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渥丹

作者:  录入:02-19

这话乍听起来很顺,细想总不是那麽回事。黄达衡和何彩悄悄交换了一个询问的目光,又都没有从对方那里得到回应。顾云声把杯子里的酒喝完,再顺手不过地继续倒的时候,何彩拉住他:“顾云声,一个人也能喝半斤,可以了吧?”
顾云声面色如常毫无醉态,反而笑著说:“你明明是最能喝的,应该晓得自斟自饮的乐趣。再说还剩小半瓶,浪费了多可惜。”
何彩想了想,把自己杯子里的水喝掉,和顾云声的杯子放平,拿过酒瓶来倒酒,两个杯子,倒满正好瓶子也空了。见顾云声微微诧异地盯著她,何彩也是笑笑:“忽然想起来今年还没和你喝过酒,来一杯吧。”
顾云声依旧盯住她,脸上的诧异收了起来,换做一个无懈可击的笑脸:“那就还是下次喝过吧。喝你们家的满月酒。这杯先欠著。”
告别时顾云声坚决谢绝黄达衡要送他回去的提议,独自坐上了往相反方向走的出租车。上车之後他闻到某种气息,就像大雨过後泥土和植物散发出来的潮湿的味道。他看了一眼窗外,这个城市的光害已经越发严重,天空被映得火红,没有月亮,更不要说奢想看见星星。顾云声觉得口渴,他叫住司机,要他在下一个路口调头,他需要再喝一杯。
酒吧里的酒气和烟味还是无法掩盖掉他一直能感觉的潮湿气息,顾云声坐到吧台边上,点了一杯酒,从口袋里掏出烟来。
他并不怎麽抽烟,现在口袋里甚至连个打火机也没有,所谓烟,此时无非是个欲擒故纵的道具而已。
果然他刚刚衔上烟,刚刚开口向酒保借火柴,就有打火机先一步殷勤地送到眼前。借著吧台黯淡的灯光和那一点摇摆不明的火光,顾云声侧过脸来看了一眼。酒精让所有景象跟著火光慢慢跳动,包括身边男人的脸,他垂下眼帘缓缓笑了,凑过去,拉过那只手,点燃了嘴边的烟。
那个味道一直都在,仿佛无形的面纱罩住他的头脸,从他离开酒吧、再离开宾馆、一直到家。一进门顾云声无可控制地摔倒在沙发上,水汽浓郁起来。
模模糊糊地他看见电视屏幕上一杠杠的彩条,写著“再见”二字。他就想现在几点了怎麽还是小时候见过的画面啊。嘴里慢慢泛出甜味,大概是糖。在甜味里他慢慢地漂浮起来,走在一条看得见河的道路上,和别人讨论一道微积分题目。夕阳西下,河边许多人钓鱼,他们走得太近了,一只鱼钩还勾住同伴的衣袖,顾云声就大笑著替他取下来。
後来走过一座气派的大房子面前,牌子在反光下看不清字,也许是银行。门前站著一个穿黑色套裙的女人,却配著一双鲜豔闪光的高跟鞋。她头上的铁闸缓缓落下,她却一无所知,眺望著远处的河面。
顾云声看著她,想说话,发不出声音,急得汗都要出来,手里的考卷被攥得不成样子。忽然,他身边的人大喊,“阿姨,你往前来!”
