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你不想说,我偏说,你不想活,我偏要活!
我抬起手,用力掐着脖子上的伤疤,试图以毒攻毒,以痛消痛.伤口似乎破了,疼得我冷汗淋漓,浑身发抖……意志强大于肉体,因此,我们常常能看到有些人在特定的时候,比如愤怒,比如憎恨,比如极乐,比如强烈的求生欲望.在这些时刻,意识能驱使肉体爆发超越平凡机体的潜能.
忍着巨痛,腮帮子咬得紧紧的,我拧起眉心憋足了劲,沸腾的胸腔中,那句沉寂了一万年的话嘶声竭力地从肺腑中奔出:
"一万年前,天帝在千迦林河边,先遇到的是我,爱上的人也是我,不是你-!!!!"
秘密,说出来了.
在须弥山之颠的善见城中,天后-摩耶的摩诃莲华殿上,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了.
从此以后,迦楼罗不用再为流魄的归属担心了
从此以后,地藏不用再为维持我的生命冥思苦想了
从此以后,我能以一个普通非天的身份活下去了
从此以后,你不用再冒险为我去偷天帝的贡品了
从此以后,天界又多了一个茶余饭后的笑谈……
你们为什么不笑?
为什么……为什么连我也笑不出来……
"殿下-!!!"
"陛下……"
当摩耶盈柔绝尘的身子缓缓倒下时,湿婆杀气暴涨,伴随着额上第三只眼的睁见,毁灭之神露出了众象中的[恐怖相],同时出现的,
还有那把嗜取无数妖魔鬼怪性命的三叉戟!
雕满骷髅璎珞的三叉戟直撞在胸口,砰地一声闷响,我清楚地听见肋骨断裂的声音,随即被冲撞出去,撞倒了一片金属衣架,脊椎砸在玉石地板上,法力加持过的地板崩断翻开,拉出一条似彗星撞击过的沟勒.最后若不是大殿的墙够厚,将我拦下,估计我早穿墙而过了.
娑尼送的镶着金边绣着大鹏鸟的新裹尸布,已经面目全非,稀稀拉拉的象小饭馆里的墩布,只是比那个白.扎头发的绳子在法力的冲击下化成了灰,一头没修没剪的乱发散碎的披落下来.
我敞着腿,歪倒身子靠在石砾堆里,一只手紧紧抓着三叉戟,一只手耷拉在地上,已经折了.
湿婆悬在空中,缓缓向我飞来,手在空中一抓,撞得我胸口凹下去的三叉戟突然抽了出去,闪现在他手中.湿婆的周身开始染起代表毁灭的光圈,额中间怒睁着的第三只眼睛,可以喷射神火把一切烧成灰烬.
有谁,会在面对湿婆神的恐怖相时毫不胆怯?
此时的我,只是愣愣的看着前方,湿婆神的身后.
那个一身雪白华服的人,那个坐在凤凰花树下的人,那个倚靠在窗台边落寂的人,那个在温泉边看我做风筝的人,那个为我去偷天帝贡品的人……那个,抱着摩耶,轻柔呼唤她名字的人.
"如果有一朵飘零的落花给我,我就戴在我的心上."
"但如果花上有刺呢?"
"我就忍受."
"是的,谦和的乞求者,我懂得你."
"如果他愿意抬起眼睛看到我,哪怕是一次,也会使我终生甜蜜."
"但如果只是残酷的眼色呢?"
"我就留着它刺透我的心."
"是的,谦和的乞求者,我懂得你."
"我请求您给予我鬼木的契约.无论用什么来换得,我都甘愿."
"说出你的秘密,谦和的乞求者."
"一万年前,天帝在千迦林河边,先遇到的是我,爱上的人也是我,不是摩耶."
我遇到了你
在黑夜触及白昼边缘的地方
在光明惊动黑暗、催它化为黎明的地方
在波浪把亲吻从此岸送到彼岸的地方
从深不可测的一片蔚蓝的心里
传来一声金色的召唤
我越过泪水的黄昏
竭力凝视你的脸
可拿不准
是否看见了你
呈愤怒相的湿婆神,右手所持的沙漏开始以小鼓的节奏而飞动.
这节奏是宇宙心跳的声音,通过[创造]之舞的善行而产生.宇宙本身被表现为环绕他的光环,光环出自底座上摩卡罗的繁殖之口.与这[创造]的瞬间互补的,是同时发生的宇宙的[毁灭],由那些给光环镶边的火焰和持在其左手中单独一朵火焰来象征,这朵单独的火焰将使一切化为虚无.
