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令抬头看着大仙,虽然男女有别,然情无别。作为娘的时候,从这张面庞上得的全是宠爱教育;作为大仙,还是能看到往昔的慈祥。眼眶泛着红,鼻头冲着酸。“娘,令儿苦……”
“令儿?……”
灵令抽噎着回头看见右相。
右相脸上如大仙一般地慈爱。
“爹?……”
灵令的眼泪直直地流着,这是他世上最后的一个亲人:“爹……”
右相迈上前来,先给大仙作揖:“大仙……”
大仙颌首笑着:“无须作礼。想来牵你魂来的散仙已然告诉了你,你的前生今世……快快儿与令儿道别了,然后随我一齐去见王母……”
右相回头看了看这般的大宅子,看见那边灯火通明的,不觉笑了笑。“鬓从今日添新白,菊是去年依旧黄。”
右相回转过身来,看着灵令上前了几步触摸着他的额头,灵令看着右相。
右相轻轻一笑:“令儿这番撒娇倚欢的姿态,为父还是头一次看见。以前只以为令儿孤僻,原来是为父与令儿不亲近……”
灵令看着右相,痴痴地唤了一声:“爹……”
一阵狂风经过,灵令迷了眼,忽而风住了再看大仙跟爹都不见了。他慌乱地喊着:“娘!爹!——娘!!爹!!——”
“令郎儿……”
灵令顿了顿,回头看着。原来是石醋醋。
石醋醋微微作礼而后做笑:“还有一事请求令郎儿……”
灵令呆呆地看着她们。
石醋醋盈盈一笑却透出了几分难色:“请令郎儿在花园里立一石榴色旗幡……”
灵令不解。
石醋醋解说着:“昨日前来的是封家十八姨……”她在封字上拉长了音,眼神闪烁着。
灵令并没能立时明白,想了一会儿,突而眼睛一亮正欲张口说,石醋醋纤指挡着他欲说的唇。石醋醋眼眸一转,眼珠子滴溜溜地,煞是可爱。“既已知晓,何必说出。”
灵令顿悟,点点头。
“……醒醒……”
灵令睁开眼睛,看见玉。玉眉间蹙起,脸似怜悯状。
“怎么了……”灵令抓着他的手。
玉垂目道:“右相他……去了……”
去安排石榴旗幡的时候,玉问他,为何如此做。
灵令悠悠道:“去而上仙……入望仙驾——让人去做吧。”
玉看着他:“你不走吗?”
“为何要走?”
“他要你的命,去陪右相……”
“为何不动手?”
“要了我的命,我也不会动手……”
灵令突然想起梦里大仙嘱咐的事,抬眼看了下玉。眼皮子打着颤,嘴角微微抽了抽。
只是玉没有动手,自有人动手。
刀客的刀已经架在了灵令的脖子上。
与此同时,玉的剑刺在他自己的腹里。
灵令不以为玉这样做,刀客就会放过他。
刀客动容地看着玉,玉看着灵令对着刀客说:“若你不把他送到灵山——我让庞家绝后让裘家取庞而代之……”
刀客蹙起眉头,伸手一挥,从旁的地方钻出一大堆乌衣人。
灵令只听过一次刀客的声音。
“你们把玉主子带回去。”
只听到这一句话,之后的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六年后,灵令才见到了玉。庞玉。气喘如丝,面色如纸的庞玉。
见着庞玉时,灵令像六年前看见他爹一样,不受控制地流着眼泪。
忍说玉是:
剑眉入鬓目如星,上唇带珠角如玉。
庸说灵令是:
青竹不比人清高,白梅不及他冷傲。
他们说,他们两个都是这个世上不凡的男子,偏偏遇上了。世上本来只应该有其一就足矣,偏偏有两个。
听到这一句时,灵令满脸的泪。
这六年里他一直不明白为何大仙那句话——好好待他。见着了庞玉,他才明白为什么要好好待他。
帝影是皇帝的影子,他们享受任意出入皇宫的责权任意处死高官豪爵,执掌影兵兵权。影兵每一个都抵得上十个训练有素的精兵。一直以来不是裘姓族人就是庞姓族人。但是作为帝影,为了保证他们的忠诚,在他们生下继承人后就必须自宫。而庞家人已经连续三代得宠,引起裘姓人的不满他们在暗中以取代庞家人为第一要任。