那个女人以一种怪异的敏捷往前一跳,铁门轰然落地。
他一惊,扭头。
他看见江天的脸,被夕阳的光芒曲曲折折地照亮了。

歧路 3

B-1 3
江天和顾云声从小一起玩到大。
那个时候顾云声跟父母住在南方某个城市某报社的院子里,江天则随著外公外婆,住在隔壁的市委大院。从顾云声家的阳台望出去,可以看到市委院子的小花园,江天的外公家,就在小花园後面的那栋爬满了常青藤的小楼里。
他们认识得很偶然。
那天只有五岁大的顾云声跟著小夥伴们去隔壁院子玩,目的地是市委大院的小花园里的人工池塘和假山。春天的末梢,花还没开尽,芭蕉芽尚未完全舒展开,空气里都是草木的清气,池塘里有的是螺蛳、蝌蚪和刚刚孵化出来一群群的小鱼,最是合适小孩玩闹。顾云声跟著同伴爬了山捞了鱼,沿著长满苔藓滑溜溜的池壁摸起螺蛳装在专门带来的空玻璃瓶子里,甚至还晓得摘一朵紫色的花戴在同来的小姑娘头上。不知不觉就太阳就从最晒背的两点滑到了漫天都是火烧云的五点。所有人都累了,每个人身上都带著深深浅浅的水渍泥渍和其他可疑的痕迹心满意足地坐在葡萄架下吃荷包里的水果硬糖和其他零食。
一切都很完美。勇士们结束了历时一下午的征程,正在享受胜利的果实──如果顾云声没动用鱼皮花生去喂鱼这麽个念头的话。
十四岁那年顾云声回忆那个下午,老著脸皮当著江天的面说那天只是看鱼看得太入迷一不小心滑进池塘里,他天生水性好,那个小破池塘根本不算什麽,是江天家的张阿姨手脚太快,连在水里扑腾的机会都没留给,就给他从池子里捞出来了。他更一再强调,自己虽然小,但英勇不屈的性格是天赋禀异与生俱来的,没哭没闹还记得像江天外公道谢。一张如簧妙嘴听得躺在一边竹椅子上的江天一阵牙酸,等顾云声陶醉完了,不紧不慢地反问,那到底是谁落汤鸡一样抓著阿姨的裙子咧著缺牙的嘴哭得全院子都听见的。
当时客厅里还有江天那一对龙凤胎表弟表妹。
从此顾云声再不肯和江天在人前一道畅想当年。
好吧其实顾云声对於落水那一刻的种种早已忘得干干净净,记忆都是属於之後的:所有小夥伴哭的哭闹的闹当然也有笑著的全都围著他,灌了一肚子水想吐也吐不出来的经历大抵是他童年最痛苦不堪的回忆,但那时有人紧紧抱著他,一只手勒在肚子上,另一只手有节奏地拍打他的後背,并用带著强烈本地方言的口音柔声安慰:“小孩子不要怕,没事了,水吐出来、吐出来。”
小时候的顾云声当然没有日後自我塑造(臆想?)出来的那个光辉形象那麽勇敢。当他看清一个比自己妈妈年纪还要大的阿姨的脸上那焦急欣慰交织的神色,第一个反应就是张开嘴,哭了。
等他哭累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可怜兮兮停下来,天色已经很暗了,同伴们也都不见了,只有自己坐在一栋房子的门口,刚才抱著他的阿姨拿著毛巾帮他擦身上和头发。两三步外,还有一个老人和一个同自己看起来年纪相仿的小孩在看著他。顾云声没多想,抽抽泣泣地问:“你们是哪个?我要回家……”
老人笑眯眯看著顾云声,说小朋友们回去喊他爸妈了,要他不著急,很快就回家。他说的话一开始顾云声没怎麽懂,只听懂“回家”两个字,但老人家笑容和蔼,他并不害怕,乖乖地点头,鹿一眼滚圆的眼睛转过来转过去,停到另一个男孩子身上。
关於一切江天的记忆,准确地说并不是始於那个晚春的黄昏,而是在顾妈妈把顾云声千恩万谢领回去的第二天。也是傍晚,顾云声跟著父母上门道谢,前一天和蔼哄著他的老爷爷正坐在自家门前的枇杷树下教孙子下棋,他看见夕阳把一老一小的影子拉得那麽长,一直拖到自己脚底下。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男孩子先看到客人,抬起头来,被火辣辣的落日辞得睁不开眼,像墨勾过的眉毛不自然地拧著,粉团团的脸上有著一种莫名的老成严肃。
