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伊始①----西绪炅

作者:  录入:02-27

殷九涩涩一笑,应了几句后便退出当铺,满天飞雪中,高大汉子的肩头渐渐积满了冰冷的雪。
呼出白雾,虽然冷了些,但一想家中那人最爱的便是这洁净的雪景,殷九便从心底深处升起一股暖意,仿佛那人便在飞雪之后,能对着自己恬静一笑。
哪怕只有一丝丝的期待,人在寒夜中便能很温暖。
因为家中,还有他在等着他。
走过街角,想想家中的人或许还未发现灶台旁留的饭,便加紧了脚步往回赶,殷九同时也在嘀咕着,该是时候用这次做工以及典当的钱给那个人添置些冬衣了,他紧了紧袖子缩着脖子,嘴边却是幸福的笑意。
殷九的老屋在京城郊处,周围只有三四户的人家,路过其中一户门口时,殷九停下了脚步。
跺跺脚,呼出口白气暖了暖手,便轻轻敲了门,来开门的是一个白发苍苍的瘘背妇人。
“小九子,你回来了,”妇人一喜,但脸一下子又垮了下来,“你回去看看吧,你家那位这几天又犯了,身子不好人又不爱惜自己——艾,”妇人身后传来儿子媳妇的埋怨声,殷九歉意地看着妇人,就像做错事的孩子般局促,因为自己的事麻烦了太多的人。妇人笑了笑,干巴巴的皱脸如同慈祥的母亲,“傻孩子,就冲着你从小喊到大的几声‘婆婆’,答应了你去照顾那个公子,婆婆我就会做到,人啊,谁不时时有个难处,你帮一下我帮一下也就能渡过去。”
殷九憨憨地摸着脑袋,心中有些发沉。
殷九当初要和男人从此共度一生的话一说出,婆婆是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但,也是到现在唯一一个会默默帮着自己照看并关心着自己的人。
违背天理无后为大甚至千夫所指,殷九最怕的,倒却是婆婆担忧的眼神。
“那我先回去了——”他怕自己站久了,连累婆婆受冻。
“小九子,你等等。”
殷九止住脚步,回过头,黧黑的脸上有些诧异,婆婆让他等一下,便进了屋子,在家中儿子的骂骂咧咧中,提了一个小篮子转交给了殷九。
他本想推托,但婆婆鸡皮般的手早上几拍,已经塞了篮子进来,“你这孩子,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大过年的,婆婆怕你惦记着婆婆做的糕就先给你些填填底,不说其他,就是你家里那位,昨天也夸这个糕味道好,比什么仙什么楼的还香啊?”
一听到有关于他,殷九顿时犹豫了。
妇人咂着嘴松开了手,明白傻小子满心眼里的都是那个男人,只要事一关于他,心思就留不出一点空余来给自己。
“娶了媳妇忘了娘,我那不成气的儿子是,小九子你也差不多。”
尤其还有,殷九那位人长得细皮嫩肉,说话阴恻恻的,还是个满身风尘不太干净的戏子,婆婆到现在也不知道,到底是老天看走了什么眼,竟然让乡邻间最看好的女婿侯选红人殷九,一夜之间成了一个断袖,还闹得惊天动地。
断袖也就算了,却学什么富家公子学什么金屋藏娇,明明本就只是一个卖油郎,眼下子为了一个不干不净的男戏子,得罪了京城天大的贵人,不仅被暴打了一顿,而且就连原本的生意都没法子做了。贵人多忘事,或许打了一顿也就懒得去在意,但大贵人手下的小鬼并不买账,怎会轻易放过碍眼的殷九。
小鬼一使坏,毫不费力地让世间从此少了一个卑微的卖油郎。
鬼影重重下,为不知情的戏子担起这一切的,又是殷九。
作孽到底的,究竟是天还是人,谁也说不清。
“对了,婆婆,你说他这两天闹变扭,那是不是又伤着自己了?”
