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子衿----苏菲·周[上]

作者:  录入:02-19

密室阴暗,显得五人前一排明烛,越加刺人眼目。烛具全是白色,烛火前,几个年轻人一身麻衣,面无表情地站成一排。他们身前一人,縗絰冷颜,却不是朱晓客是谁?
室内苦禅、华惊龙及独孤仞三人早已醒转,独孤仞正破口大骂朱晓客卑鄙无耻。苦禅和华惊龙则不语看着他,似也要向他讨个解释。
南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方扶南” 被绑于他身边一椅,此时正悠悠醒来。他看见南风来,不觉一愣,又低头看到自己,“啊哟” 出声。
南风来本对他恨极,这时与他同病相怜,竟削减了不少恨意。
朱晓客见“方扶南” 也醒了过来,这才开口道:“都醒了么?很好。”
独孤仞气道:“好你个鬼。亏你是一代宗师,竟使出这么下三滥的手段迷倒我们,说出去也不怕被人耻笑?哼,我就知道:什么名门正派,什么正人君子,都是群当面一套、背里一套的奸诈小人……”
他骂得口沫横飞,忽听华惊龙大喝一声:“住嘴,让他说!” 他音若夜枭,被密室四壁一撞,震得人耳膜生疼。独孤仞心里一凛,虽不甘,却也暂时住了嘴。
苦禅念了声“阿弥陀佛” ,也问朱晓客道:“晓客,这是做什么?”
朱晓客面色阴沉,眼角眉梢却哀戚露显,他苦笑道:“苦禅大师、华兄,你们可记得:当初我退出崆峒,到了洛阳,买下这座山庄,为何取名‘金牡丹’ 么?”
华惊龙道:“你喜爱牡丹的事,谁不知道了?不过取名‘金牡丹’ ,是为了令爱吧?”
朱晓客点头道:“不错,我给她取名朱妍,字牡丹,她生得美丽可爱,聪明伶俐,兼之温婉大方,善体人心,我丧妻之后,不曾续弦,得她相伴,实是解了不少寂寞。她之于我,便如一朵金牡丹般珍贵。”
他双目呆视前方,似是忆及女儿过往种种,一时沉默不语。
华惊龙和苦禅知道他心中恨事,也都不去打扰他。
“方扶南” 却忍不住道:“不知朱前辈的千金,与我等又有何瓜葛?”
朱晓客被他唤回神思,轻轻地叹了口气,道:“我的女儿,五年前死了。”
独孤仞“哼” 了一声。朱晓客冷冷扫他一眼,忽而目露凶光,对面前诸人道:“凶手,就在你们之中!”
他此言一出,众人俱惊。独孤仞气急反笑。华惊龙须眉皆竖。苦禅似也有忿忿之意,却强行克制了自己,低头念佛。南风来则全然莫名其妙,去看“方扶南” 时,他却避开他目光,南风来似觉他浑身颤了一颤。
朱晓客道:“你们不要笑,你们若也如我,唯一的女儿在五年前被人杀死在华山脚下,五年来你四处追查凶手,一日一夜也难以安宁,怕到了今日,也会如我一般激狂。”
独孤仞听他声音中满含悲愤苍凉之意,心中忽涌怜悯之情,便收了笑,道:“你查得确实了,五年前在华山杀你女儿的人,便在我们之中?”
朱晓客道:“五年前大年初一的晚上,我心口疼痛的老病发作,药石无效。妍妍担心我的病,冒着风雪去华山影落春找石扁鹊石大夫。哪知她到了山脚,似是看到了什么熟人,她要随她同去的一个老仆等着她,自己离开马车,追了过去。她一去就再未回转。老仆怕她出事,寻去一看,她果然出了事:她……她仰天倒在地上,脖子上一道剑伤,血流了满地,眼见是不活了。老仆知我对她爱逾性命,怕我责怪迁怒,竟抛了她,一个人逃走了。我辗转找寻他多年,一年多前,终于在武汉找到了他。”
他双手一拍,他身后一排素衣人中,站在左首之人跨前了一步。
朱晓客道:“余生,那晚你见到了什么,你再给这里的几位说说。”
余生年有六十多,身子骨尚健朗,肤色黝黑,额头几道皱纹,纹理深刻。他闻言战战兢兢地道:“那天凌晨,我赶着马车,一刻不停地将小姐从洛阳拉到华山。到山脚下的时候,小姐正要下马,忽然看到了有几个人的影子,在上方闪过。小的眼花,没怎么看清楚,但小姐说:‘咦,余生,你看那边走过的两人,像不像苦禅大师和华世伯?他们怎么会在这里?我爹爹的病,不知他们有无办法治疗。你在这儿等着,我去追他们。’ 然后她顿一顿,又说:‘华世伯手里牵了个孩子,莫不是方叔叔的儿子……’ ”
他话未完,华惊龙当先怒道:“胡说,五年前正月我在武当闭门练功,何时到过华山?你受何人指使,如此污蔑我?”