从此顾云声多了个叫江天的朋友。
同龄的男孩子,只要气味相投,总是很快地熟识起来。顾云声在报社院子里,一直是个惹人喜欢的孩子,这点在隔壁院子也得到了验证:他很快得到了江天外公,特别是外婆的欢喜,隔三岔五就过来串门,江天外公教两个小孩下棋,从象棋围棋到军旗跳棋,然後笑眯眯看两个人在棋盘上厮杀,外婆就洗好杨梅枇杷李子,乐呵呵看著一老两小为了一步棋争得面红耳赤又最终没事人一样围坐著吃水果和大白兔奶糖。那个时候江天家有一台稀罕的十四寸彩电,虽然只有两个台,但顾云声还是第一次看见原来那个会说话的小箱子里的人不是都穿著黑白衣服,也会穿和自己一样的彩色的衣裳,於是接下来整整一个礼拜,顾家餐桌上的话题一直都是彩电里种种五色纷呈。
要是江天去顾云声家作客,活动就激烈一点。顾爸爸年轻时候在乒乓球省队待过,足球踢得也不错,没事就带著他们两个,哦,还有顾家那只土黄色的柴犬,夥同报社的子弟把小院子扑腾得尘土飞扬,直到顾妈妈从窗子里探出头喊,回来吃饭了每次要喊几遍了老顾你也不晓得做个好榜样给孩子看。
那时读书还看户口,两个人顺理成章一个小学一个班。小学毕业了又是同一个初中,隔壁班,每天照样一起上下学,回去的路上一路都是香樟,春天落叶,整个城市都是醒脑的香味。顾云声那个时候喜欢在马路上踢球,有一次为了拣球差点撞到车上去,被江天一把拉住,两个人都白了脸,顾云声央求江天别告诉他爸妈,江天想了一路,最後绷著小脸点了点头,但从此回家路上,拿球的那个人换了江天。
初中毕业要考高中了,顾云声初中玩得太厉害,最後差两分没和江天上一个学校,第一次在家里吃饭摔了碗,被顾妈妈一阵好教训;那时顾爸爸已经是报社的主编,打了几个电话,还是进去了,只是这次江天在一班,顾云声在八班,隔开一层楼。
他们一起从少年迈向青年,就如同两棵树木,尽情地伸展枝桠。

歧路 4

A-3 4
大概是上次聚餐的两个礼拜後,顾云声在白翰的办公室接到黄达衡的电话。
“云声,你现在有空没有?你猜我现在和谁在一起?”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兴奋,近乎亢奋了,也没耐心等到顾云声的回答,就继续自顾自地说下去,“是江天!我们在一起吃饭。你没事吧,没事就过来吧。他也太不像话了,回来一个多礼拜,都没告诉你……”
他的声音忽然被卡断,换过何彩的声音:“他喝高了,乱打电话,别理他。江天和我们在一起,正好说到你呢,有空来吃饭不?”
顾云声先没做声,瞄了一眼白翰和在座的其他两个编剧,轻声说:“我这边有事,来不了。你们慢慢吃。他这就算是回来了?要是短期内不走的话,改天再吃也一样。”
电话那头似乎一阵抢夺,果然很快又是黄达衡的声音,但这次他只来得及叫一句“云声”,电话就断线了,也许是在又一场争夺中谁错按了“结束”钮。
察觉到圆桌上其他人投来的目光,顾云声解释了一下:“要我去应酬,刚才推掉了。”
白翰点点头,指著剧本说:“那就继续吧。刚才说到第七十页。这里以後一直到一百一十五,我又有了新的想法……”
结束碰头之後差不多十点。,顾云声被白翰一直冒出的各种新念头搅得头晕脑胀,看其他两个编剧的脸色,也不比自己好到哪里去。去地下车库取车回家的时候恰好碰见也开车离开的林况。林况摇下车窗:“结束了啊?吃过饭没?要不要一起宵夜?”
顾云声苦笑:“林况,你要劝劝白老爷,这片子一拖再拖,好不容易没几天就要拍了,他还是三天两头地改,我真的有点吃不消。又不是第一部片子了,他这是怎麽了?”
“我也知道你辛苦,这样拖著也不是办法。但他是什麽人你也清楚,要做的事情非做成不可。本子我也看了,越来越好了,不是麽?”
