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当年是好朋友,但毕竟一年多未见,叶杉一时有些羞赧,眼光不知该放在何处才好。沙明威倒是毫不在意,嘿嘿笑着对他说:“你还是上学时那副模样嘛,都没变的……”
“呃,哈哈……你现在穿的很体面嘛,日子想必过得还不错吧?”叶杉只好顺着他的话打哈哈。
“也就那么回事儿吧,哈哈哈!其实不瞒你说,我前两天刚辞职了。”沙明威咧嘴笑道,随后不慌不忙地招呼服务生拿菜单过来。
“啊?”叶杉被他的话吓得不轻,连忙追问道:“我听说你毕业后就去给《西风》当编辑了,那可是份好差事,你是说你把那工作辞了?”
“啊,辞了。一直呆在同一个地方工作很没意思的,况且那杂志死气沉沉的,一点活力都没有。”
叶杉不知该对他说“遗憾”还是说“恭喜”。在自己看来,《西风》这种高销量的杂志,收益很可观,在那里工作,薪水必然有保障。而沙明威竟然敢说走就走,叶杉还真佩服他的魄力。
“你想吃什么?”正当叶杉还在心里唏嘘时,沙明威反而像个没事人一样催叶杉点菜。
叶杉只得随口叫了份商务简餐,继续问:“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唔!这就是我今天约你出来的目的!”沙明威喝了口餐厅用茶渣泡的劣质茶水,收起笑脸,正色道:“我打算去上海自己创办一本杂志,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叶杉又被吓了一跳。好小子,他也真是太行动派了吧!
急忙喝口水镇定下来,叶杉问他:“你……你真的仔细计划过么?自己办杂志……那就相当于白手起家,现在出版物这么多,你有把握在业界站稳脚跟么?长远的事先不说,你现在有足够的资金和人手吗?”
“啊呀,你果然是个谨慎的人呢!”沙明威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不过我觉得嘛,做事业要随性点,喜欢就去做就好了啊,管那么多干什么。话说,你呆在那个党喇叭报社那么长时间,难道就一点都不烦?”
叶杉哑然。烦,怎么能不烦呢。这工作从最开始就不是自己想做的,不过看在父亲的份上勉强做到今天,前不久又经历了副市长兄弟事件,还害他被叶霖嫌……自己心里早就想换工作了,不过也只能停留在“想想”的阶段而已。真要他辞职不干,他可没沙明威那勇气。
“呐,考虑考虑吧!我想做一份集合电影、音乐和文学的杂志,工作氛围肯定比你现在呆着的地方轻松多了,到时候你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不会有人上赶着审核你的稿子……而且到时候你是编辑,负责检查别人写的东西,不比你现在天天埋头自己写、写完马上被上头毙掉强多了!”沙明威循循善诱。
“啊,你说你要去上海做杂志么……在这里也可以办啊,为什么一定要去上海呢?那边竞争多激烈啊!”叶杉又想到个问题。
“上海比这边更开放、更自由,文化气氛也比这里浓多了。人家都说我们省就是片文化沙漠,你也在这边呆了这么多年了,不觉得么?”
叶杉点点头。这是不争的事实。这里的人都太功利主义了。人人都为了赚钱忙得不可开交,没什么人愿意花时间坐下来潜心研究学术问题。
“所以,你跟我一起去嘛!我知道你做事比较谨慎,但是人生难得几回搏啊,亲自创办一本杂志,看着它从无到有,从零到多,你会觉得很有成就感的!而且没人压制你……”沙明威滔滔不绝地劝说好友。
叶杉表面上不作声,心里却多少有点动心。能在一个自由的环境里,做自己想做、喜欢做的事,这对他来说确实是一个很大的诱惑。而且……去了上海,就没有人知道自己的身份了,自己可以完全摆脱叶家的阴影,开始新的生活……哎呀!不行,他差点忘了,现在自己不是一个人,家里还有一个孩子,他也姓叶,还未成年。
“你……能不能等我两年?啊不,我的意思是,我能不能两年后再去你那儿工作?”叶杉知道这个要求挺过分,不过他还是忐忑地开了口。
这回终于轮到沙明威愣住了:“为什么?这两年你要干什么大事么?”
