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里,叶霖终于明白叶杉在之前的日子里为何整日闷闷不乐了。想起那天叶杉一脸哀伤地问自己,如果他犯罪了,自己会不会告发他的情景,叶霖就觉得胸口发堵。自己经常指责叶杉,说他路见不平却不敢拔刀相助,遇事只会忍气吞声;结果现在那个温和得有些怯懦的男人,却选择了揭露自己父亲的罪行。他心里经历了怎样剧烈的挣扎后才做出这个抉择,天天呆在他身边的自己居然一无所知。
叶霖把那份报纸重重地拍在桌上,转身就往教室外面跑。
“喂,你干什么?马上就要上课了!”炸鸡满头雾水地在后面叫他。
“我打个电话!”
“小叶,你脸发白啊,没事吧?”辉叔的唤声将叶杉从混沌中惊醒。
“没,没事……只是刚才我爸打电话来……”他失魂落魄地说。
“啊……”辉叔同情又无奈地叹气道,“他看到报纸后肯定气到不行吧……这次真是难为你了,不过就凭这份报道,今年的年度优秀记者肯定非你莫属了……”
话是这么说,辉叔心里也清楚,叶杉的老爸发生了这样的事,叶杉就相当于失去了靠山,自己也成了丑闻主角之一的连带者,在这个一切都要靠关系的社会里,叶杉短期内想升职加薪,是不可能的了。
看到下属神情恍惚的样子,辉叔也爱莫能助,只好说了点安慰人的台面话,就悄悄走开了。
“原来你当初跟我提副市长的事,就是为了试探我!好小子,你真有本事!千防万防,家贼难防,我老糊涂了,才会被自家养的狗反咬一口!我是哪里对不起你,你要这么赶绝我!”
叶老头子的咆哮声还在耳边回响。
原来这么多年来,你只把我当作一条狗。叶杉的心境无比凄凉。被养父炮弹般的怒骂弄到神经都麻木了。现在他连自伤自怨的力气都没有。
就在这个时候,桌面上的手机又震了起来。
“喂?”
“叶杉!我看到报纸了!你——你没事吧!”听筒里传来叶霖焦急的声音。
“叶霖,我——唔……”他只发出了几个音节,喉咙就好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
“你尽管说,我听着!”
听着这个熟悉而关切的声音,叶杉就像在冰天雪地里快被冻死的人看到前方有一根燃着的火柴一样,不顾一切地想抓住最后一丝温暖;他想跟叶霖倾诉自己内心的委屈和悲伤,话到嘴边却怎么也发不出声来。
“我、我——我也不想这样啊……”叶杉说不下去了,他感觉鼻腔与眼眶里都充斥了胀裂般的疼痛。紧紧地攥住手机,想阻止这痛楚的奔涌,却还是失败了。
“你……你哭了?”那头的少年急切地叫着。
经少年这么一说,叶杉低头,看见桌面上有几滴水迹。自己真是太没用了,一点抗压能力都没有……
“你等着,我现在就去你那儿找你!我们回家!”随后听筒里传来短促的忙音。
还没缓过神来的叶杉依然保持着拿手机通话的姿势,像块木头一样杵在办公桌前。
不知过了多久,叶杉又接到了叶霖的电话。
“我就在你们楼下,快点下来!”少年用不容置喙的语气命令道。
报道终于登出了,眼下正好无事可做。叶杉踏着梦游般的步子走到辉叔桌前打了声招呼,就像一缕幽魂一样飘出了报社。
来到楼下大厅,看到身着校服的叶霖,叶杉才意识到孩子还有课要上,急忙说:“你这样跑出来怎么行?快回去上课!”
“你都颓成这德行了,我还上什么课!过来,跟我回家去,你心里有什么不痛快就跟我说,不用憋着!”叶霖不由分说,一把拉了叶杉就往外走。
回到家里,叶杉径自走进自己的房间,一语不发地在床上躺了下来。叶霖紧跟着进了屋,拉了电脑桌前的椅子坐下。
“报纸上说的那个叫叶宏德的,是你养父吧?”叶霖开门见山道。
“你……你怎么会知道?”叶杉倏地坐起身来,一脸惊恐地看着他。自己应该从来没有跟他说过啊,为何他会知道呢?
