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知闲听出那话中的半分自嘲,只觉得这一日日积累起来的难受越发煎熬了。
到第十天到了边境上,晋远城外的山上山下都已是兵马遍布,遥遥望去,对面的山上也一样战旗林立,风中都似带著阵阵戾气,叫人心惊胆战。
马车自是不能再用了,好在庭月照的伤也转好了,有唐知闲在旁边支撑著,也勉强能走出很远一段。
驻兵虽在,却两方都不曾宣战,似乎是两方还在相谈著什麽,谁都不肯先动干戈,因而晋远城在天翎这边的城门也未曾紧闭,只是进出盘查严谨,两人在门口折腾了半日,倒也进城了。
反而是向著翔鸣的城门外数十兵将持枪镇守,让人不敢靠近。
庭月照跟唐知闲一走近,领头的将领便将长枪一挺:“回去,此地不许通过。”
庭月照也不怕他,眉头一挑:“大胆,本王乃先帝亲封欢喜王爷,谁敢无礼?”
一众兵将脸色顿时变了。
庭月照晃了晃手中折扇,笑容可掬,目光却多了一分锐利,竟连一旁的唐知闲看著,都觉得有些陌生了。
那将领犹豫了一阵,便往後面使了个眼色,一个士兵小跑著走开,只过了一阵,便听到一阵匆忙杂乱的脚步声,堵在城门里的一众兵将被人用力推开,一人锦衣华佩却神情慌乱,只停在那儿看了庭月照一眼,便飞奔上前一把抱住了庭月照。
四下兵将只当作看不见,纷纷跪倒行礼,只有唐知闲站在庭月照旁边,被那人这一扑撞了开去,踉跄著停在几步以外,看著相拥的两人怔怔地出神。
七十七
唐知闲是第一次这麽近距离地看东陵誉抱著庭月照的姿态。
手臂从下往上不自然地弯曲,与拥抱的身体紧贴得不留一丝空隙,最後手掌极力张大覆在後脑勺上,将整个人捂著怀里。那种力度,甚至能从泛白的指节间毫无保留地透出来,好象恨不得能把怀里的人揉进身体中去。
他始终闭著眼,不知道是为了掩饰眼中的泪水,还是害怕一张开眼,就会破坏了一个梦境。
那种小心翼翼却死不放手的姿态,让唐知闲觉得,好象那个人就是他的全部。
唐知闲只觉得心神恍惚,既觉得自己的想法可笑,又被眼前的景象所迷惑。
好一阵,东陵誉慢慢松开了手,他才浑身一震,转开目光去看庭月照。
庭月照却始终低著眼,直到感觉到唐知闲的目光,他才微抬起头,目光对上时,他漠然片刻,便绽开一抹极灿烂的笑容来,看得唐知闲心中一悸,竟做不出任何反应来。
等再回过神,东陵誉已经带著庭月照离开了,唐知闲看著两人的身影走出很远,都没有看看到庭月照回头来看自己一眼。
只有那一个不知意味的笑容,始终在眼前晃动,耀眼而不祥。
翔鸣大军在在城外扎的营,东陵誉带著庭月照一路走回自己的帐篷,始终死死攥著庭月照的手不肯放,直入了帐中,屏退左右,便像是再忍不住,把人往榻上一带,攀著庭月照肩膀就堵住了他的唇。
庭月照垂著眼,被动地任他挑开自己的牙齿,感受著那一吻中压抑不住的激动和小心翼翼,却渐渐觉得陌生了。
东陵誉吻过一遍又一遍,到最後只是一下一下地碰他的唇,唇相触的刹那格外炽热,分离时却是格外的冰冷,让庭月照甚至觉得自己在微微地颤抖。
“欢喜……”东陵誉看著他,唤一声,凑过去在他唇上轻啄一下,又唤一声,“欢喜。”
庭月照没有挣扎,一如过去的温顺,却始终没有回应。
“欢喜,欢喜……”东陵誉那一声声中颤抖越发地明显,到最後又模糊在那极小心的一吻中。
庭月照合上了眼。
东陵誉的手指触到他的脖子,而後滑落,抚过第一颗扣子,然後缓慢却灵巧地解开。
四周很静,只有两人的呼吸声,腰带被扯下时布料之间擦出的轻响便显得格外分明,风从帐外卷地而入,吹在身上,那种刺骨的冷便显得格外的分明了。
庭月照身体一僵,慌乱地张开眼,正看到东陵誉俯下身来,面容熟悉,气息依旧,他却下意识微别过头,躲了开去。