妇人摇摇头,将身后的门合拢了些,屋内的烛光透过狭窄的门缝映在雪地上,带了些寒意。
“没事,你也知道你家那位也不是一次两次这般了,婆婆老归老,力气还是像从前,绝对比得了那种娇滴滴惯养的人,放心放心,他也就那个样,折腾一次会安生上好几天,不过,”妇人叹了口气,目光犹如暖冬,“婆婆只是想知道,哪怕他就永远那样,甚至不知道你在外面受的苦,小九子你、你还是打定了主意要和他过一辈子吗?你——和他都还年轻,一辈子——”
一辈子不是那么容易,一辈子也不是那么漫长,但人就只有这么一辈子。
也许什么都没抓到,一辈子就这样遗憾而终。
殷九明白这个道理,因为他听过很多次了。
但他还是想和那个人,哪怕就这样过上一辈子。
也许只有一丝的可能,他也想为那个人紧紧把握住可能,而自己的幸福,或许就在其间。
回到家门口,殷九提了一口气,用力将被冻僵的脸拍得通红,将那些脑海间不断反复是否值得的思绪抛之脑后。
他悄声开了门,小心不让外面的风雪越过他闯进屋子,并将一身雪水掸去。他走到最里面的一个房间,里边放着几具簇新的家具,虽不多也不太名贵,但对于这个简陋的屋子,便是有些格格不入。
就像那床帏间小憩的男人,误落了凡尘,他本该永远像戏台上那般光鲜靓丽,而不是现在屈居陋室,和一个除了力气大就没其他长处的莽夫过着平淡的日子。
殷九明白也很知足,他只怕委屈了心中的人,因为,这种和他在一起的幸福并不是他所有的。
是他从天上偷来凡间的幸福。
床上的人仰卧着,露出光洁的颈项,长长的睫毛翕动着,一如当年惊鸿一瞥时的美好。
眉头微微蹙起,男人桂圆般湿润的眼睛缓缓睁开,疑惑地游荡了一圈后才落在殷九身上。
似乎有些眼熟,便放过了又观察起周围的一切,眼神忽远忽近,直到那个高大的汉子凑近小声问是否饿了。
俊秀的男人这才想起屋内还有殷九,不过胃也的确空荡荡的,人却乏力不想吃东西,唱戏多年形成的阴柔声音在屋子里回荡起来。
“——几更天了?”
殷九望望黑漆漆的窗外,又替男人掖了掖被子,“快子时了,你再睡一会儿吧。”
男人不搭理殷九,又觉得屋子有些冷,便撅起嘴示意殷九多往火盘里加些炭火。
畏惧着寒冷,他缩进了暖和的被窝,卷成一个团子,“——你说,等天明了,他就会来吧?”
殷九坐在了床边,轻轻拍着男人的背直到让他找到最舒适的姿势,答道:
“快了,你先睡一觉,身子弱就要多睡一会,等到天明之后便会有人来接你了,说不定明天的第一道光进了屋子,大人就派人接你来了。”
睡了,便会做梦,便会等到那个永远不会来的人。
因为他早已抛弃了你。
手掌下的身子软软暖暖的,还带着几丝香气,让殷九有些恍惚。
如此美好的人,为什么竟会有人舍得放下,就算那人是锦衣玉食是寻常人想象不到的天之骄子,但殷九觉得还是活生生的心尖伊人比一切富贵都来得重要。
更加能一生一世,为自己所拥有,即便殷九的幸福是拾得回来的。
即便,那个心中的人此刻还是在梦中,等着另一个负心的人。
“——明天啊,”男人眼皮打架,意识却还清明着,不知为何,对于殷九他有种油然的亲切感,也许就是因为,他怀中的那一片温暖,可以让他难得的舒心和信任,“你说,他为什么让我呆在这种地方,我跟了他那么久,这次只是要和‘家里人’摊牌而已,难道堂堂王府接纳一个戏子就那么难吗?”
殷九苦笑,“不难,戏子也是人。”爱上你并不难,真的。
只是你爱上的,却是这个国家的最任性最无情的人。
而他,从始至终给与你的,只是一时的宠玩,从未想过对等地,给与爱。
男人满意地哼了一声,像只小猫般钻进了被窝深处,昏昏沉沉间,和殷九的对话还在进行着。
“我知道戏子遭人看不起,就算是他,连送给我一些小东西,都要听到我诌媚示好半天,才会有些开心的颜色,可谁比我更明白,我只是要看他对我笑便可以了,难道这样很傻吗?”