“反正我已经知道啦。”叶霖轻描淡写道,“你这小半年都吃不香睡不稳的,就是为了这事吧?”
叶杉无言地点了点头。
“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他们家也不把你当亲生儿子看,你用不着顾虑什么!”叶霖不屑地说。
“话不能这么说……毕竟他们养了我二十年,对我有恩啊,现在我这个样子揭他老底,他们家肯定觉得我是恩将仇报的白眼狼……”叶杉痛苦地摇了摇头。
“电视剧里都常说——法不容情嘛,你又没做错,就算是亲爹犯了罪,也要照样大义灭亲的啊!”
“你说得轻巧,我日后该用什么面目去见他们呢……”叶杉垂头丧气地说,“我爸他……他今天早上还打电话来……”
“那老不死的!他说什么了!”叶霖义愤填膺。
“他——”叶杉想起养父无情的斥责,心又痛了起来。“我……我真的不想这样的,可是偏偏又让我看到那些受到伤害的人们……我想了很久很久,想找到一个折衷的解决方法,既能为少数人说话,又不伤及我父亲的名誉和地位……可是我实在想不到!最后我终于决定站在公理这一方,可是对叶家而言我就从此是个罪人了!”
叶杉陷入自我嫌恶的情绪中。
“你何必那么在意他们的想法!反正你已经是成年人了,自己能养活自己,也不用再靠着他们家供你,大不了以后大家就当作陌路人,互不相认就好了!这一切明明都跟你没关系、不是你的错啊!你为什么要这么自责呢?”叶霖抓住男人的肩膀大声说。
“我知道……可是我心里就是很难过啊!”叶杉的声音带着哭腔。“就算我忽略叶家的想法,认识我们的人看到报道,肯定会说,哇,叶杉真是不肖啊,让他爸爸这么难堪……可是我也不想这样!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谁叫我是个记者呢!我爸他年纪都这么大了,他一直很爱面子的,结果现在我让他身败名裂了……”
“你当初决定把他的事写出来之前,就应该已经料到这些后果了吧!”叶霖质问他,“最后你还是把文章写出来了,就说明你已经有了被指责的觉悟了!现在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难道你在这儿哭个几天,就能把报道哭回去?让所有事情都回到没发生前?”
“我——”叶杉挣脱少年的钳制,发泄般地叫喊道:“你说的我都知道!可是就算做好了心理准备,我现在还是很难过啊!”
“对不起。”叶霖道歉。
“干、干吗突然说对不起……”
“我本来带你回家是想安慰你的,没想到却说了一堆火上浇油的话……我真没用。”叶霖在叶杉脚边坐了下来。
“这不关你的事,你不用自责的……”叶杉端详着眼前低头认错的少年,积在心底多时的悲苦一下子全涌了上来。“是我没尽到责任……你不该知道这些事、不该被卷进这样一个家族中的,我想你母亲这么些年宁可一个人在外苦撑都不肯回叶家,就是希望你能过上平凡快乐的日子、不被叶家的名声和家族内部的不良情绪沾染……结果现在还是被你知道了这些污秽的事,还害你为我操心……你还没成年呢,只是个孩子罢了,却要处处顾虑到我的心情,我果然是任性又不成熟的人吧?或许我错了,我当初应该带你一起去上海的……那样就不会见到现在这些事了……”
听着叶杉自说自话,叶霖的眉头皱成一个疙瘩:“你想太多了……我——只要跟你在一起就好了,去哪里都无所谓,哪里都是一样的。”
“你这样依赖我,我既高兴,又担心……”叶杉伸出冰凉的手,摸上了面前这张已经长得日趋成熟的脸庞。“可是老实说,我很累、我很累呀……”
听到男人发自内心的感叹,叶霖感到心脏阵阵紧缩,胸腔里传来沉闷的疼痛。
叶杉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是真心想好好照顾你的,可是我心里很害怕,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让你高兴,也不知道怎样教育你才能让你和其他同龄人一样成长,那次你居然还跟我说你爱我……工作上不顺心、生活中有压力,这些我都不知该跟谁说……这种整日提心吊胆的日子,我实在是——受够了……我想当一个面面俱到的好人,可是我这么懦弱又自私,果然还是不行啊……”