只是极细微的动作,两个人都似一瞬间醒了过来,庭月照惶然地张眼看著东陵誉,东陵誉也一样张著眼看他,只是那眼中流转的激烈一点点地褪去,而後换上了惊惶。
“欢喜……”好一阵,东陵誉才试探著叫了一句。
庭月照张了张口,什麽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害怕著什麽。
又或者是,其实已经知道了,却害怕得不敢承认。
东陵誉靠前一点,伸手想要揽过他的腰,庭月照反射性地便往後一缩,东陵誉的手就僵在了半空:“欢……”
只不过是张口说的一个字,庭月照又是一缩,直到东陵誉住了口,他才慢慢放松下来,眼中尽是茫然。
东陵誉退了一步,软声道:“你也累了,先休息吧。”
庭月照没有说话,东陵誉也就耐心地站在那儿,直到最後确信庭月照不会回答了,他才低下头,无声地转身往外走。
刻意放轻的脚步,那种小心翼翼里已经找不到君王的姿态了,也再找不到那心爱之物失而复得时的喜悦。
“皇上……”看著东陵誉快走到门口,庭月照才叫了一声。
东陵誉马上便转过身来,看著他的眼里也不觉染了一丝期盼。
庭月照握了握拳,提气道:“如今皇上已经知道欢喜还活著,那麽,这仗,打,还是不打?”
东陵誉一愣,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应对。
庭月照却毫不在意,只是笑了笑:“当初并不是我有幸逃出皇宫,而是皇上您放我出来的吧?”
东陵誉只迟疑了一下,没有反驳。
“那……阿无呢?”庭月照的声音越发轻了,一字字听在东陵誉耳里,却似重石,逐一压在心头。
“是皇上指使他带我离宫;还是明知他会忍不住带我离宫,皇上便借了这机会除他?”
东陵誉走到榻边捉住庭月照的手:“我没有杀他,他没有死,我遣过人去找,找不到他的尸体。”
庭月照苍凉一笑:“那就是後者了。”话音未尽,他抬头看东陵誉,“你答应过我不伤他的。”
“欢喜……”东陵誉不肯放手,只一声声地唤他的名,带著分明的哀求。
庭月照没有看他,只是道:“应宣是什麽人?”
东陵誉又是一阵迟疑,而後便道:“赢将太子赢暄。”
“那路上的袭击,也都是你安排的了。”庭月照的语气越发地淡了,“皇上可有想过,替他挨的那一剑,也许会要了欢喜的命?”
东陵誉看著他,最後唇角却慢慢扬起一抹笑容,他不顾庭月照的躲闪,将人搂入怀中,凑到他耳边,轻声道:“我怕过。你刚离开的那几天,我常常作梦,梦到你浑身是血。可是我相信‘他’的能力。”
庭月照身体微颤,连挣扎都忘记了。
“欢喜,你一直都是明白装糊涂,骗别人也骗自己。其实你明明都猜到了。”分明是温柔的声音,庭月照却觉得东陵誉的话里每一个字都带著寒气,让他觉得冰冷彻骨。“你离开前的那些天,我整日跟你在一起,我若要做些什麽事,以你对我的了解,必定能找到痕迹……”
“够了!”庭月照大喝一声,用力地撞开东陵誉,“欢喜累了,请皇上离开。”
东陵誉这一次却没有纠缠,只是松开手,轻抚过他的发,而後又低下身去在他唇上印下一吻:“好好休息。”
庭月照没有再看他,只是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东陵誉走了好久,帐篷的布帘又被掀了起来,一个人走了进来,停在离庭月照三步远的地方,既不动,也不说话。
庭月照低著眼,眼中似只能看到那人的一双脚,这双脚,曾经负担著他的重量,走过一片他以为自己永远都走不过的林子。
“唐知闲。”只叫了一声,他就突然感觉到从未有过的疲惫。
“对不起。”唐知闲低声道。
庭月照大笑起来,笑著笑著,眼泪就流下来了:“对不起?为什麽?”