余生朝他看了一眼,吓得浑身哆嗦,话也说不连贯,却仍坚持道:“这是小姐最后的话,我……我化成灰,也记得的。”
华惊龙心中恨极,余生腿一软,向后便倒。朱晓客扶了他一把,沉着脸,道:“妍妍看见的那个孩子,真是方世雄的儿子么?”
余生大胆瞅了“方扶南” 两眼,又去瞅南风来。南风来吓了一跳,见他目光,心中隐有不详预感,果听他道:“我没怎么看清楚,只觉得:那孩子侧脸……和……和这位小爷倒有些像。”
南风来见朱晓客冷冷目光落在了自己头上,急忙分辩道:“你看错了,我何时与华道长一起夜上过华山?” 话一出口,华惊龙恼怒的目光便扫了他一眼。南风来连忙闭嘴,心中却暗叫倒霉,又奇怪:“莫织林五兽不是一直在暗中保护我?怎么我出了这种事,他们却还不现身?难道他们行踪曝露,也被抓了?”
朱晓客见余生吓得不断哆嗦,便命人将他带下去。
华惊龙瞪着朱晓客道:“晓客,你我多年交情,我是什么样人,你不是不知。难不成你真信他的话?” 他心中忽然一动,又道,“小心别是魔教妖人唆使人来挑拨离间。”
朱晓客道:“华兄,我知你痛恨魔教入骨。当年他们这般折辱你和你的新婚夫人……”
华惊龙怪目一翻,厉声道:“往事不必再提!”
朱晓客道:“好,那我问你,现在若有人告诉你:魔教的大头目们便混在外面来的那些宾客中间,你是信是不信?是杀是不杀?”
华惊龙一震,垂首半晌,道:“若真有这样的消息,我恐怕,会派人围住大厅,宁可错杀三千,也不放过一个。”
他此言一出,除朱晓客及苦禅外,余人都讶异非常。他痛恨坠仙教之名虽早已远播江湖,但没人料想到,他竟痛恨至斯。
“方扶南” 想起自己出身,不禁心中泛冷。
朱晓客冷笑了数声,道:“既然如此,你便该体谅我。”
华惊龙叹了口气,道:“我知你伤心气愤,只是那天,我确实不在华山。而且令爱不是……”
朱晓客打断他道:“不必多说。我也不会胡乱杀人。只要你们告诉我:五年前正月初二早上丑寅时分,你们在何处。若所言确实可信,又拿得出凭据,我便放你们走。若含混不清,或无人可作证的,那么,我也借华兄一句:宁可错杀,也不放过。”
苦禅这时抬头,看了他一眼,道:“江湖中多漂泊之客,平时在哪儿,未必记得。就算记得,一时三刻间又哪里去找证据?老和尚若说记不得那晚在哪儿,你是否连我也不放过?”
朱晓客对着他深深一躬,道:“大师还是仔细想想的好。反正妍妍死后,我是早已不想活了,今日做了这种事,也再无面目苟活人世,却不希望大师也被我牵累,未脱六道,又落轮回。”
苦禅低头不语,似作思索。
久未开口的独孤仞忽然道:“你说来说去,却不知这事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朱晓客道:“和你原没有干系,但谁叫你自己闯进那间屋子?那屋中的黑牡丹,是我特意向张锦圆买的,花朵遇风,引来黑斑彩蝶,两下反应,就飘出了厉害无比的‘蝶醉’,任你有怎样深厚的内功,也躲不过它的威力。我问完这些人话,该杀的杀,该放的放。想来这些人,顾念崆峒派的面子和江湖大局,还不至于将今日之事宣扬出去。你么,哼哼。”
独孤仞一听大怒,却沉声道:“我远在东北,不与你们‘狼狈为奸’ ,我又向来实话实说,你怕我毁坏你和崆峒的名声,便决意将我杀了灭口,对不对?”
