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里面人的哇哇喊叫声,灵令勾唇一笑。
林妖娘付了银两。
出了霓裳铺。
看见的便是他爹坐在对面唐璜酒肆里畅饮着。
林妖娘立时心生怒火。
灵令从酒盅里看到了儿子怒金刚的模样。微微一笑。这一坐一站的两位美男把旁边的酒客们都看呆了。
一个是米勒笑,一个是金刚怒。却皆是观音的尊神,仙女的玉相。
颐辛镇往来商客也各带有妻妾歌姬。纵是集她们全部美貌也累不及一个灵令,就不论甚父亲容颜几倍的林妖娘了。
“爹……”
林妖娘压抑住心火叫着灵令。
灵令笑嘻嘻地回头来看着林妖娘:“妖儿?咦?你不是找人回家修墙了吗?怎么还不去,在大街上闲晃什么呢?”
一个人狼狈地冲进了唐璜酒肆。
他吸引了大半人的眼光——因为灵令看了过去。
他吸引了全部人的眼光——因为林妖娘又看了过去。
这个人就是之前驾着骖马在马路上横冲直撞的主儿。
他趴在酒台上,浑然不知自己已成了众人焦点。“快!给我三斤黄酒三斤白酒!要那不掺水的!我给你一百两!”说着一锭金子砸在了掌柜面前。
掌柜微微做笑捋胡子道:“客官是初入这颐辛镇的吗?这唐璜酒肆有一个规矩,那就是一人一日不过一斤黄白之物。”
“什么规矩啊!谁定的!我可不管!我这华骝不给它三斤黄酒这白义不给它三斤白酒它们是决计不起来的!”
大堂里哄笑起来。
他们都不相信有这样嗜酒的马。
林妖娘回头看着跪在地上的马儿。
灵令回头看了下他儿子,轻轻作笑道:“这人是胡说的。那华骝跟白义都是天上之神驹,怎么可能八有其二被他据为所有!”
林妖娘轻蔑地笑着:“虽然是好马,却盗用神驹的名号,真是令人不齿……”他又轻轻一笑,“不过这马儿也有点意思,竟然酒量比爹爹还高……”
灵令蹙眉回头打了林妖娘一下,他这一声把酒肆里所有人的注意都拉了过来。
“就冲你这句话,我跟那马儿较上劲了!”
灵令离了座到掌柜那边,先是一巧笑而后道:“掌柜子的,你把全部的酒拿来,我偏要与那畜生比一比,到底是人厉害还是马厉害!”
八坛子白酒,八坛子黄酒。
马儿醉翻了,灵令还好好地坐在桌子上,悠哉游哉地晃悠着酒坛子。
林妖娘一点也不担心,虽然十六坛子白酒是十两纹银,十六坛子黄酒是八两纹银——比赛前早有说明,谁输了谁付账。自然马儿输了由马儿的主人付账。
这给骏马起了拉着周穆王去见西王母的八骏马之二的名字的主人叫公孙弈。
公孙弈是当今圣上异姓王兄之一象王公孙渊的三弟,也是三里之外禁军统领公孙柏的三弟。
灵令赢了酒赌,在家里酣睡了七天才醒。
林妖娘沉默地看着爹揉着头坐起来,突然他跪了下来。
灵令吃惊地看着林妖娘,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儿子这样子认服的样子,不由沾沾自喜着。
林妖娘盯着他爹,冷冷地道:“我跪,是因为你我爹!而我跪,又是因为从今天起,你别想从我这拿走一文钱!”