庞玉就是那个庞家人。
就是一向急性的忍,看见他们两个相伴着下山时也忍不住叹了一声道:“玉人玉人,愚人哪……”
然后听说庞玉死了。
灵令失踪了。
后来皇帝遇刺,天下大乱。据传帝影一族庞家的最后一个小主子也在某一个雷雨交加的夜里被人掳走了,从此无音讯。
林妖娘转身出了屋子,也是他刚走出了屋子,就有一个两个三个人,在他面前摔了一跤。无论是呻吟声还是动作,都是一般无二。他嘴角微微上扬,不多看地往一边避让着走着。
真不知这人做什么想的。这张好面皮子他都不爱惜,别人却爱如命。
林妖娘不禁望天一叹。
不管男女,哪一个不是因为他的脸皮子爱他,他一定会珍惜这个人。一辈子陪同,至生至死。但是——林妖娘勾唇一笑,这个人容貌一定要比他出众。眼眸轻轻一转,林妖娘的笑容加深。他这一笑,同一条路上迎过来走的人大半都傻了,剩下的连脚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了。
林妖娘敛容环顾了一遍,他不是看这些傻掉的人而是寻找着土工匠阿狗的屋子。正这时,有人驾着骖马快速地奔来,骖,就是三匹马驾的车。这马来势汹汹,扫飞了好几个路人,还有几个被这股风扫倒。那驾车的也不管路边人可能会受伤,只听见哈哈一番大笑随着那马车一同过去。
林妖娘也受了惊,还好旁边有一户开着门,他被拉了进去。缓定了气神,林妖娘道谢后才发现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关上了。
过了一杯茶的功夫,这一户人家的门被踢飞。路上之人差点又要遭受横祸,他们纷纷地围了过来看是怎么回事。
林妖娘走出来时很是狼狈:衣服被人撕破了,露出了白皙的胸膛。从那袒露的胸膛上可见,就刚才一会他遭受了怎样的蹂躏——多处的指甲痕印,还有皮开肉绽的小地方。活生生地就像被刑讯的犯人。
林妖娘皱着眉头,环视周围的人,不知从何处来的一把皮鞭在他手里握着。他轻悠悠地一扬,鞭子甩了三个圈,旁边的人吓得忙让了让。纵使他们有多眷恋那张绝伦的面庞,也很是爱惜自己的命。
无怪乎林妖娘的脾气与日俱增。
颐辛镇的民风向来不拘小节。女人中意男人,都可以决斗,这种半路上把人拉进屋子里的事就更加寻常了。
这种民风已经不能用不拘小节来形容,林妖娘心里骂了一声。
林妖娘既然不介意别人叫他林妖娘,自然不会以伤风败俗这种老套的词来形容,他骂,有他的缘由。
这颐辛镇的镇长张诺曾担任京城府衙府尹,曾是皇帝的门生,可是因为过于正直所以被贬职,由三品府尹到了九品的镇长。按说有他这样正直的镇长,颐辛镇不至于民风日下。人家也说只有上梁不正下梁才会歪,可这张诺偏偏被开放的民风影响了。他这样一个正直的人都变得放浪不拘,颐辛镇的恐怖可见一瞥。
话说回来,要不是这边民风这么开放,也不会吸引来那么多变态的退休官员。
一个人修了大半辈子的好名声就败在了这开放的名风上。
想想真可怕。
当然有这样开放的民风若没有制衡的,颐辛镇早就不存在了。朝廷每三年遣散的老兵就送到颐辛镇上来,与颐辛镇外三里外的禁军交接。颐辛镇是水乡,东南方与东方各有两个港口,来往的商队比颐辛镇上的狗还多。因而三里外的禁军就占了全国禁军的十分之一。
要不是爹说他的命中之人在颐辛镇上,就算被烧死在山上他也决计不下山。
到了土工匠阿狗的住处,刚走到门边正准备敲门时听到里面阿狗在哭号着。他想了想,敲了敲门。
“谁啊!”阿狗哭囔着打开了门,看见林妖娘时呆愕地看着他。“啊……是林妖娘……”他说话的舌头开始打结。舌头捋不平,脸上只剩下了傻笑。“嘿……嘿嘿……”
林妖娘冷冷地掂量着阿狗平时里打桩的百斤重的铁锤,话语冷淡:“我家的土墙又坏了——上回我找你修的时候说什么来着的?”