“我让你这么痛苦吗?”良久,叶霖静静地问了这么一句话。
“不、不是那样的!”叶杉急忙解释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只是我太没用,很多事情都做不好……”
“今后,我要是再惹你不开心,你就尽管打我骂我吧,爱与不爱那种事,你不想听,我以后就不会再说;工作上再有不顺心的事,你可以跟我讲,不用担心被别人听见,而且,虽然我帮不上忙,但是我能听你说。你说的,我都会听。”叶霖握住了滑过他脸上的冰冷的手,像对待宝物一样用双手覆住。
少年人才会有的较高体温,让叶杉的心感到温暖的同时也有稍许刺痛。少年纯真而直白的感情让从小就缺乏温情的他一时间无所适从。
叶杉噙着泪,嘴角却露出了凄凉的笑容。现在二人的身份仿佛掉转了,好像叶霖是他的监护人,自己才是个对复杂的生活一无所措的孩子。
那天报纸的头条果然轰动全城。省检察院以惊人的速度着手开始调查,其出手之快、处理问题之果断,都让人觉得他们是早就准备好了,就等这一天的到来。或许辉叔当初的推断是正确的,这件事的起因就是副市长的对头存心想搞垮他,而一步步在暗中设的局。新市长和前市长不是一路人,想必他也想趁机彻底除掉副市长一派的势力,现在政府这么大张旗鼓地处理这件事,恐怕也是市长授意而为之。
按中国法律,受贿者与行贿者同样有罪。叶老头子本指望着有副市长撑腰,结果现在副市长自身难保,检察院开始调查几个行贿人的身家背景,他在劫难逃。这还不算为难,最让他焦躁不已的是,由于房价上涨得实在太过厉害,民情激愤下中央政府终于出面干涉房价,并调高了各银行在中央银行的储备金。如此双管齐下,银行大都不太敢批大额度的贷款了,叶老头子当初本来就不是通过正规途径批到的贷款,现在国家给下压力,省里又在严查副市长一案,相关人士都怕自己与他们有牵连,当初贷款给太宇集团那家银行临时撤回了贷款。叶老头子本来相当看好那块地,等于是在那块地上押了宝,结果现在银行突然撤资,楼盘建筑没了资金,很难再建下去;但如果不把楼建好并卖出去,自己就血本无归了。
之后法院立案,然后就是漫长的审理过程。从一审到终审,叶杉都没去看过。他怕会与养父在庭上相见,怕遇上老人家仇恨的眼神。虽然他做的事对得起天地良心,但是终日环绕在他的心头的内疚感久久不散,让他如芒在背,终日坐立不安。不堪重压之下,叶杉主动向上司提出申请,要求从时政版调到娱乐版。娱乐版的工作也不算轻松,但是与其他严肃版面比起来,压力明显小很多;不过,在这个一切都由政治主导的国家里,娱乐记者的出头机会微乎其微。上司也惊讶地问叶杉:“你以后不想升职啦?”叶杉只是无言地摇了摇头。辉叔觉得遗憾无比,不过他知道叶杉心里承受了很大的压力,只好放他去了。
心情略微平静下来以后,叶杉生平第一次认真地考虑起未来的事。业算是已经立了,到了这个年龄,首要任务就是成家。这一年相处下来,他深知沙丽是个好女孩。开朗、细心,为人处事很周到,入得厨房出得厅堂。这样一个女子,无疑是好妻子的最佳人选。叶杉没仔细想过自己对她的感情到底算不算爱情,他只是觉得,既然两人都走到了这一步,结婚是顺理成章、理所当然的事了。或许对一段婚姻来说爱情并不是最重要的,两人能否和睦相处才是关键。结婚后,就生一个孩子,然后夫妻一起尽心尽力地把孩子养大。一辈子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就这么过去了。虽然有时候想想会挺不甘心的,但是世上的绝大多数人一生都是这些个步骤,自己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他也考虑了叶霖的未来。职高毕业后,要帮他找个好一点的工作,让他稳定下来。带他一起去上海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在那里机遇可能更多一点。然后看他找对象、谈恋爱、结婚、生子,自己也就对得起彩姐了。现在叶霖已经绝口不提他爱他的事了,这让他放心不少。