朱晓客沉默不语。
独孤仞冷笑了两声,忽然“刷” 的一声,竟然离椅站了起来。看原先缚住他的金绳,绳结未动,绳子却掉落在地。
朱晓客瞥一眼地上金绳,心中暗暗吃惊,脸上却不动声色,道:“你中了‘蝶醉’ ,还能用《缩骨功》 ,武功确有独到之处。可惜了。”
独孤仞冷笑道:“可不可惜,现在说还为时过早。”
他虎虎一拳打向朱晓客面门。适才余生出去时,他已看见了密室一隅的角门,要待朱晓客闪避自己拳头时,趁机跃至门边,破门而出。
哪知朱晓客于他来拳不闪不避,抬手一掌,《飞龙掌》 旋踵间便至他胸口。
独孤仞内功别开生面,故能于中毒之余,仍强吊起一股内劲抵抗。但强吊起的内劲如无源之水,自不能与平日相提并论。朱晓客武功与华惊龙在伯仲之间,轻轻一掌,独孤仞便飞了出去。
他背脊在墙上重重一撞,人慢慢顺墙滑落。
众人瞧他,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嘴角挂着一缕鲜血,似已死多活少。
一名素衣人上前搭了搭他脉搏,又翻了翻他眼皮,回身对朱晓客道:“师父,他死了。”
苦禅深深叹了一口气,低头念经超度。
朱晓客脸笼寒霜,道:“诸位,若拿朱某刚才的言语当耳旁风,这便是前车之鉴!”
他说着拂袖离开,一众素衣人也鱼贯跟他出去。
不一会儿,又有两个素衣人回转,其中一人道:“华掌门,师父有请。” 另一人上前给华惊龙松绑。
华惊龙一动手脚,发现行动仍与常人无异,只是运不起半点内力。他“哼” 了一声,随二人离开密室。
南风来正自茫然,忽听身旁“方扶南” 问苦禅道:“大师傅,五年前正月初二丑寅时分,你也在华山么?”
南风来听他声音细颤,微觉奇怪。
苦禅道:“出家人不打诳语。那一夜,我师兄苦慧圆寂,我和我的弟子们、以及嵩山上几座庙宇的住持一起守夜。” 他言毕叹了口气,似颇遗憾自己证据确凿,颇为担忧地看了看南风来与“方扶南”。
“方扶南” 强笑道:“朱小姐只说看到个孩子似是我。但五年前我还是个孩子,又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杀人?”
苦禅道:“朱姑娘还说见到了华道长与老讷,华道长与老讷那晚又何曾去过华山?人眼所见,本来是虚;人言所述,更加虚妄。可惜人心自有执迷。晓客早被妄执覆盖本心,风吹草动,杯弓蛇影,他又哪里是要找杀她女儿凶手?分明是借机杀戳,以恨之妄相,替其痛之妄相而已。”
南风来听不懂老和尚打禅机,心道:“五年前那一晚,真正的方扶南,想必是一直呆在影落春,丑时过后,才听到警钟,奔赴万丈阁。这小子,却被关在暗室中,后来影落春大乱,我看到看守他的李福也在万丈阁。他必是趁那会儿跑了,却又有谁能证明他在何处?”
他侧头看看“方扶南” ,见他垂首蹙眉,神情颇为忧急,不由得有些幸灾乐祸。忽又想:“他做什么这么担心?只是怕找不到证据么?还是说……”
这时又有人来,请走了苦禅。
密室中只剩“方” 、南两人。
南风来忽然冲“方扶南” 道:“君青衫,别来无恙?”
“方扶南” 一惊,抬头看他,随即醒悟自己上当,一脸懊悔。
南风来却大是得意,道:“果然是你。”
君青衫没好气地道:“是我便又怎样?你是南素仙的侄子,你们当初害死方世雄,以为大夥儿不知道么?你的话,又有谁会信了?”
南风来大怒,细想一想,却也不无道理。但他随即想到叶初晰在最近的一封信中说:正携方扶南尸首回华山,不日即到。便微微一笑,道:“我的话,人家便不信,见了方扶南的尸首,他们可就会信了。”
君青衫更不屑,道:“他和当年长得大不一样,谁知你们是不是随便找个人杀了,冒充他的尸体。”
南风来一想有理,但仍强辩道:“不会的,认得出的。”
君青衫似满腹心事,低头思索,不再理睬他。
南风来叫了他几声不应,忽然又起疑惑,道:“你在害怕什么?难不成是你杀了朱前辈的女儿?” 他本是随口说说,要气气君青衫,谁知话一出口,君青衫脸色大变,颤声道:“你别……别胡说,那天我一直在影落春庄里。”
南风来心“砰砰” 直跳,忽想:“那晚方扶南自是在庄里;君青衫呢?他趁乱逃走,丑寅时分,不是正好一个人在山里?难道真是他遇到朱小姐,一言不合,将她杀了?”