这是创造和毁灭世界的宇宙之舞,湿婆神那瀑布似的妖艳碧发随着身躯舞动,狂乱地飘散开来……
传说爱神迦摩在湿婆修苦行时打扰,湿婆第三只眼里喷射的神火把爱神烧得形销骨灭,但爱神并没有死,只不过没有了形体,于是人间便有了这么个说法-爱,是无形的.
脾气古怪、暴躁、热爱杀戮的湿婆神情绪不佳时,别说人了,连天神都杀.更何况我这个来历不明,轻如尘灰的丑陋非天,之前已在大殿上折他面子,现在又满口胡言乱语,将天后摩耶气昏过去.
湿婆神手上,三叉戟的骷髅璎珞中开始喷散出猩红的薄雾,预示着,一场新的杀戮即将上演.
骷髅璎珞随着三叉戟器身的振动,吐出嘶嘶的刺耳尖叫,薄雾如鬼魅幽影,顷刻形成一只带着血刺的蝴蝶向我扑来-!!!
呛--!
殿顶上空突然炸起惊雷烈焰,铿锵激昂,众人陷身一片蓝芒之中,受到万千耀芒照射的瞳孔瞬间收缩失明.
蓝芒消逝,只见一把通体光洁如镜,周身炸闪雷光的独股杵,横在骷髅璎珞三叉戟前,随之落下的还有六千绛珠仙草、七千妙叹勺药、八千姹紫嫣红纯玄素白九花九叶九蕊曼陀罗.
"[九雷醉天]……" 湿婆一愣,显是被这横空出世的神器所震.
湿婆转身往后看去,[九雷醉天]的主人悬在他身侧,白若初雪,华贵庄严.
"陛下……" 湿婆懊恼的拧起眉,不明白此举为何.
"谁让你伤他的." 他说.
"非天小儿,冒犯天神,天后殿上妄语连篇……陛下刚才也曾亲眼所见" 湿婆杀劲正起,懒得再解释下去,冷冷道 "陛下,请让开."
语毕,双手掐印,唇中梵咒靡靡,欲催动三叉戟再次向我袭来.
雷杵上炸闪电光铮-的爆涨几寸,硬生生将三叉戟弹回了湿婆的手中.
湿婆接住弹回的三叉戟,又尴尬又气愤,不满道 "我亲手了断他,是他的福泽!"
他停下在空中缓踏的步履,回头看了湿婆一眼,说 "出去."
湿婆蹙眉看了看他,又看看我,恍然一惊 "其他人都给我出去!!!"
瞬时,摩诃莲华殿内只剩三人.发怒的湿婆、受伤的我、朝我走来的你.
额间的第三只眼猛然睁醒!湿婆抖起手臂,持骷髅璎珞三叉戟冲拦到男子跟前,怒道 "一万年了!当年你开天河娶摩耶,到现在一万年了!当年你说只娶她一人,可是找回来多少个象她的,人也好,妖魔也好,这些也就罢了.如今,一个小小的隐士都能站在这天后大殿上羞辱摩耶,你居然……居然还护着个狂妄小儿!?"
随着情绪的波动,湿婆碧绿的长发狂乱的飞散起来,纠结成蛇形在空中扭动着,甚是骇人.
"为何天后迟迟未能诞下未来佛,为何天后三番五次独自出界……你就没有想过吗?今天,我替摩耶处决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非天小儿,你甚至连[九雷醉天]都拿出来……哥,当年若知道你会这样对摩耶,我死也不会让你娶她!!!"
铮-!悬停的[九雷醉天]闪现在湿婆面前,杵尖直指咽喉.
"他必须活着." 男子柔若云烟的金眸凝视着我,轻启的莲瓣依旧艳露凝香.
"哥……你!" 湿婆杀气爆涨,不再顾及其他,骷髅璎珞中喷出浓烈猩红,横呈[九雷醉天]前成交叉式 "我偏要他死!"
三叉戟急转起来,试图强行冲破雷杵的拦劫,[九雷醉天]丝毫不让,在猩红云雾中铮起电闪雷鸣!一时间,大殿内腾起幻象种种,狂飙怒啸、走石风沙、雷轰电掣、墨雨飞雹.
湿婆知道自己的三叉戟硬拼不过[九雷醉天],一个腾跃,撇下三叉戟,右手化出一把四尺银斧朝我掷劈过来!