“不是……只是我走不开,真的……”叶杉一脸为难。
“你是不是怕你家老头不同意你走?应该不会吧,反正他平时也不关心你。说难听点,你在哪儿他都觉得无所谓吧!”沙明威是为数不多的知道叶杉身世的人之一,自认清楚叶杉的犹豫来自家族压力。
“啊,不……我……其实……我……”叶杉思前想后,一咬牙,就把收养叶霖的事向老友和盘托出。
好不容易等叶杉讲完,沙明威拍着大腿直叹:“你家的恩恩怨怨真可以去拍个琼瑶剧了!你的意思就是想等那孩子成年了之后你才好放心地去上海是吧?”
叶杉点点头。
“但是你要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吧!虽说原则上只要把他养到十八岁,你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但是你不是护工,你是在法律途径下收养了他!什么叫收养,收养就是像你家老头养你似的,虽说不是亲生的,但是也要跟亲身父母一样负责任,他十八岁你就撇下他不管了?那个时候他也就职高刚毕业,工作能不能找到还说不定呢,到时候你难道忍心把他踢出家门?你肯定做不到吧!你看你都二十五了叶老头还会定期往你存折里打钱吧?所以说,到时候你还得继续养着他,至少得养到他独立工作了存钱了为止。这过程快的话一年半年就行了,要是慢的话,估计得耗上个几年啊,到时候你就三十多了,青春都浪费在这破地方了……”
叶杉不禁抬头看着沙明威。这小子虽然在换工作的事上完全凭着冲动走,可是这种事情他倒是考虑得比自己还周到。
“这……”叶杉左右为难。
“哎,我说,要不然——你把孩子一起带到上海去怎么样?他上学你工作,两不耽误嘛,跟在这边一样,只不过是换了地方而已!”沙明威提议。
“不行!”叶杉一口回绝:“他刚刚没了娘,然后突然就被带到这里,好一番折腾后才在我家安顿下来,现在好不容易才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学校才刚开学没多久呢!我可不能猛地再给他换个地方,孩子还小,哪受得了那么多刺激!”
“他哪还小,都十六了,有什么接受不了的……”沙明威失笑道。
“不行就是不行!你又没经历过死——那种事,站着说话不腰疼……”叶杉说完,觉得自己好像有些口不择言。朋友是一番好心邀自己共同创业,但自己却指责他没经历过丧亲之痛不配说话,实在有些过分。
“啊,对不起,我说错话了……”叶杉慌忙道歉。
“没事没事,瞧你一副‘护子心切’,我看了都感动啊!”沙明威不在乎地摆摆手。
“那你……看你这意思,是没法跟我一起去了?”沙明威问。
“这个……你再让我好好想想吧……”叶杉吞吞吐吐地说。
“好,反正也不着急,你年前给我答复就行了。我打算明年过完春节就起程。”沙明威不慌不忙地嚼着饭粒。“哦,我昨天跟我妹说要见你,她还挺激动的哩!”
听到这话,叶杉喉咙一紧,放慢了吞咽的速度。“啊……沙丽她也挺好的吧?”
“还行,就是在X公司给人当秘书,自己能赚钱了,我们家也就不操心了。顺便跟你说,她现在还是单身呢,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沙明威调皮地冲叶杉眨眨眼,叶杉立即脸红了。
沙丽是沙明威的亲妹妹,比沙明威小一岁,大学时和哥哥同校。在学校时她经常跑去找哥哥要零花钱或借书看,久而久之也就认识了一些哥哥的同学,其中就包括叶杉。沙丽不知为何就喜欢上了这个内向少言的男生,还主动跟叶杉告白了,但从未有过恋爱经验的叶杉当场就慌慌张张地拒绝了她。日后不管沙明威怎么撮合二人,叶杉还是见了沙丽就躲。时间长了沙丽也就知难而退,此后二人再无交集。
“我说你这年龄也该谈个对象,过两年就结婚生孩子了,你难道要打算一辈子害羞下去?”沙明威看到叶杉还像个小学生一样羞羞答答的,不免觉得好笑。
“那你呢?你有女朋友了吗?”叶杉不服气地反问。他觉得要是沙明威有女朋友的话,就不会有去上海白手起家的冲动了。
“我目前没有啊,不过到了上海,就会有新的艳遇了……”沙明威脸上写满期待。
叶杉又好笑又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现在也算是个当爹的人了,哪个女孩子肯要我这样的……”
沙明威闻言差点把嘴里的饭都喷出来:“喂,你不要说得这么老气横秋的……你只能算是人家的舅舅,还是没血缘关系那种——你能力也不差,长相也不差,爹妈又有钱,怎么就没人看上你咧?”