殷九摇摇头,没有回答,心底也同样否定着。
男人当年得来的所有赏赐,除了当初被砸碎的,都已经在了当铺里了,永永远远地消失了。
连同过去的不堪,和痛到忘却的绝望。
殷九不是在乎钱,他更在乎某一天,或许男人也能对自己,由衷地展露微笑。
床上的男人哽咽了一下,突然抓住殷九的手,殷九顿时触电般一颤,黑脸泛起红云。
“——你——”
“今天先留一会儿,我想和人说会儿话,”男人把自己闷在被子里,“——以后若是我回去了,真的进了那个王府,恐怕就见不到了。”
不会有那么一天,殷九虽然知道,但嘴上还是应声了,轰隆作响的脑海中只有手腕处传来的热量,那么热那么近。
“——你,”想了半天,男人似乎只找到这个说辞,“你看上去很亲切,真的。虽然我记得不清,脑子总是乱糟糟的,不过这几天都是因为你的照顾我才可以有个安身的地方,他——在王府那边也可以暂时放心些,在安排好一切让我进府之前,真的多谢你了。”
突然,男人咳嗽起来,身边的殷九顿时像被烧着尾巴的猫,跳了起来扑到柜子前倒水。
他扶起男人,小心翼翼地喂水并擦去男人嘴边渗漏的水。
殷九告诫自己目不斜视,红着脸拢起男人滑落肩头的衣衫。
衣衫下那至今隐约可见的伤痕,交叉在白玉般的肌肤上,也许男人早就发觉,也许只是下意识地不想问。
也许是遗忘,忘记一份承受不起的负情。
喝完了水,男人无力地倒在了殷九的肩头,垂目看着自己的双手,“——昨天我又做梦了,你知道吗?”他闭上姣好形状的眼睛,吐气如兰,“很多次很多次,我做了美梦,梦见第一次看到的他,坐在台下,笑得张扬邪气,那么英俊神武那么非凡,第一眼我便看中了那个人。”
还有一些梦他没有说,哪怕清醒之时,男子也不敢去回忆那些虚幻的场景。
如此熟悉,却宛若噩梦。
悲哀的哭泣,飞溅的血肉,冰冷的眼神,无情的话语,决裂的世界,最后——
关上的朱红大门。
那是梦,男人从噩梦惊醒之后,一遍遍气喘吁吁地对自己说。
若是不相信,就用手上身上的痛让自己察觉何为现实,所以,时常的,男子身上便有了些微许小伤口。
而更多的痛,是在看在眼里的殷九心里,汉子痛在心里。
殷九不去点破,因为面对真正的现实,软弱到骨子里的男人或许连多活一刻的勇气也会消失。
而活着,便是痊愈伤口的自然灵药。
殷九没有说话。
他也相信一见钟情,就像是当年还是卖油郎的他第一眼看到眼前的男人,便注定了沦陷。
“我相信你说的。”就这样般的,沦陷。
男人轻笑起来,红润的唇在夜色中泛着波光,“我就知道你会懂的。奇怪,为什么这样觉得呢——我们,应该之前有见过吧?”
殷九点头,温煦的笑意霎时荡漾开来。
雪夜寒天,他因男人一句不肯定的疑问却渐渐感到一片温暖。
“三年前,我去戏楼后院卖油的时候,见过。那时突然下起了雨,然后你给了我一把伞。”
“这样啊——”男人紧着眉头,艰难地在模糊的记忆中搜寻着,但还是没有找到那不起眼的碎片,“那就算是认识的吧。”
殷九顿时笑开了花。
“那——你为什么要帮我哪?”就连戏团老板不都是把自己扫地出门了吗,天知道怕事的钱鬼少了自己这个台柱怎么能撑下去,男人想着想着,又开始犯困起来。
殷九替他盖上被子,再次轻拍起男人的背,力道因为刚才的咳嗽放小了不少,“谁知道哪,也许就是天意吧。”
天意或是人意,他还一时说不清。
天意让殷九从王府外的血污横流中抱回了男人,天意让三年前的那一天男人递过一把伞给了殷九,又望着茫茫雨色,回头对着呆滞中的殷九嫣然一笑。
——“等雨停了,便是个好天气。”——
这是初次遇见时,男人对殷九说过的唯一的话,柔柔软软的,让他记到现在。
“这样吗——天意——天意究竟是什么——”
男人乏力得连翻眼皮的劲都使不上,朦胧的意识最后,握着殷九衣角的手也渐渐松开了,人却还是含混地问道: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沉沉睡去,就像之前的每一天。