灵令惊讶地嘴都合不拢。
林妖娘说完,磕了三个头自己就站了起来。
灵令莫名地看着林妖娘出了屋子去,过了一会儿他微微笑着。
他出了门来,看见庭院里除了儿子林妖娘之外还有一个人。那个人他没见过。此外他还有一个是没有看过的,就是儿子那富含深意的眼神。细细一看,微微一愣才做笑。
这个人比林妖娘还美。
林妖娘看着这个自称是公孙熙的男人,嘴角微微上扬。
来颐辛镇最开心的就是这个时候。
林妖娘越想越开心,他越笑风流味儿越足,看得旁边的女人们越发痴迷。
公孙熙虽是比林妖娘美,就像林妖娘虽是比灵令美,各人有各人的好处。
灵令是俊朗,温柔如冬阳一般;林妖娘是美丽,张狂的性子让他如烛火一样吸引着众多飞蛾;公孙熙是绝艳,人长成这般绝非易事,无论男女,就该有他,也就该只有他,这已经是鼎盛之美。
公孙熙是象王公孙渊的四弟。
史有言:象王之弟,生时天有七彩云。他在边远小镇失踪,与他一同失踪的还有两个来路不明的人。
三事:(上)
“啪!……”
林妖娘听到声音走了出来。
“啪!……”
林妖娘站在门口看着敲盆击乐的公孙熙。
林妖娘倚着门,直到公孙熙发现他回头看着他。公孙熙看见是他笑了下。
“这是仿效庄子?”林妖娘淡淡地笑着。
公孙熙放下被敲出了一口洞来的盆,站起来:“庄子鼓盆只因他心无一物,而我鼓盆只为你。”
林妖娘微微动容,看着他。
公孙熙轻柔笑着:“令公过世七日,你七日连门都没开。怎叫我不担心?”
林妖娘看着他,忽而绝然一笑:“错了,他不是过世,而是成仙了。”他垂目看了下那只破洞的盆,“这似乎是最后一只盆了……”
公孙熙笑得灿烂:“所以,如果你再不出来,我就要闯进去了——到时也不知道会坏多少东西了——还好你自己出来了。”
公孙熙的破坏力就像他单纯的笑容一样是与身俱来。
这个林妖娘是深有体会。
就拿这个盆来说,你要击乐可以分出地段与轻重来。公孙熙却总是在一个点上敲,敲破了他就重新找一只盆,重新在一个点上敲。
公孙熙要冲进房里,不只是因为他担心林妖娘更是——盆没有了,银两在林妖娘那边。
林妖娘又想起爹还在的时候发生几件事:
(胖玉之尸)
有一日他到外地去捉妖,回来的路过城镇在校场那边看见两个应该在山上的人。他擦了擦眼睛,确定是他家里的两个人。
他在外围看见,公孙熙傻呵呵地跟着那些一同倚墙而坐的老人们说笑着;而他爹,则眯着眼睛看着阳光。
灵令被人称为冬爱——冬爱就是这冬天的阳光。
人人都爱这冬日里的阳光:冬日的阳光温柔,很可爱;夏日的阳光炙热,很可怕。
林妖娘暗暗笑了下。这两个,都有着显赫的背景,都是从富贵堆里走出来的;能同这些垂垂老人一同叙谈,能一同坐着木板凳,靠着墙壁学着老人那般贪婪的模样吸取着冬日里唯一的温柔。
林妖娘走上前来听到的是公孙熙好奇的声音。他在问这些老人们,这些板凳儿是怎么做的。那些老人们看他不懂就故意捉弄他说是在芭蕉树下跪一夜芭蕉仙送的。他一看见公孙熙认真了的眼神,忙上前告诉公孙熙,这凳子是用杨木打的。木匠那多的是。公孙熙却责备他不该这样污蔑老人。
林妖娘翻了个白眼,要不是他心疼公孙熙,他也不会告诉他这个二百五。这个二百五还说他污蔑别人。
老人呵呵笑着,笑得有些奸诈:“……小伙子怎么能说俺是骗人的呢……俺全家坐的青木板凳都是芭蕉仙送的!”他还装着忿忿地样子转过身了去。林妖娘明明看到他窃笑的模样,可是公孙熙那个二百五却用责备的眼神看了看他然后就追着老人道歉着。公孙熙在为林妖娘污蔑老人而道歉,林妖娘却在心里骂了五百遍二百五。
灵令微微发笑着看着林妖娘:“妖儿……什么时候回来的?”
林妖娘回头看着灵令,看见灵令身上穿着他离开是就穿的那件绣着鱼纹的瑶锦绸衣。他微微一顿:“刚刚回来……”
“妖儿给熙儿买了什么?”