时光荏苒,日历又翻到了新的一年。这年的春节比较晚,在公历二月中旬。年前,副市长受贿的案子有了最终判决。检察院经调查发现,副市长在位期间收受的贿赂金额相当之高。此事惊动中央,副市长被双开。叶宏德行贿罪名成立,根据其行贿的金额及情节严重程度,被判有期徒刑五年。与此同时,沙屋村的新楼由于资金短缺,无法继续进行建筑工作,几栋尚未完工的楼房成了烂尾楼。太宇集团为此欠下巨债,最终落得公司被别人收购的下场。叶宏德本人宣告破产。
叶杉是从同事口中得知法院的判决结果的。这结果毫无悬念,他也不觉吃惊。只是心里有几分悲伤。
思前想后,叶杉决心去叶家一趟。养父纵横半生,如今落得这种结果,说起来还是因为自己揭了他的底。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去叶家谢罪,毕竟人家养了他二十年,没亲情也有恩情。
叶杉时隔许久,再次踏入叶家大宅。打开门,他惊讶地发现,往昔的豪华家具都已不见,地板上东一块一西块地布着积尘,偌大的厅里只有几张旧沙发,叶家的女儿女婿们和叶老太太都在,唯独叶彪不见人影。
看到他,叶彤首先叫出了声:“你、你还有脸来我们家!”
“你是来看笑话的对吧!爸刚‘进去’,你就来了?可真会挑时间!”叶影的脸上写满了怨毒。
两个女婿也面露怒色地瞪着叶杉。按照他们的小算盘,本以为这辈子有老丈人的荫蔽,前路就无忧了,没想到到头来什么也没捞着,真是气不过。果然从外面抱回来的儿子就是靠不住,把自己老子都出卖了。
“我——”叶杉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你什么你!你这没良心的王八羔子!”叶老太太坐在一张木椅上,看上去很虚弱,怒气冲冲地向他吼道:“我们家到底是哪里对不起你了?!是没给你吃饱啊还是没让你穿暖?把你养这么大,我们也没要求你为我们做什么,结果你到好,不仅一点都不感恩图报,还在暗处把你爸都算计了!”
叶杉深吸一口气,尽力保持平静,问养母:“爸他……最后有没有说我什么?”
“他说了,”叶老太太用手绢擦着浑浊的眼角,“他说,他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叶杉心头像被人劈了一刀。他还是忍住不适,继续问:“那他有提起过彩姐那孩子的事吗?”
“没有。”老太太漠然摇头。
“你们怎么恨我怎么骂我都没关系,可是叶霖——那孩子,是你们的亲外孙啊!你们为什么能当他不存在呢?!”既然现在跟叶家撕破了脸,叶杉把憋在心里的话一吐为快。
“谁说我当他不存在了!”老太太反驳道,“我可是一直很惦记他的!”
“您口口声声说想他,可是这一年半下来您根本就没有来我这儿看过他!”叶杉的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了。
“我、我要是去看他,被你爸知道了,他不知道会怎么收拾我呢!”老太太也不甘示弱地吼了回去。
听到她现在还是说这种话,叶杉不禁叹了口气。“您要是真的惦记那孩子,就不会到如今还说这样的话了。”
叶老太太恼羞成怒:“怎么着,你今天是特意为了这事来责备我的是吧?”
“你够了吧,叶杉!”叶影刷地从旧沙发上站起来,指着叶杉的鼻子骂道:“你把爸害得坐牢了还不够,还想来气死妈么?!看到我们现在这落魄的样子,你高兴了吧?你真的很变态耶,看我们倒大霉,对你有什么好处?你为什么就不盼着我们好呢!叶家把你养这么大,你不感激就算了,还要害我们,你是什么心态!我真后悔那时候让你抱过我们家宝宝,你在抱他的时候心里其实是想着怎么弄死他呢吧!”
“我没有!”叶杉委屈地叫道,“我这么做不是因为我跟你们有仇,而是因为,爸他确实做错了!他犯了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