阿狗哪听到他在说什么,只看见神人一般的人站在他的屋子前,衣摆随风飘逸着,好像一会风大了神人就乘风回家了。他突然扑上来,抱住了林妖娘的脚:“神仙不要走!”
林妖娘深怕是刚才一群人,忙抽开了脚退到一边去。
阿狗看着空空的怀,突然又嚎啕起来。
林妖娘朝天翻了个白眼,这个颐辛镇上的人见了都快一年了还是不能习惯。他真想早些遇到命中之人,然后就回到他的山上去。
“哟,朝天风退隐了就这副模样啊!”
一个声音从天上落下来——当然这不是青天白日里见着神仙了,而是一个人施展了高超的轻功而已。林妖娘正想着这个镇上的那个角落里还有会修土墙的,这么一会儿功夫来了这么一个人。突然林妖娘回头看着驾风而来的人。
那人摇着鹤翎羽扇,与林妖娘对视上,漏摇了片刻。为了掩饰他漏摇的那么片刻,那人唾弃道:“世,世上有这般,妖孽,真是,是民风日下啊!”
林妖娘也是人,他还要养活一个爹,还要经常修土墙;他脾气又坏经常弄坏了家具,所以他要做工,来养活自己。
林妖娘的工作就是捉妖。
其实他看不见妖,他爹看得见妖;不过他捉得了妖,他爹捉不了妖。
所以那个妖字起得恰当。
除了捉妖,他还帮衙门追捕江洋大盗通缉要犯。
除此在庆安寺里他还有一个解命摊。
有说媒的拿八字来给他看,他也解。
最近林妖娘在省钱,外面传他要娶亲,所以那些未出门的姑娘寡门的媳妇都不好命的聚了过来。
林妖娘敛眉看着那人,他还没作出态来,却听一阵风而过。再见,原来是阿狗飞了出去。阿狗的速度比爹还快——林妖娘微微蹙起眉。难道是深藏不露?
话说起来这个镇上还真有好些人深藏不露——谁也不知道林妖娘的爹就是当年弑君的右相之子。林妖娘微顿了顿,却听见阿狗阴戾的声音。
“你敢说神人的坏,看我不掐死你!”
林妖娘发现,虽然阿狗似乎有着深厚的内力,并且有着超高的轻功——却并不会善用。怎么说,阿狗飞出去之后就一直掐着那人的脖子,任那人击推踢吐血了都不松手。倒有些像是平民老百姓与人拼命时的姿势。再这么下去,阿狗纵是有深厚的内力也会被活活地打死。
林妖娘捋下一根头发,微微眯着眼睛,将头发送上。
那人感觉到时头发已经戳在他的脸上,足足一寸。他瞠目看着林妖娘,瞥着脸上的头发丝,而后眼神转淡:“好!好身手!”说着这一句话时他已经踢开了阿狗,从来处飞走了。林妖娘抬头看着,虽然看不见,却可以听见屋瓦碎裂的声音。他抿抿嘴往下看,阿狗躺在地上,挣扎地往这边侧卧。林妖娘顿了顿。
阿狗已经侧转过身来,他只是看着林妖娘的脚,再抬高一点头就吐了好些血。吐了一口血,他傻笑着:“神……神人……”
望之林妖娘万般感想。
世人这么爱美丽,难不成不知美景不常在吗?
“阿狗……上回我让你在土墙里架木桩,你似乎没有做。你怎么回答我?”
阿狗痴笑着:“……我……我只是想……多看看……神人……”
林妖娘叹了一声。
“……可是你……也没有给我免费筑墙啊……”
阿狗痴痴地笑着。他抬不起头来,看到的只是林妖娘的脚。
“……算了,我再找人修墙吧……”
林妖娘这一句说出,阿狗呜哇哇地哭起来,像孩子一般地哭泣。
林妖娘愣了愣。
阿狗哭喊着:“……不要……”
林妖娘淡淡笑了下,从阿狗身边离开了。
关于阿狗,林妖娘只知道,他比自己早两年来到了颐辛镇。是从水里游上了岸来的,他来到颐辛镇的时候就是痴呆的模样,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住在颐辛镇最高的七角上。那里本来是野狗聚集的地方,他住过去的第一夜颐辛镇上的人听到野狗乱吠,被吵醒了又灭灯而睡。镇上的人都道是阿狗已经被野狗咬死了,谁知他竟活了下去,原来的野狗竟乖乖地做了他的家犬。由此,他被叫做阿狗。
林妖娘来到霓裳铺。
霓裳铺子里没人,却可见地上柜上都散落着的衣服。
这里遭劫了?不知爹的衣裳有无碍事……若是爹的衣裳没了……
正林妖娘想着时里面有人撩帘而出。
来人正擦着眼角,一抬头看见了林妖娘。跟外面的人一样,先愣了愣而后软笑着扭腰上前来:“哟……林妖娘可是难得来我这霓裳铺啊!”
