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才过了一年,你已经比我高了呢……”叶杉笑着对叶霖说。
“你举着伞肯定累,还是我来打伞吧。”叶霖不由分说地将伞了过去。
“哈哈,现在的你比去年我刚见到你时懂事多了……”叶杉想起去年夏天二人初次见面的情景,不禁莞尔一笑:“长大了啊。”
叶霖没有回答。
“呐,我记得你的生日是七月份,就是下个月了哦!生日礼物想要什么?”叶杉转头问他。
叶霖停住了脚步。
发觉身边的人突然停了下来,叶杉心生纳闷:“怎么了?”
“你不要对我这么好……”叶霖将视线转向别处。
“咦?”叶杉不解,“我很喜欢你啊,所以对你好,这有错么?”
“不要随随便便说‘喜欢’!”叶霖突然大吼道,叶杉愣住了。他看到少年握着伞柄的手在颤抖。
不知道自己哪里又惹到他了,叶杉只好小心地问:“我这样说,有什么问题吗?”
叶霖将视线缓缓转回男人脸上。他的眼神写满了无辜与不解,让自己的心脏一阵阵地刺痛。
“我——我要的不是这种‘喜欢’……”他咬牙切齿地说了出来,“说到底,你还是只把我当个孩子……可是我不要这样啊!我、我——我爱——”最后一个音节还没说出口,却被男人冲上前来用手捂住了他的嘴。
“不要说……”叶杉的声音发颤。今晚自己已经尽量用平常的姿态对待他了,为什么他还是要说那句话呢。只要不说出来,一切都可以像平常一样,生活再继续;一旦捅破了那层窗纸,二人的关系就无法回到从前了。
“你不要说……我求你……”叶杉覆在叶霖嘴上的手仍不放松,“我们是亲人不是吗,所以今后也一起好好生活吧,好吗?”
叶霖心中一凛。自己还没说完,男人就有这么大的反应,难道……昨天夜里自己说的话他都听到了?那么看他这个样子,明显是不会接受自己的爱情了。不让他说,是怕以后无法再像往常一样若无其事地一起生活。这男人,他对自己是那么温柔,可他的心却如此无情呵……明明已经知晓了自己的心意,却还是要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这自欺欺人的做法,实在是太过愚蠢。
叶霖用没撑伞的那只手,把叶霖的手从自己嘴上拉开。男人盯着他,脸上满是惊恐。
“即使我现在不说,你昨晚也已经听到了,不是吗?”叶霖一字一句地说。
叶杉无法反驳。
“你不接受也没关系,可是不要让我连表白的机会都没有!”叶霖悲哀又愤怒地叫道,叶杉的身体瑟缩了一下。
“你说你喜欢我,这种喜欢就像你喜欢你养的那缸鱼——可是我对你远不止那样的喜欢。我爱你呀,虽然我也说不清为什么会喜欢上你,但是爱都爱了,你难道还要禁止我爱你吗?!”叶霖凄切的责问让叶杉无言以对。
“到底……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叶杉尽力使自己平静下来,问叶霖。
“不知道。我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我就爱上你了。”
“我有什么值得你爱的?我不是女孩子,长得也不美,又比你大那么多……”叶杉无可奈何地说。
“我知道你不是女的,你比我大九岁,你还是我监护人!可是我就是已经爱上你了啊,你难道还叫我去销毁全部记忆啊!”
“不对,这其中一定是哪个环节出错了……”叶杉头疼道,“叶霖……我问你,你——你是不是一直都只喜欢男人不喜欢女人?”
“我不是同性恋!你都看到我带女生回家做|爱了,你应该很清楚吧!”叶霖气到口不择言。
“那你就不应该爱上我啊……”叶杉苦恼地说。
“我也不想这样,可是爱这种事情是没法控制的!”
“你那不是爱!是依赖!”叶杉打断他的话,“你只是因为我对你很好,然后对我产生了依赖性,所以才有了‘你爱我’这种错觉吧!”
“你把我当三岁小孩看么!我不是傻子,我能分辨出我喜欢我妈和我喜欢你的感觉是不同的!你可以不接受我,但是你不要彻底否定我的感情啊!”