叶杉不喜欢别人说他是靠叶家的钱生活的,听到老朋友这么说,脸上有些不悦之色。
这顿饭吃得索然无味。饭后二人分别,沙明威再三请叶杉好好考虑后给他答复。
天气渐冷。一个学期也过得差不多了。叶霖与叶杉还是处于冷战状态。
学校刚放寒假,叶杉那边却接到异地采访的任务,要出个短差,离开A市三天。叶霖从住进自己家后两人就没分开过——除了军训,因此叶杉对这三天叶霖要独自在家是相当的不放心。留下了足够的钱,又把一脸不耐烦的叶霖拉过来千叮咛万嘱咐,什么煤气开关不要乱动啦、洗完澡要把水闸关好啦、陌生人按门铃不要开啦之类的琐碎事,叶杉都不厌其烦地讲了又讲,叶霖巴不得他马上从自己眼前消失。
在出差在外的三天里,叶杉每晚一定要往家里打电话,确认叶霖平安无事。第二天晚上,他隐隐觉得叶霖的语气不太正常,却又问不出什么来。
等到满心担忧的叶杉办完事、风风火火地赶回家中后,只见叶霖一脸不安地坐在沙发上,客厅的空气里散发出一股臭味。
“什么味道啊这是……”叶杉放下行李,仔细地闻了闻。好像是死鱼的腥味。
“你吃鱼了?没洗碗?”叶杉开口问叶霖,随即想到这应该不可能,叶霖不会做饭,肯定只能叫外卖的,外卖都有一次性餐具,没理由要用家里的碗盛。“你吃完饭没倒垃圾?”
叶霖没吭声,抬头看了叶杉一眼。叶杉惊讶地发现,这个对自己从来都很嚣张的少年此时眼里居然有一丝惧色。
“问你呢,你怎么不说话啊?”叶杉在客厅里走了一圈。臭味的源头好像越来越近了……
叶杉像个木头人一样杵在了大鱼缸前。他平时生活简朴,家里没有什么豪华的摆设,只在客厅有一个大玻璃缸,里面养了十条金鱼。他挺喜欢小动物,但自己平时要上班不在家,养猫或狗之类的怕它们寂寞,就选择养鱼了。这几年来,他尽心尽力地照顾这群鱼儿,出差前还不忘交代叶霖帮忙喂食,结果自己只不过离开三天,回来时竟是这种景象——十条鱼全死了,肚皮鼓起,翻在了水面上。虽然鱼缸盖着盖子,还是能闻到一股恶臭。
“叶霖!”叶杉无法抑制心中的怒意,大声吼道。“你到底对它们做了什么!!”
叶霖缓缓站起身来。
“我才离开三天,它们怎么就死了!我不是跟你说过每天喂一次食的么,你是不是压根儿就把这事忘到脑后去了!”叶杉用平时绝对不会用的大分贝音量吼道。
“我喂了——”叶霖的声音带些哭腔:“我前天下午看它们吃得挺欢的,就多喂了几包鱼食……结果晚上他们就……就翻白了……”
叶杉听到叶霖的解释,打从心底往外散发出一种脱力感。“你手怎么这么欠!这种小鱼很笨,它们只知道见了食就吃,不会分辨自己到底吃了多少……我走之前不是跟你说了每天喂一次就可以了,喂多了它们就会一直吃一直吃,最后会撑死的!我……真是少说一句都不行!唉!”
