到哪里了,结果还是只弹了第一段就自我感觉良好地站起来跟评委鞠躬了。如果摇滚节当天自己也走神了,那可就惨了。鼓点是乐队演奏的基础,如果鼓乱了,那么整首歌都会跟着乱……李思文不敢再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