听到叶霖的话,叶杉颓然地站在原地。
“你要知道,你和我是不可能的……不管你把这份感情想得多崇高,这事放到社会上来说,也就是那三个字——同性恋。你不可能不知道,现在我们国家对这种事的态度还是很苛刻的吧……我希望你过得幸福,不想让世人给你扣上同性恋的罪名、对你指指点点,你能理解我的心情吗?”望着已经比自己还高的少年,叶杉语重心长地说。在他还是实习生的时候,各种新闻都要跑,因缘迹会之下也接触过同性恋的族群,因此他清楚,这个圈子里的人承受的痛苦和压力比一般人多得多。
“不用说别的。我只想问你一句:你对我的心情,有没有一点点爱情的成分?哪怕只有一丁点儿……”叶霖打断他的劝说。
叶杉心情复杂地端详着少年的脸,看了很久,才吐出两个字:“没有。”
叶霖听后,并没有叶杉预想中的激动,他只是平静地说:“好,这就够了。以后我不会再为难你,你放心吧。”
“叶霖……”叶杉不放心地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叶霖打断:“回家吧。”
不知何时,雨已经停了。雾却渐浓,连近处的树木都被隐去。叶霖收起伞,大步走在前面。叶杉心中满是苦涩,跟在少年身后走着。
雨后的夜晚,空气湿润而闷热,气压感觉还是很低。看来刚才那场雨还没有下透,就好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女人在抽抽搭搭地啜泣,却不见她痛哭出声,总让人觉得很不痛快。
叶霖很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刚才叶杉说“没有”时态度是那么坚定,几乎摧毁了他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从他发现自己对叶杉的爱意时,他就知道,这份感情注定只能结出苦果。绝望的、没有前路的爱情——这已经不能被称作|爱情了,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他的傻瓜般的单恋而已。想起叶杉劝说自己时的诚恳语气,他心中充满懊恼。自己也不想变成这样啊!和其他人一样,自己也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但是,已经爱上了,又怎能轻易从这人类最复杂的情感中轻巧地脱身?别人即使暗恋,心里也是充满甜蜜的,而自己,同样是爱上了一个人,却像是被判了有罪,这实在让他难过啊。
“叶霖——”身后突然传来男人怯生生的叫唤。
“干吗?”他没好气地回头。
“你……你走错了,在这里就要拐弯的……”
经叶杉这么一说,叶霖才发现两人之间已隔了一条马路,而往家的路,应该是不过马路直接右转的。
我是被气昏头了。叶霖烦躁地想。他也不看看左右有没有车,就向马路对面跑去。
在之后的日子里,二人都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生活到也过得和气。但是叶霖看得出来,叶杉一直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问他怎么了,男人只是笑着应付过去,说工作上遇到一点压力。
A市的楼价以异常的速度飞涨,这种趋势使人联想到股市暴跌之前的猛涨。沙屋村那边的钉子户已在政府的软硬兼施下全数搬离,新的住宅楼正在紧锣密鼓地建造着。当叶杉二度来到曾经采访那对老夫妻的地方前,发现眼前尘土飞扬,施工队正在一砖一瓦地盖着新楼。那对老夫妻,以及原本住在那周围的人们,已不知去向。
叶杉很担心那对老夫妻,便上前向一个看起来是包工头模样的中年男人打听道:“不好意思,这位先生,请问您知道原来住在这里的人现在都搬到哪儿去了吗?政府有为他们分房子吗?”
那人用怀疑的眼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粗声粗气地答道:“我怎么知道!我只管监督我的人盖楼,以前住的人跟我有什么关系!”
叶杉礼节性地谢过那人,失望地离开了。那对老夫妻在这里无依无靠,积蓄又少得可怜,被迫搬走后,不知生活得如何呢……
很快地,又是盛夏时节。叶霖暑假里在家闲不住,就跟朋友一起去附近的一家餐厅打工。叶杉觉得这样也挺好,便任他去了。不料才过了几天,叶霖就一脸怒气地回了家,嚷嚷道:“我不干了!”