“——殷九——”殷九抚着男人的额发,苦涩答道。
这就是天意。
如果你会忘记,我会一次次地回答你,哪怕你每一次都还是忘记,我每一次都会更加固执地告诉你。
只要有分毫的可能,我便会再一次尝试。
哪怕你已经因为负心的人而“病”了,哪怕你每一次期盼到了尽头都是绝望和崩溃,然后选择崩溃选择忘记,重新开始循坏着那一份期盼,我也会尝试。
你不坚强,我也不软弱,但我的坚强还不能让你从过去走出,你的软弱也不能让自己彻底断绝生的期望。
这是我偷到的幸福,但我更想让你能够幸福。
天下的人都笑我傻,但我只想要这样的幸福。
终有一天,希望你能清楚地叫出我的名字,然后,将那个人完全忘记。
就像现在暂时地不会记得我。
哪怕今天之后的醒来,你会再一次困惑。
也许明天,也许后天,你就会忘记,包括我的名字,我还是想再等着希望,哪怕一丝一缕,如果明天射入冬日寒冷的第一片朝阳如期来到,那么,就这样希望着,能在朝阳下看见微笑着的你。
夜色渐浓,雪已渐渐有些小了,殷九暂时没有睡意,他爱怜地看着睡梦中的人,终于忍不住低下身子,探听了许久,直到确定男人已经沉浸梦的最深之处,才毅然下了决心,在熟睡中人那片朱唇上蜻蜓点水般地浅啄下去。
那么甜香那么柔软,那么像是一个梦,能够一辈子幸福的梦。
殷九不知道他要等候多久,也害怕着男人或许某一天的梦醒会将自己的梦打破。
但三更夜色下的小屋内,此刻只有他和他,还有便是飞雪连天。
茫茫天地间,甚至未来的一辈子,也应该只有他和他了。
殷九小心地退出房间,深深看着那个心中伤痕累累的恋慕之人,一眼又一眼。
“——等雪停了天亮了,大概,就会是个好天气了吧。”
他,愿意这样守候。
直到幸福降临。

等闲识得美人面1~3

1.“先生,我所爱也;美人,我所爱也。两者不可得兼,舍先生而取美人也。”
当初,壶溪首富沈家的二公子,九岁的沈凡便是以这句惊世骇俗的叛逆之言,活生生气得来教书的白胡子老先生口吐白沫昏了过去,语毕,小沈凡立马就被家丁押着进了沈大公子沈岱的书房。
不出一盏茶的功夫,沈大公子沈岱试图对弟弟的人格纠正宣告了又一次失败。
步出阴云密布的书房,小沈凡突然回头,对着有气无力的沈岱施了个礼,声音细细稚气万分:
“兄长,沈凡知错了。”
小脸粉粉煞有其事,见那样子,沈大公子一线希望顿生,却又因小沈凡的下一句粉碎殆尽。
“我不该说‘爱’夫子,刚才也只想着不要让他心里难过才说了谎,说谎不是好事我知错了,所以今后还是一心爱美人吧。”
于是,兄代父职的沈家家主彻底绝望了……
孝顺的他日后还做了好几次噩梦,梦里父母的在天之灵拎着他的耳朵,训斥个没完……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至于九岁的沈凡,十里八乡包括他的哥哥,都远远地就看着了日后一代风流倜傥的绝世才子。
或者,日后一代采花盗草的绝世色魔。
“这个瘦得打哈欠都能刮走……这个又有些胖,倒和发福的兄长有几分夫妻相;还有下面那个拿扇子的,她可是远近闻名的暴牙,暴得连嘴都合不上,据说晚上还会打呼……还有还有,这个看似能打八分,但可惜我早就打听过了,”沈凡对着画,慢慢喝了口凉茶,“她有狐臭。”
管家欲哭无泪。可怜五旬忠心老汉,还要满地去收拾媒人送来的画,其中的大多,沈凡只是草草扫了一眼,便天女散花手一出,把画像扔得堆成了山。
“二、二少爷,您都已经挑了大半天了,就是宫里选秀女恐怕都没您这么苛刻?!”

推书 20234-02-28 :流年似水----草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