唐知闲回答不出来。
“翡翠……”庭月照软软地唤了一声,三分慵懒七分调侃,就像他们初相识的时候那样,“说我听听。”
唐知闲却是心如刀割,握著的拳头都有些颤抖了。
“说呀。”
“我是故意在天翎惹事的。那些皇上要除我的流言,也是我自己去传的。就是因为想著,以你我的渊源,我出事了,你大概也会来救吧。”唐知闲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完整一段话。
他不敢看庭月照的表情,却还是觉得自己像是卸下了极重的包袱,终於能够舒一口气,後面的话却说得越发艰难。
“路上袭击你的人,也是我逐一挑选嘱咐的。”
“为什麽?”庭月照这一声问得依旧平淡,听不出一丝伤心来。
唐知闲微怔,目光一黯,才继续道:“晋远城四面环山,赢将边界就在山外,如果他们插手战事,也许我们就会全军覆没。”
庭月照眉头微扬:“现在赢将大军已在山上?”
唐知闲咬牙:“是太子亲帅的兵。”
庭月照没再说话,只是唰的一声站起来,把唐知闲吓了一跳:“你……”
“我替他挨那一剑,不就是为了这时候麽?”庭月照语气平缓,说的好象只是平常之事,人却没有停留,脚一沾地就往外走。
“我……”唐知闲心中正乱,一回头却看到庭月照整个人踉跄著往前栽下去,他慌忙伸手,把人接在怀里,“庭月照!”
跌势止了,见庭月照始终没有动,唐知闲更是惊惶,忙低头去看头,才发现覆面的黑发之下,庭月照睁大的双眼已经红了,死死咬著牙,唇却是突兀的白,喘息间唇上的颤抖,显示著他死命的压抑。
七十八
“庭月照……”只是一眼,唐知闲就知道自己这辈子再都不会有一刻比现在更後悔了。
从来只是眼睁睁地看著他在东陵誉那儿受伤,到今日,自己也成了那伤他的人。
能伤到他了,唐知闲却没有一丝喜悦,只觉得後悔,只觉得痛。
然而眼前的人比他更痛。
明明站在那儿,唐知闲却觉得这个人随时都会倒下去。好象只要再轻轻一碰,就会彻底崩溃。
庭月照像是没有听到他的声音,过了好一阵,他才缓缓地眨了眨眼,漾开一个极淡的微笑:“这样去找赢将太子,似乎也太丢人了,对吧?”
“如果你生气,不要压著,要打要骂都可以……”唐知闲低下头。
庭月照却没有看他,始终像是听不到他的话,只自顾地说下去:“翡翠,你帮我叫人准备衣物热水,好不好?”
那一声“好不好”里带著软弱的味道,就像是两人初相识的那一阵子,庭月照戏弄他时故意做作的姿态。
唐知闲却听得鼻子一酸,最後咬了咬牙,点头:“你等著。”
说罢,看了庭月照一阵,才匆匆走出了帐篷。
庭月照听著他的脚步声远了,才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往外看了一阵,见唐知闲跟东陵誉都不在,才整了衣衫,走了出去,大大方方地拉过一匹马便往外跑。
巡逻的人不明就里,知他是王爷,见他不闪不避,只道是有什麽要事,没有拦截便把他放了出去。
离了军营便往城外的山上跑,驻兵的地方毕竟显眼,要找出应宣所在的地方并不困难,只是一口气纵马跑到赢将大军扎营之地,勒马缓下来时,庭月照才觉得自己也浑身脱力了。
人还没从马上跳下来,守营的士兵便已经围了上来,长枪直抵胸前,为首一人就喝:“来者何人?”
庭月照慢悠悠地从马上爬下来,整理好衣衫,才抬眼淡淡扫过那些士兵,而後自怀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玉佩递过去:“麻烦通传,翔鸣的东陵欢喜求见太子。”
那为首的士兵接过玉佩,表情就先僵了,等听到庭月照的话,又是一愣,失声道:“东陵欢喜……欢喜王爷?”