虽然林妖娘名字有个妖有个娘,可它是有来源的。
因为林妖娘捉妖,所以妖有来由;因为姑娘们总是在他的屋子前后转悠着,得不到林妖娘的男子们在嫉妒心里骂他是娘。
名字虽有一个娘字,可林妖娘言行举止丝毫女气也没有。
男子爱他的面容,女子也爱他的面容。所有的人都爱他的俏颜,就连爹有的时候也会失神地看着他。只有林妖娘不爱自己这张面容。
二事:(下)
林妖娘冷眼看着霓裳铺的老板花霓裳。
花霓裳是男子,可言、行之中无一不露出他学习女子姿态的痕迹。世上有林妖娘不爱惜美颜之人,有花霓裳这般憧憬女子之人。应是:秋忧冬愁春伤感,人生大多不如愿。
花霓裳何尝不也是一样在冷眼看着林妖娘。
这林妖娘果然如传言那般,玄珠轻轻一转,灵眉微微蹙起,只这一瞬间就想着为他抚平。花霓裳轻叹一声,这妖娘果真就是妖娘。他还有些歆慕。他若是有这般容貌,有着这般多的人喜爱,纵是死了他也愿意。花霓裳看到店铺里乱糟糟地样子,不由得哀叹。这般模样给林妖娘看了去,还不知心里怎么嘲笑于他。他强颜做出欢笑:“林妖娘可是来取尊父之衣?”扭腰到了柜台里,俯身从一个不起眼的柜子里取出了一件玄衣。
林妖娘默然上来翻看着衣裳。
花霓裳忍耐着看着他。
过了一会,林妖娘淡淡一笑,笑眼看着花霓裳:“花掌柜果然好手艺……”
花霓裳痴痴地看着林妖娘。
“不知定钱付了多少?”
林妖娘爱不释手地翻着衣服,这衣服不管从衣饰还是色彩都是他所钟爱的。他都舍不得带回去给爹了。不过说起来爹的眼光很好。这花样是爹描的,在家里他看过爹描下的纸样。
得不到回答,林妖娘笑着抬头来看,笑容顿时收敛起来。
花霓裳现在的尊容就跟刚才在阿狗脸上看见的一般,痴痴地笑着。毫无掩饰地表露出他们的钟爱。
林妖娘轻咳了咳。
花霓裳不必阿狗,他很快回过神来,他也轻咳了咳低下了头。
林妖娘只得再问一遍。
“定钱付了多少?”
花霓裳泛红着脸:“……咳……一共五百文……定钱并没有付……”
林妖娘咬了咬唇,爹那个毛病又犯了!
灵令在家打了个喷嚏,打完之后他轻轻地笑着:“药儿又开始骂爹了……”眼珠子一转,他嬉笑着:“……念在药儿多番记挂着爹,爹就出去给他买些好东西来吃……”
林妖娘这边不像灵令只是轻轻地打了一个喷嚏,而是前仰后合地笑着。
花霓裳诧异地看着林妖娘。
林妖娘笑得连眼泪都掉下来。笑得手都软了。
花霓裳不知林妖娘这是怎么回事,身子跟着林妖娘的晃动而动。
林妖娘好容易趴在柜台上,吓得花霓裳不知所措。林妖娘伸手抓住花霓裳,花霓裳看着他那如葱玉一般的手指,咽了咽。
扒着花霓裳,林妖娘才慢慢地减缓了大笑。
扒着花霓裳的肩,林妖娘才咬牙切齿地道:“这老头子……”
灵令张开手,手心里的碎绳随风而去。
他脸上的笑容却加深了。
“药儿啊……纵是你可以捉妖降魔,可爹毕竟是爹啊……”
灵令回身看着街面。
过了一会儿,三匹急马急冲冲地驰骋过来。
灵令微微瞥着那边一眼,忽然嘴角微微一扬。也不知什么东西飞了出去,只见那最前面的那匹马腿打了个弯就跪了下来。急马有一跪下,另外两个也被带着翻撅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