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吧?”叶霖深感讶异。
“真的哦,”叶杉说,“我从小到大都是在这里长大的,这里都算是亚热带了,从来没有下过雪的。虽然偶尔有出差去别的城市,不过都不是在冬天。雪应该很美吧?”叶杉的眼神充满期待。
“看一次两次还好,看久了就不觉得有什么了。而且很冷,下完雪路上又滑。没什么好的。”叶霖的反应很平淡。
二人随着拥挤的人流前行。路两边摆了各式各样的花花草草。这百花争奇斗妍的景象在冬日里出现,别有一番风味。金黄色的年桔和黄金果,浅紫的大丽菊,翠绿的万年青,还有大红大粉的叫不出名字来的各种花卉。
“到此算是解脱了。一切都过去了。”叶杉感慨道。
叶霖没吱声。
“你有考虑过毕业后想做什么吗?”叶杉问他。
“还没有吧。”
“以前有没有‘人生的梦想’之类的东西?”
“有梦想有什么用,现在还不是混个高职而已。废人一个。”
“话不能这么说……呐,毕业后跟我一起去上海吧?”
“哼哼,你也这么跟沙丽说的吧?”叶霖面无表情地说。
“……她也应该一起去的,她哥哥在那儿嘛。”
“你们准备结婚了吧。”
“应该吧。”
“你爱她吗?”
“……”
“答不上来么。你连爱不爱她都不确定,就想和她结婚。”叶霖冷笑道,“虽然我一直看那女人不顺眼,不过这会儿我挺同情她的,真的。”
气氛顿时变冷。接下来的一路,叶霖都没再说话,自顾自地走在前面。叶杉跟在他身后,几次欲言又止。
这个年过得很平静。二人表面上和和气气,私下却都各怀心思。
叶彪之后果然没敢再来找过他们麻烦。一切都趋于平静。叶杉不再为叶家所束缚。叶霖很不喜欢叶这个姓氏,还几度想过要改姓——不过他没有父亲,不知道该改姓什么。这点叶杉也跟他一样。两人都是因为这点,才跟了叶家的姓,这姓氏虽然背负了很多罪孽,却是他和男人之间唯一的羁绊了。脱离了这一点,他们两个,就纯粹只是两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这些话,叶霖没有机会告诉叶杉。
短暂的寒假过后,叶霖在职高的最后一个学期开始了。
三月末的某一天,叶杉被叶霖的话弄得大惊失色。
“我要去西藏,支援西部建设。学校四月份就要公布能去的人的名单了。”叶霖很平静地把一张报名表摆在他的面前,如是说。
叶杉闻言,眼珠子瞪得都快掉出来:“你说什么?!”
“表在这里,你自己不会看啊,我说,我要当志愿者,去西藏。”叶霖的声音坚定而没有感情。
“你——你疯了!”叶杉激动得说话都结巴了起来,“好好的去什么西藏!”
“我想去啊。而且你看表这里说,‘教育部将统一制定对参加现有各类基层项目的毕业生实行考研加分政策,对服务期满的高职毕业生实行免试入学读成人本科的政策’,我回来可以不用考试直接读本科哎。你不觉得很好吗?”叶霖指着表下面密密麻麻的注释说。
“你想上大学就考个大专,读个‘专升本’就好了啊!何必绕那么大一个弯,去西藏!”叶杉声音提高八度,拍着桌子大声道:“你以为去西藏是去玩啊,说去就去,你知不知道那里条件有多艰苦啊!万一把你分到一个没水没电的深山老林里,饭都吃不上,高原气候又恶劣,你怎么活啊?病了谁照顾你啊?你以为在那儿就一定能有好工作给你做了?很多援藏的人都是靠关系被安插、‘特派’进去的,到时候你永远只能被那些人踩在脚下做苦工,根本没机会往上爬!你还小,不知道这世界有多么险恶!”
缓了口气,叶杉继续教训道:“我虽然没什么本事,但是我至少有些人脉,肯定能帮你找份稳定的工作,你要是想继续念书,我就供你念下去,这两者不都比你去西藏强多了!西藏那么远,我在那边又没有熟人,可怎么照顾你?等去了后才发现你不适应,到时候你想回都回不来了!你叫我怎么安心得下来!你妈把你托付给我,不是让我把你养到十八岁了就可以不再管你的死活!”