“好好的,为什么不干了?”叶杉惊讶地问他。
“那老板简直没人性的!我们每天端盘子洗碗干得那么累,他还想方设法扣我们工钱!还有那些老员工,动不动就想整我们,还跑到老板那里搬弄是非,说我们坏话!在那种地方怎么呆得下去!”叶霖口沫横飞地细说那家餐厅的“罪行”,“你知不知道,他们超恶心的,厨师做饭都不洗手的,还有一次,有客人点了炒饭,我们刚收拾了之前的客人没吃完的米饭,老板就叫我们不要倒掉,让厨师把那些剩饭炒了端出去哎!”
叶杉无奈地叹了口气。“孩子啊,社会就是这个样子了,将来你出去工作了,遇到的不公平的事还要比这多得多呢!在单位里,你还指望同事都把你当朋友看?每个人都想尽法子踩在别人头上往上爬……但是如果你不忍耐,工作就做不久,这样怎么能行?你看你今天就辞职不做了,那你前几天岂不是白给人家干活了?”
“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遇到不公平的事都只会忍气吞声呢!”叶霖愤然道:“就是因为畏畏缩缩的人多了,人人都不敢维护自己的合法权利,才让当官发财的觉得我们老百姓更好欺负!”
“大环境就是这样的了,想在中国社会里活下去,你就得跟大多数人一样,不能让自己显得突出。有句老话叫‘枪打出头鸟’,说的就是这么回事吧。”叶杉的语气很是淡漠。
“连你这个当记者的都这么说?你应该揭露不正确的现象啊!”叶霖争辩道。
“刚工作我确实和你现在想的一样。但是这一行干久了,你就会明白,你没有能力与社会的游戏规则抗衡。我们是揭露了很多罪恶,但那又怎么样呢,你揭发了,政府会派人管一管,情况暂时得到些许好转;时间一长,风头一过,就没人再去在意了,原来怎么样,现在还是怎么样。不会有根本的变化的。”
叶霖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想继续争论却找不到理据。
“呐,你现在看清我是怎样一个人了吧?”叶杉苦笑了一下。正好趁此机会,让他早点断了对自己的念想也好。
“哼,这只能说明你比我活得久、棱角都被这个社会磨没了而已。”叶霖转身欲回房间。
“啊,等一下——”叶杉叫住了他。
“干吗?”
“如果……我是说如果——”叶杉吞吞吐吐地问他,“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做着违法犯罪的事情,你——你会去告发我么?”
看到男人脸上认真而苦涩的神情,叶霖警觉地反问:“为什么这么问?!你发生什么事了?”
“你不要紧张,都说了这只是个假设——”叶杉扯动嘴角,挤出一个笑容:“我只是想问问,你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做呢?”
“哼哼,我可以肯定,你不会去犯罪的——你根本没那个胆子。刚才还一个劲儿地说要想在这个社会里活下去就要忍啊忍啊,你哪有勇气去干那些事啊!”叶霖冷笑道。
“那么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做了呢?你会不会告发我?”叶霖认真地追问。
叶霖皱了一下眉,然后说:“当然会啊!”
叶杉的脸上顿时露出凄然的神色,看得叶霖心头一颤:“啊……你知道我这个人一向口无遮拦的——不过我也是实话实说而已,你别那么难过嘛……”
“我没关系的,叶霖是个有正义感的好孩子。和你一比,我这个人……简直就是非不分、一点原则都没有了。”叶杉摆摆手道。
“突然问这个,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叶霖不依不饶地问。
可是无论他如何追问,男人都只是紧闭着嘴,一脸哀伤地摇着头。
气候一年比一年反常。这年夏天的台风来得格外地频繁。叶霖不喜欢这种天气,台风天叶杉还要照常上班,他只能呆在家里,忍受着随时会发生的停电和停水。傍晚,墨色的雨云就使天完全暗了下来,天空显得特别低,好像随时会压下来,让人觉得透不过气来。叶杉会在晚饭时间浑身透湿地回来——在那种强风天气里,打伞根本不起作用。
那安静的男人总是一脸疲惫的样子,去冲过澡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坐在沙发上任叶霖帮他擦干头发上的水珠。
“你到底在忙什么?就不能和我说吗?”每逢叶霖这样问他,他就会惨淡地笑笑,说只是工作压力大了一点而已。
叶霖的苦闷也与日俱增。叶杉什么事都不肯告诉他,只是一味地自己隐忍下去,这让他发觉到,自己真的是一点忙都帮不上。果然到最后自己还是那男人的包袱而已,无法为他分担一点哀伤和疲倦。这样的自己,又有什么资格来说爱他、并要求他给予自己相应的爱呢?