呛--!!!
一把六尺银刀迎砍在斧刃上.
银白的刀身似是月光凝固,除刃口边的波浪纹之外,还有类似金线 银线 雷电闪光等奇特条线,又有或大或细的结晶颗粒.另有摺叠锤打锻造时留下的痕迹,有如松树皮纹者也有如流水漩窝者,有如木材年轮者.如浮云 如高山 如朝露 如晚霞 如浪里涛花……
龙鳞!!!
直立在我身前的,是那熟悉的身影.挡在菊面前,挡在迦楼罗面前,那墨色的衣袂,黑檀木般的长发,英挺的温润眉目透着淡淡锋芒,一把六尺长刀泛起凌波青光,如月夜寒江.
那个出卖灵魂依附于鬼木,重新获得肉身与力量的,Sa^gara-娑竭罗龙王.
今天,你挡在愤怒的湿婆神面前,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未了的心愿.
"流魄."
男子看着突然挡在我面前的娑竭罗龙王,不惊也不怒,轻勾起嘴角道出了他的名字.
"陛下" 流魄朝男子颔首点头,黑耀石的眼睛直视着,分毫不让 "我要带他走."
"放肆-!这人岂是你说带走就带走的~!" 湿婆本就气不顺,这下又半路杀出个龙王,开口便是要带人犯走,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愈加胸闷起来.
"Shiva,退下." [Shiva-湿婆的梵语]
湿婆愣愣的看着男子,气得直抖 "一万年前他叛离天界,牵连眴儿被关入曼荼罗殿的幽暗之门五千年,现在居然又跟这来历不明的狂妄非天牵连在一起……他早变了,早变了!你看看他这黑发黑眼,难道还看不透他的心?哥,你要下不了手,我来!"
"出去!"
"出去!"
湿婆被两人同时叱责,脸上的怒色顿时退了一半,拧起的眉目添了五分委屈和不解,凝视了好一会,方才收起兵器,讪讪道 "出去就出去!也不知道谁和谁是兄弟,以后打架别找我帮忙!!!" 说完扭头冲了出去.
"跟我回波利耶多林." 将龙鳞收回刀壳,流魄俯身欲抱我起来.
"先别动……痛." 我轻哼出几个字,疼得有些龇牙咧嘴.
"他不能跟你走." 他说.
"为何?" 流魄站起身,迎视着男子 "因为他拿着鬼木?"
他说 "与鬼木无关,我有话要和他说."
流魄不放心的回头看我 "你们……?"
我朝流魄缓缓的眨了下眼皮,目光凝注在那曾以为再也见不到了的脸庞.
他走到我面前,单膝跪地,丝毫不在意,拖到地上昂贵的华服和丝绸似的长发会不会弄脏.和那天晚上一样.
他看着我的眼睛,轻柔的说 "你之前说的话可是真的?"
我低下头,望向破碎的玉石地板,明镜似的地板上映出那张披散着白发丑陋的脸,紫色的符咒不但没有消退,仿佛嘲笑似的愈加发暗起来.
之前我吼的声音够大,听的人够多,符咒没有消失,契约未能解除.也就是说……那个秘密……是假的!
伽湿罗婆那……MD,那个老妖怪居然骗我!!!
不,是我太傻,太笨.只要是从你嘴里吐出的话,我什么都听,什么都信,甚至不去分辨,那个人是不是你.
我无力的,摇了摇头.
他说 "是谁告诉你千迦林河边的事?"
我伸直曲起的手指,在洒满尘灰颗粒的地上写下那个老妖怪的名字.
他说 "为何要去取鬼木?"
我告诉过你,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还要问我,一遍,又一遍.因为我说过解除契约就离开,但我没做到,反而跑到天界对你的老婆说你爱的是我,所以你不再相信我了,是不是.
人们常说解释就是掩饰,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或者,我不能回答.
他抬起手,温润的掌心浮现蓝芒,为我治愈伤口.我目不转睛的,盯着那小巧美丽的指甲盖下纤纤荔指,仿佛回到那天傍晚,你用毛巾裹住我的头,为我擦拭湿漉漉的头发,燃起那簇火焰的,正是这滚烫的指尖擦过我的脸.
他说 "我们见过的,在西霍耶尼,对不对?"
我点了点头,是的,我们见过的.
他说 "你为什么取了鬼木,又想解除契约?"
我想告诉你,我为你种的花儿还没开,所以我不想死,你会相信么.