“您老的大恩大德,小的感激不尽。”叶霖怪腔怪调地说,“可是不管你说什么,我都决定要去。”
“不行!我不能让你去!”叶杉怒道。
“为什么不行!”叶霖也生气了,“你们记者平时经常在报纸上大肆表扬那些‘支援西部大开发的好同志’啊,把他们写得那么崇高,好像圣人下凡救苦救难一样,那你知道我也要去支援西部建设,应该高兴得很、把我表扬一番才对,你现在又把西藏的生活说得那么不堪,算什么啊?真是表里不一!”
叶杉的脸由青变红,又由红变白。他疲惫地看着那张报名表,声音颤抖了起来:“是,你可以骂我口是心非表里不一说一套做一套,我虚伪;但是,现在,在你面前,我的身份不是一个记者,而是你的亲人。你是我在世上最关心的人,人都有私心,我也一样,我不求别的,只希望你能够过上好日子,不要去那么远那么荒凉的地方受苦,这样也有错么……”
叶霖的身体微微颤动。“随便你怎么说,苦我又不是没吃过,再吃一次有什么关系。”他说。“别忘了,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你亲口答应过的,只要我满了十八岁,我就爱干吗干吗,你都不管我了。这是你自己说的,你不会想反悔吧?志愿团八月出发,到那时我已经够十八岁了。”
叶杉痛苦地看着面前的少年。“你就这么想离开我身边吗?”
叶霖抿了一下发干的嘴唇,吐出几个字:“是,我很想。”
这话犹如一把利剑直捅叶杉心窝。“我以为你已经接受我了……原来,情况和一开始根本就没有差别……”
“在表上签个字,让我去。”叶霖不动声色地把笔扔给他。
“我不会同意的!”叶杉奋力把笔丢得老远,“我反悔了行不行?总之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只要你不去支援什么建设,其他你想干什么我都答应你!”
“你真的很自私。”叶霖看着被男人摔到墙上,又掉落在地断成两截的笔,缓缓说道:“你不接受我的爱情,要和别的女人结婚生子,却还想把我绑在你身边。你这样做有什么意义?我又不是你的东西,你未来的家庭里没有我的位置啊,我留在你身边干什么?自讨没趣吗?成为一个多余的人,你觉得我会愿意吗?”
“我说过我即使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孩子,也还是把你当亲人看待的……”叶杉辩解道。
“好,我现在再问你一次——你对我的感情里,有一点点的爱情成分存在吗?哪怕是一点点——”叶霖步步紧逼。
“……你何苦要这么为难我呢?”叶杉无奈地望着他。
“不要逃避问题!我只要你一句话,有,还是没有!”叶霖斩钉截铁。
叶杉理了理思绪,重重地叹了口气,答:“没有。”
“很好。”叶霖点点头。这样我就能下定离开你的决心了。
“我们先不要讨论这问题吧——总之,我不会让你去那里受苦的!”叶杉发现他们跑题了,连忙把话题转了回来。
“脚长在我身上,我要走,你拦不住。”叶霖丝毫不松口。
“到底要怎样你才肯打消这个念头?!”叶杉觉得自己快崩溃了。
“到底要怎样你才肯让我去?”叶霖耍赖似地反问。
“你——你刚才说我结婚后家里没有你的位置,所以你才想走的吧?好,我就舍命陪君子,我不结婚了,你也哪儿都不用去,我们俩人就这么耗一辈子行了吧?”叶杉瞪着他说。
这回轮到叶霖吃了一惊。他没想到男人会这样说。
“这样没意义的。”想了想,他坦然地开口道。“我不是个胡搅蛮缠的人。我也把你当最亲的人,所以同样地,我也希望你过得幸福。正如你说的,要和一般人一样,结婚生子,人生才圆满。如果我不走,我不能保证自己不会做出毁掉你一生幸福的事——所以,为了我好也为了你好,让我走吧。”
叶杉一时无言。时间一分一秒在沉默中流逝。
“你要走也不是不行,只是——为什么一定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呢?”叶杉悲伤地问。
“就是因为它远,因为它一去就要三年。这样我就见不到你,就不会干涉你的人生了。”叶霖毫不迟疑地答道。
叶杉很想哭。遇到这孩子后自己不知为何就变得很容易伤感。这两年下来,好不容易体会到有家人的感觉,结果这孩子却要离开自己,去那么遥远的地方了。
“就算今天我不签字,你也还是会去的吧?”叶杉认命地问,叶霖点头。
“罢了罢了,随你去吧。到那以后再怎么艰苦,都没法回头了。到时候不要后悔、不要回来找我,我才懒得管你!”叶杉想说得绝情点,可是说到后面自己控制不住地哽咽了起来。
叶霖默默地从书包里翻出另一只笔,递给叶杉。叶杉潦草地在“家长签名”那一栏签了字。
“你自由了!”