庭月照没有回答,只是扬了扬眉头,那人便马上反应过来,行了个礼,对左右交代了一下,便转头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留下的人依旧持枪戒备,庭月照倒也不急,半步不离地站在那儿,又等了一会,就看到那人小跑回来,恭恭敬敬地道:“殿下请欢喜王爷到帐中相见。”
庭月照微一颔首,便随著那人走进营地,应宣所在的帐篷并不远,他一走进去,下人便自觉地退下,只留下他跟应宣两人。
应宣本是背向著他负手而立,这时听到脚步声,才转过头来,只从上到下看了他一遍,扬眉浅笑,没有说话。
庭月照也站在那儿看著他,一身华服,眉目间带著不可忽视的尊傲,早已跟数日前那亲切豪爽的大哥不同了。
好一会,庭月照才走近一步,微笑著唤一声:“应大哥。”
应宣终於笑出声来,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指著一旁道:“月照,别站著,坐。”
看著应宣对自己毫不防范,转过身便坐了下去,直到他回头来看自己,庭月照才回了神,低头道:“月照的来意,大哥想必也已经猜到了。这位子,月照不配。”
应宣摸了摸下巴,笑意不减:“何必这麽紧张。我赢将大军驻扎於此,也只是防著交战双方借机侵扰我国边境,无意插手战事。”
庭月照抬眼,有些诧异了。
虽然只是口头之言,但是他既然是一国储君,如此大方地说出这样的话,也大抵可以当作承诺了。
本以为要应宣承诺不插手战事,需要利用那虚伪的恩义,没想到不等他说,应宣就先开了口。
越是如此,庭月照却觉得自己越发对不起应宣了,最後一咬牙,扑通一声跪下:“月照谢过大哥。大哥以德报怨,月照……”
应宣倒是被他这举动吓住了,半晌才定了心神,笑道:“哪来的怨?你叫我一声大哥,我便认你这兄弟,你还曾替我挡过刀,便是要说恩怨,也只有恩没有怨,不是吗?”
庭月照怔在当场,好一阵才低眼一笑:“大哥当时便已经猜到了,何必到现在还给月照留著这面子?”
他的话说得坦白,应宣也不再多说,只拍了拍他的肩,把人拉起来,带到身旁坐下。
庭月照几次开口要说,对上应宣的眼,却又说不出来了。最後苦笑一声:“那时替你挨的那一剑,是做戏的。”
“嗯?”应宣应了一声,听不出情绪来。
“虽然我事前并不知晓,但是当时还是能察觉到他们的意图。”庭月照垂下眼,“本可以当场拆穿,可最後还是选择了顺著他们的戏演下去,实在是……”
应宣笑了:“可那一剑你也确实是挨了,不是吗?”
庭月照只是抿唇,没有回答。
应宣沈默了一阵,终於道:“世人皆道,翔鸣的欢喜王爷胡闹荒唐,不务正业,可应宣所认识的庭月照却截然不同。不过,也是到如今,我才算是明白,为什麽翔鸣的皇帝,会如此宠信欢喜王爷了。”
庭月照本只道他说的是正事,只是话说到这就停住了,他等了一阵,抬头对上应宣的眼,才猛然惊觉,便是再厚脸皮也不禁微微一红,完全不敢相信这人在这种时候还能有闲暇揶揄自己。
见他瞪大了眼,应宣哈哈大笑:“这会儿才算是有点生气,刚才简直像送葬的!”
庭月照一愣,随即便低下了眼,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只是,被所爱的人利用算计,确实会难受的吧?”顿了顿,应宣又接了一句。
庭月照猛地抬头,却不是为他那一句话震惊。
是因为自己。
从前确实是会难受,会想那个人为什麽舍得一次又一次算计自己,会因为那个人毫不掩饰的利用而受伤。
然而,直到应宣问出那一句话时,他才发现,相比起难过,这一次对东陵誉,更多的是怨恨。
难过吗……
“难过……可是已经习惯了。”下意识地说出口,庭月照觉得有些茫然,“都已经习惯得……不会伤心了。”
“那何必还留在那儿?”应宣轻轻巧巧的一句话,却如石入平潭,波澜处处。
庭月照抬头看他:“大哥是什麽意思?”
“我自小便被立作太子,从小到大,处处都是奉承,极难找一个真心相待的人。你是其中一个。”应宣眼中深邃如海,“我不好男色,自给不了你爱情,只是翔鸣皇帝的那种情,也不值得稀罕,你若肯到赢将来助我,我一样可以待你如兄弟,你依旧是王爷之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