叶杉高中的最后一个学年在闷热的九月开始了。高中毕业,他就十八岁了。到那个时候,叶杉作为监护人的责任也就到此为止了。刚被叶杉收养时他是那么渴望自由,可是现在,他一点都不希望那一天的到来。如果永远不成年就好了,那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赖在那男人身边,霸占他的温柔和呵护。不过,自己应该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有这种依赖别人的想法实在是很没魄力。他很想为叶杉分忧解难,可是事实是,他只能心疼地看着叶杉天天烦恼,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
在极南之地,十月份依旧烈日当头。这个早晨,叶霖和往常一样迈着懒散的步子走进教室,发现同学们都聚在一起讨论纷纷,便好奇地上前问:“你们在讨论什么呢?又要去哪儿玩了么?”
“哎呀不是玩,叶霖你没看今天的日报么!”一个朋友大声嚷嚷道。
“没看啊,我最讨厌看新闻的啦。怎么了?出什么大事了?”叶霖完全不在状况内。
“你看看!大新闻呐!说副市长同时拿了好几家房地产商的好处,帮他们炒地皮,前前后后了收了几百万的脏钱啊!好劲爆!我们市以前从来没有出过这种事的……”朋友把一份已经被传阅得皱巴巴的日报塞给他。
叶霖兴趣缺缺地拿起报纸,读起那个标题特大的头条。这种市在他以前生活的小城市里可谓是屡见不鲜,算不上是新闻了。况且那些当官的怎么样都不关自己的事,管他是市长还是省长的……
“你看,大名鼎鼎的叶宏德叶老板也在行贿人之列啊!”周围的同学继续议论道。
“对啊他在A市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晓的大亨啊,他的名气比副市长都大吧!”
“这回上报了,老头子可要丢大脸喽!”
“谁叫他犯事咧……”
“靠,我本来觉得他白手起家变成富豪,是A市人的骄傲,结果没想到他也不干净……”
“说你傻你就不聪明!干净的人哪能发达!”
“说得也是哦……”
“话说这受贿的肯定是要受处分了,那行贿的要被处罚不?罚款啊坐牢什么的?”
“不清楚哎……估计是要吧……”
“哇,叶宏德荣华半生,到老了却要坐监狱,破功了!”
叶杉听到他们的议论,仔细地看了看那篇报道,只觉得“叶宏德”这个名字十分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来到底这人是谁。
“我觉得叶宏德这名字听起来很熟啊……”他自言自语道。
“废话,他是响当当的地产界龙头老大啊,哪能不熟!”炸鸡一拍他的肩膀。
“不是,我觉得我还在别的方面听过这名字……”叶杉苦苦回忆。
“哎哟不会是因为你们俩都姓叶你就觉得他很熟吧!”炸鸡嘲笑他。
这句话让叶杉脑中有一道光线闪过。叶宏德,叶宏德……
“你的外公叫叶宏德,是本地很有名的大地产商……”这是一年前他被律师带到A市时,律师对他说过的话。
记起来了。叶杉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按理说自己应该很高兴的,那个无情地将母亲拒之门外的死老头子终于遭到报应了;但是,他同时也是叶杉的养父,叶杉虽然在自己面前很少提到他,但感觉得出叶杉对他是很尊敬的,不知道叶杉现在心情如何。
啊!叶杉就是A市日报的记者呀!思及此,叶霖赶紧再看那篇报道的作者——他拿报纸的手僵住了,因为在副市长的大照片下,用小字印着一排记者的名字,“叶杉”二字赫然列在第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