“你自由了!”
两人同时异口同声地说出这句话。
叶杉看了叶霖一眼,就转身回自己房里去了。
“没什么好悲伤的。我走了他才能重新回到属于自己的生活轨道中去。不能再给他填麻烦了。反正他从始至终也没爱过我。我不需要靠他的同情过日子。”叶霖对自己说。
叶杉的房门紧闭着。
客厅里安静得吓人。鱼缸里,那群色彩斑斓的热带鱼悠然地游着。
四月初,学校的志愿者名单公布了,有叶霖。他的好友们都对他的决定十分不理解,他却去意已决。
接下来的几个月,二人谁也没主动提过这件事,都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叶杉比往常更加用心地疼爱他,好像这一别就再无相逢之日似的。叶霖知道他无数次半夜偷偷跑到阳台上抽闷烟,不过都装作毫不知情。
叶杉和沙丽的婚礼订在八月十号。学校公布了行程后,叶霖发现自己出发的那一天,恰巧也是八月十号。
或许一切都早已注定。
临行前一天,叶杉把自己的所有联系方式都给了叶霖,现金和卡都给他准备了不少。
“我是去做事的,不是去旅游的。”叶霖不肯收,可是叶杉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把那些东西塞进他的包里,紧紧地拉着他的手,半天都没有松开。
叶霖主动挣开了他的手。再被他握下去,自己恐怕就下不了离开的决心了。
叶霖的出发是第二天清晨五点。当晚二人都早早回房睡下。
半夜,万籁俱寂。叶霖辗转难眠。他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开门走了出去。
即使在黑暗中,叶霖也能分辨出这个家里的所有摆设。他离开之后,叶杉也会去上海。很快就要不存在了,这个家。这个承载了二人欢笑与悲伤的港湾。
过去两年的种种情景走马灯般在他脑海里闪过。不小心喂死了叶杉的鱼的事,自己跑到母亲的墓前害叶杉一通好找的事,偷偷吻了他的事……一切都像大梦一场。天亮之后,梦就会醒来。叶霖笑了笑,揉揉眼睛。
隐约闻到一丝烟味。
叶霖悄悄走到客厅,借着远处的灯火,看到阳台上有个人影,还有一点红色的火光。
多想冲过去抱住他啊。可是一旦那样做,自己肯定就会不舍得离开,那样自己做的一切就前功尽弃了。
这两年是他有生以来最幸福的两年,只是没想到最终会有这样一个结局。感情的事,谁也说不准。命运的事,没人预料得到。记得他曾在网上看过一句让人伤感至极的话:“最初不相识,最终不相认。”
祝你婚姻美满、早生贵子吧。他无声地对男人的背影说。
叶霖强迫自己转身回房。阳台上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列车飞速前行。
窗外已是一望无际的高原的景色。天湛蓝如洗,太阳明艳地照耀大地。草原上,不时见到雄鹰飞过,强有力的翅膀在空中划出完美的弧线。
车里反复地播着韩红的《天路》,一群满怀激情的志愿者们在车里说着对未来的畅想。事情刚开始时,人们都是这样怀着盲目的热情。叶霖一个人静静地望着窗外,沉默不语。高原反应使他持续感到眩晕。
叶杉这个时候应该在饭店里和沙丽一起招呼客人呢吧。还没看过他穿西装礼服的样子,应该是很好看的。那男人肯定正在温柔地笑着。叶霖在心里想象。
“年轻人,怎么看起来闷闷不乐的?”一个留着落腮胡的中年汉子径自在叶杉身边坐下,跟他搭话道,“是不是想家了?”
“家?”叶霖的眼神空洞洞的,“我已经,没有家了……”
说完,无法抑制的眼泪如绝堤的洪水般,汹涌而下。
-完-
面影桥 【http://280176.jjwxc.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