叶霖的脸扭曲了一下,撇了撇嘴,却说不出“对不起”三个字来。
叶杉看他那副模样,终究不忍心再说什么。算了,只怪自己大意,走前没跟孩子讲清楚。只是可怜了这十条小生命。这几年里,自己也没什么知心朋友,在外面受到的不如意和委屈,只能在家里悄悄讲给它们听,虽然它们听不懂。但至少它们忠实地陪自己走过了几年的风风雨雨……现在突然就死了,真让自己伤心呐。
“唉,算了,你先回屋呆着吧。”叶杉头也不回地对叶霖说。叶霖难得听话地走回房间。
死鱼不能就这么一直放着不管,叶杉只得把鱼一条条捞起来扔掉,再把鱼缸里的水抽干,拿出清洁剂把玻璃缸刷了一遍,以驱散异味。
叶霖在房间坐立难安。过了两个小时后他还是忍不住想看看叶杉在干什么,就蹑手蹑脚地溜出房门,来到客厅,只看到叶杉一个人对着已经空空如也的鱼缸愣愣地站着。
看到男人这光景,叶霖心里的罪恶感越来越重。他轻轻走到叶杉背后,作了剧烈的心理挣扎后,终于用连自己都快听不见的声音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听到身后细如蚊蚋的道歉声,叶杉重重地叹了口气。“没事,这事还是要怪我走前没跟你说清楚。”
“你好像……很喜欢鱼啊……”叶霖吭吭哧哧地说,“那我……我用零用钱再给你买十条回来总可以了吧……”
“唉,叶霖啊……”叶杉又叹了口气。“猫啊狗啊鱼啊什么的,人觉得想养了就可以弄几只回来养,养够了也可以丢掉。但是人就不行,养了个孩子,可不能说丢就丢的……”说完自己又觉得奇怪,本应说“宠物不应该养腻了就丢掉”,结果自己却莫名其妙说了这么一句话。
叶霖听了这话,顿时紧张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你是不是……想把我丢掉?”
叶杉急忙摆手:“不不,我的意思是,我既然收养了你,就要尽到义务和责任,不能随便把你丢掉的……鱼死了还可以再买,但世界上只有一个你,我怎么能随随便便就不要你了呢?”
“我……我一直给你惹麻烦,还经常和你顶嘴,你心里肯定很不喜欢我吧……我都知道的!”叶霖抬起头,生硬地说:“哼,你不想要我就尽管赶我走好了,反正我一个人也可以活下去……”
叶杉看到这倔强的脸庞,无奈地笑着把他揽进自己的胸膛,揉着他那颗毛茸茸的脑袋道:“你这孩子净说些气话……你是我姐姐唯一的孩子,当初姐姐把我当亲人看待,我也要把你当亲生孩子看待,不会不要你的……你就放心吧,只要我叶杉吃干的,决不会让你喝稀的……”
叶霖不惯与人如此亲密接触,但叶杉的话让他没来由地一阵感动。他也就没挣扎,任凭自己的头发被这男人揉得乱七八糟。
我可以相信你吧?他在心中无声地问道。
同人不同命
年关将至,报社的生活版负责组忙得脚不着地,叶杉他们倒是没什么事可做。眼下国际上暂时无大事要事发生,国内也一片盛世和谐的景象,节前时政版不需要加班加点。叶杉回家后,和叶霖也没事可做。两个男的一起去逛街吃饭,这情景在外人看来多少有点奇怪。所以二人都在家时,只能一人一台电脑,各自闷头打游戏来消磨时间。叶霖时不时会跟在学校结交的狐朋狗友出去玩一下。叶霖也没想过要邀朋友到家里玩,因为他很难跟他们解释他和叶杉倒底是什么样一个关系。
虽然叶杉还和之前一样无微不至地在生活起居上照顾叶霖,但叶霖明显感觉到,叶杉自从金鱼死后,就经常恍恍惚惚的,心不在焉。经常可以看到他一个人面对空着的鱼缸发呆。叶霖表面上不说什么,心里却时常担心叶杉是真的讨厌自己了。每次和叶杉斗嘴时他都会说“我一个人也能活啊”,不过这些话其实都是他死鸭子嘴硬。母亲死后,他差点就要无依无靠、露宿街头了,要不是后来叶杉收留了他,他现在还真不知道会在什么地方,过着何等暗无天日的生活呢。虽然嘴上成天跟那人唱反调,不过叶霖心里是很尊敬他的。一开始发现自己还挺喜欢叶杉时,他还惊恐了好一阵子,甚至怀疑叶杉是不是偷偷给他吃了什么迷魂药;不过后来他想了想,觉得这是正常现象,两个人一起住久了,就算再怎么不对盘,多少也会对彼此产生点依赖心理。像古代那些被包办婚姻的夫妻,俩人一开始都互不认识,最后一起生活时间长了,也就自然而然相依为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