这时,朱晓客弟子回转,接了君青衫出密室。
南风来一人留在密室中,越想越肯定:必定是君青衫那晚杀了朱妍。朱妍见到的那两个大人,怕就是来华山与他汇合的坠仙教中人。
“魔教让那小鬼混入影落春,定有重大图谋,哪知他和我比武之时露了真相,为江伯伯所觉,功亏一篑。是夜,他趁乱逃出影落春,或是被来接应他的魔教中人救走。几人在山中商议下一个毒计时,正好被朱小姐撞见,便杀了她灭口!”
他想通此节,胸口鲜血潮涌,激动不已。
他从小讨厌君青衫,第一次败给他,他视为生平奇耻大辱。今日,君青衫又在众家英雄面前抢尽他锋芒。他一猜得君青衫是杀人凶手,随时可能被朱晓客处死,便心花怒放。
随即又想:“那小子狡猾得紧,若他冒充方扶南到底,可不就有了不在场的证据……嗯,那我便拆穿他的谎言。反正朱晓客说过:宁可错杀,也不放过的。”
正想到激动处,朱晓客已派人来押他去别室受审。
南风来心道:“他们还来提我,定是那小子花言巧语,骗过了朱前辈。但愿朱前辈还没放走他。”
他被带出密室,走过一条黑暗甬道。一个素衣人在右边墙上抓按了几下,壁上一扇石门洞开,里面是另一间与方才差不多的密室。
南风来见朱晓客倚墙站着,他身边一排明亮白烛,烛火前一排縗絰打扮的人,胆先怯了下,随即却大声道:“朱前辈,我已知凶手是谁了。”
朱晓客看了他一眼,似乎毫不吃惊,道:“哦,是谁?”
南风来忙忙道:“便是那个自称‘方扶南’ 的人,他才不是方扶南,他是君青衫,他……”
他要将自己适才一番推断告诉朱晓客,朱晓客却讥讽一笑,打断他道:“真巧,刚才那个‘君青衫’ 也说:你便是杀我女儿的凶手。”
南风来一怔,气得瞪大眼睛,待要分辩,朱晓客手一挥,不耐道:“五年前正月初二丑寅时分,你在哪儿?”
南风来道:“我……我自是在影落春里。”
朱晓客道:“谁能证明?”
南风来道:“我……我……” 那日事情繁多,千头万绪,有些话还不能出口。适才他一意思索君青衫是否凶手,想只要证明他是,自己自然撇清干系,却不料事情发展,大大出人意料。
他吞吞吐吐,朱晓客更加不耐烦,忽道:“我数三为限,你若不能作答,便只好先下去陪我那孩儿。” 说着从身边素衣人身上抽出一柄宽刃剑。
南风来想到他适才诛杀独孤仞的决断,不禁腿软,听他数“一” ,突然大叫道:“五兽,五兽!快出来救我!五兽……”
朱晓客冷笑一声,忽的一拍双掌,密室中角门一开,素衣人前后拖了五人进内。这五人衣衫打扮,极易使人忘却,唯每张脸,都极有特征:一个似猴,一个似鹿,一个似熊,一个似虎,另一个,却似鲨鱼。此时五人均昏迷不醒,随素衣人摆布。
朱晓客道:“这五人偷偷摸摸进我的庄子,躲在我的屋外。金牡丹山庄是什么地方,我朱某人又是什么人,能随意任他们乱窜么?”
南风来一见五人模样,心中便一片冰冷。朱晓客盯着他,如猛兽盯着猎物,哪还有丝毫日间温厚长者模样?他眯细双眼,启唇道:“二……”
南风来急急在脑中搜索字句,偏偏一个字也想不起来。眼见着朱晓客的嘴唇张开又闭上,闭上又张开,一个“三”字,刚刚出口,他便连人带剑,到了南风来面前。
南风来仿佛有柄大锤在自己脑子里重重一敲,破口大叫道:“慢着!”
推书 20234-02-18 :一塌糊涂----Canj》: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