他说 "你愿意抬起头,让我看看你吗?"
你真的想在白天看着我的脸吗……愿意,我当然愿意.
他凝视着我的眼睛,象要看到天宇的尽头,那双金色的眼睛仿佛露水洗过的秋天的星辰,倒影在水面,倒影在我灵魂的湖泊里.
他说 "告诉我,你是谁?"
胸腔中飞窜出一头麝香鹿,因为自己的香气而发狂,急奔在森林的阴影里.我并不想背离一切言语而走入永远缄默的歧途,也并不向虚空伸手要求超乎希望的事物.我所给予的和所得到的,都已足够.结果,却迷失了我的路,彷徨歧途,我求索我得不到的,未料想得到了我未求索的.
沾满灰尘的手指,在地板上摩挲着,试图写下些什么……我执着于保留回忆,却发现这回忆里,原来没有你.
"陛下,婆雅的使臣前来与天后辞行,是否通知他们改日……" 祭祀女神-伊达从殿门外走进来,一手持使臣信物,一手端着枝叶菩提甚是恭敬严肃.
男子站起身来,摆了摆手,道 "使臣的事,你去办."
"是的,陛下." 伊达行礼,上前将使臣信物呈递过来.
不知是伊达太过拘谨,还是你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我身上,无暇顾及其他,那块雕刻着修罗法场的使臣信物,竟直直掉在了地上.瞬间,地上炸起浓烈刺鼻的腥臭烟雾,弥漫了整个大殿.
电光火石中,我被伊达一把拉起,往外冲去.
动作之迅猛,幅度之大,使那伤得不轻的五脏六府翻江倒海,几乎令我痛晕过去.
也不知是我内伤失血过多,还是精神上刺激过重,竟开始产生幻觉.仿佛喝了加速药剂般在建筑顶上飞弛的伊达女神,居然露出了微笑,原来她也有上下成双的小獠牙,额前还漂浮着两个扭曲的血红梵文:
阜须
"阜……" 我强压住喉头中几欲冲出的淤血,从牙缝挤出半个字.
"别怕,是我." 顶着红字的[伊达]朝我笑笑,象要证明什么似的,搂着我的手箍得更紧了.
"勒……" 勒死我了……T_T~
"放心,刚才那个是阿修罗道最有名的[丧矽],三分钟内他们看不见我们,雷杵也伤不到我们……" [伊达]挟我拐入一座寺庙,躲在佛龛的幕布后面.
[伊达]熟练的打开机关,原来佛龛后面有个活动的搁板,搁板后面有一条破碎的密道.
"嘘~别出声,一会我们混在阿修罗道的使臣团里随他们出去." [伊达]搀着我,一手拦在唇前做了个禁声的手势,腹语道 "还有两个时辰他们就要动身了,我们得加快速度,疼的话就忍着……喂?……喂!……你小子昏过去得还真是时候……"
等我醒过来时,已在另一幢建筑之内.散着松香的熏炉,简朴的梨木卧榻.金色缎面的团莆上站着一个青年,穿着桶裙,上半身挂满了繁复的银饰,素雅的面容,并不出众,一双笑眯眯的碧绿杏眼添了几分亲切.可他头顶上那飘忽的[阜须]二字,却让我觉得毛骨悚然.
"你醒了" 青年扶起我,递过来一块热巾,说 "擦拭一下,把衣服换了,要快."
我警惕地扫了他一眼,条件反射的缩了下脖子,想要避开其手上的毛巾,却发现自己一动也不能动.
见我疼得倒抽一口气,青年只好让我平躺,亲自动手为我擦拭起来.
生怕被他碰到,我扭了扭身子,说 "别……我自己来吧."
青年叹了口气,无奈道 "随你.快点吧,别错过了时间,如果这此出不了善见城,恐怕就再也出不去了."
"为什么要出去?" 我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
青年瞪了我一眼,说 "你莫不是被湿婆神打傻了吧~?把天后气晕不说,还惹得湿婆神大怒,天帝连神兵都拿出来了,又惹来一龙王.你小子活腻了,虽然你顶得住骷髅璎珞一击,但不代表他们会让你苟活下去!迦剌怎么派了你这么个笨蛋来冒充我,我都说过了不要担心,画完了地图就下山.区区两天都不肯等,这下倒好,被你这么一搅和,我们两个都难出去了."
我冒充他?迦剌又是谁?为什么我们要混在阿修罗的使臣团里出善见城,那个地图又是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