顾云声沈默了一下,发觉自己确实无法反驳林况最後一句话。末了应一句:“不能因为是老白,你就打偏手。生意归生意,这片子到底要上院线的。他和你对电影都有爱有追求,我可没有。”
林况笑了笑:“不会血本无归的。这点分寸我有,再说我还要吃制片这碗饭呢。”
听他这麽说顾云声也随著笑了一个,点点头:“我还有点事情,先走一步。你也辛苦了,早点休息吧。再会再会。”
告别林况他钻回车里给市台的朋友打了个电话,一听对方还在台里加班,顾云声挑了挑眉,说:“那我现在就过来。对,你把清安寺维护的新闻和专题都拷我一份,剪出来的片子就很好,原始素材就不麻烦你了。”
拿到要的资料再回到家,已经半夜了。顾云声把客厅里所有的灯都打开,开始看清安寺的新闻。他朋友最近跑的就是清安寺这条线,所以顾云声还在台里和他聊了一会儿,从清安寺到市政府最後才绕回T大,迂回地打听著自己想要的消息。
倒好酒,顾云声倒在沙发上,一条条地扫新闻,等著自己要看的那一条。酒精和整日的工作让他眼皮重得像石块,意识却很清楚──前天他在午间新闻里听到清安寺维修工程的专家组班子落定,其中江天在镜头中一扫而过。
镜头太快了,顾云声觉得越发看不清楚,定格慢放也毫无帮助。他就一遍遍地重放,又在每一次重放时自我嘲笑。他有十年没有见过江天,偶尔的音讯也是从别人那里得来的,他以为时间真的把一切都掩埋了,原来一切只是自欺欺人。
睡著之前他想著第二天要打电话给林况,给黄达衡,但是最後他对自己说,要去清安寺。
顾云声一觉睡到第二天下午两点。他又在沙发上睡著,起来四肢和背部都委屈地和他别扭著。一看手机未接电话十几个,都是白翰或者他办公室打来的。但是顾云声忽然恶向胆边生,不仅没回,索性把电板也拔了,什麽也没带地去了一趟清安寺。
碰上堵车,原本一个小时的路程开了两小时。尽管有GPS,在高楼环绕下找到清安寺还是费了他不少工夫。等到真正停好车来到挂著“清安寺”三个柳体字门匾的庙门口,顾云声发现,已经过了参观时间。
顾云声毫不犹豫地报出江天的名字,说和他约在这里见面。说这句话时他心里一点底也没有,他根本不知道江天现在人在什麽地方,甚至也许连此时江天就站在他面前,他都可能认不出来。然而在他说完後,还是有那麽短短的一刻产生了错觉:他们确实约好了,而江天正在里面等他。
也许看门的人无法分辨这一段时间以来在寺庙里来来往往进出的众多专家和工作人员,打量了几眼顾云声,很爽快地挥手让他进去。
一进门第一进院子里的几棵老槐树被忽起的晚风刮得枝摇叶动,沙沙的声音几乎盖掉顾云声的脚步声,他踏著落叶慢慢往里走,一进又一进,每一个院子里都有人,大多是准备上晚课的僧侣,也有穿海青的居士,当然还有一些看起来和顾云声无甚区别也许就是为维修工程做前期准备的工作人员,每个人看来都忙碌而安定,连走路都很有目的性,愈发显得四处漫逛张望的顾云声突兀。
清安寺据说是多年前的大官舍宅为寺,所以比一般的庙宇都深些,顾云声足足走了六进,并没有见到江天。走到最後一进,他回身张望了一下最後这个院子,此时只有他一个人,於是就找了个台阶坐下来,不记得发了多久的呆,一回头抬眼,发觉正坐在藏经楼的门口。
渐渐天色暗了下来,起了云刮起风,加上四周都是古建筑,显出难言的黯淡。顾云声看了看手表,快六点了,他从高阶上跳下来,决定原路返回。
回去的脚步就快了很多,但一连走了两个院子一个人也没见到,顾云声心想大概都上殿去了,脚步愈发快。跨过一道门就是观音殿前面的院子,却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人了。
那三个人,两男一女,在院子的西北角,靠近殿堂的阶基,站得稍远的一个在照相,另外两个人则在根据他说的做笔记。这等光线下看清那几个人的面孔已经很困难了,顾云声尽量不动声色地走近一点,对方似乎在全力工作,并没有发觉有一个陌生人走过来,或是即使发现了,也没有余裕分出半分注意力。直到顾云声近到都能看见离他最近的那个女孩子手腕上的金镯子,那三个人才像是忽然被打搅了,几乎在同时停下手上的事情,转过脸来。
“请问有什麽事吗?”
女人的声音轻柔而优美,顾云声没有理会。他微微皱起眉头,目光从十步之内的三个人身上滑过,又最终落在年纪最长的一个人身上。对方也在看著他,并且毫无迟疑地开了口:“顾云声,是你。”
顾云声却想,他没有第一眼认出江天来。
还记得最後一次见面的那个夜晚,两个人躺在草地上,紧紧抓住彼此的手,好像永远都不会分开。他们都喝醉了,不说话,仰面朝天直著眼睛,漆黑的天空全是星星,冰冷的,仿佛随时都会倾砸下来,而他们就在下一刻双双化作齑粉。
那时顾云声记得自己手脚僵硬,脖子也僵硬,大抵是酒精在身体里肆虐。也记得自己每隔五分锺就扭过头看江天一次,他尤其记得黑暗中江天侧脸的轮廓,离他那麽近,清晰得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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