公孙熙一听这话立刻从老人那边回来。老人撅嘴看着公孙熙,摇了摇头懒懒地挪了挪身晒起太阳来。
林妖娘干笑着将袖笼里的东西取出来。
公孙熙睁大了眼睛看着。“这是何物?”
只见那蜷缩起来不过拳头大的东西慢慢站起来,弹了弹后腿站立于林妖娘的手上。还没等那鸟不鸟怪不怪的东西站稳了,林妖娘又一收拳,将东西又藏回了袖笼里。他笑着看着灵令:“爹这回猜错了,这是给您带的。这东西有一个名字,叫玉,胖玉。”
灵令心弦一动,看着林妖娘的劲也认真了许多。许久他微微一笑:“熙儿,咱们回去吧……”
公孙熙很听灵令的话。比林妖娘还听话,比听林妖娘的话还仔细。
回山上的路上就将胖玉的来历解释了一遍。
林妖娘这次出去捉的妖名字叫思念。
是家里的女人思念常年在外经商的男人,思念成靥。
这种鸟儿叫尸。它第一顿吃的是人的眼睛,第二顿吃的是人的脚,第三顿就吃心。是思念成靥的产物。
可它的眼睛很漂亮,像玉一样。眼睛又不同于一般的鸟儿,圆圆鼓鼓的,就像把玉吹鼓了一样。所以林妖娘又叫它为胖玉。他这么说着鸟儿的来由时,灵令多番看着他。林妖娘不解,灵令最终化为一笑,随风而去。
听完了他讲的话,公孙熙清澈地眼睛盯着他,直到他有些发慌地移开眼睛。
公孙熙说:“你离开的这十三日里,我也很想你……为什么我养不出一只胖玉呢?”
林妖娘回首看着他,骂了他一句:“二百五!”
公孙熙正要问他为什么骂时被林妖娘狠狠地抱住。
林妖娘讲的故事只是一半,他到沂南的时候那个女人已经被尸吃了心了。就连她养的两个孩子也被吃了心,这尸还飞越了千山万水到了京城,吃了那个女人的男人的心。女人的男人死了之后,胖玉整天在女人的男人尸体旁凄厉地啼叫着。他到的时候看见尸在吃自己的心。
“傻瓜!”林妖娘一把横抱起公孙熙回了房里。
尸到了惠山上的第三天,死了。在他们三双眼睛注视下化为飞烟了。也是那次,林妖娘从他爹嘴里听到了仙这个字眼。
明明他们俩都知道那只尸是因为思念在世上余存的时日结束才飞烟化为乌有——它本是从无而有,化为飞烟也是常事——却从灵令嘴里道出一个仙字来。
尸到惠山的第一夜里。
林妖娘起夜时看不见身边睡的人料想他一定是去拜芭蕉仙了。便带上外衣出去寻着,结果在竹林里看见奇景。
公孙熙是跪在竹林里,跪着的人是公孙熙没错。可是他身后有一光,是发莹白色的光。林妖娘揉了揉眼睛,一切又回归到夜幕之色。
往前走了几步,听见公孙熙在与他膝前的一竹笋打着商量。商量如下:
“……小竹仙,这惠山上没有芭蕉,我也不知芭蕉是什么样……”
“要是问林,他一定不会告诉与我。”
“……所以我也就将就点,请你赐予我竹板凳吧!”
林妖娘无声地站在了他的身后,悠哉地道:“你为何要求板凳呢?”
公孙熙不防备林妖娘起夜,他吓了一跳:“因为……你不在的时候,我与令公,将屋子里的座椅都拆了……我料定你回来会生气……”
林妖娘懒懒地发问:“那你们为什么拆座椅?”
“我们不光拆了座椅,连八仙桌也拆了……”
林妖娘隐忍着问:“怎么连那个大蠢物也拆了?你们要做什么?”
公孙熙清朗地笑着:“做秋千!令公说,那是半仙之物,我们在这深山里居住,怎能没有这半仙之物?!”
“半仙之物?”林妖娘顿了顿,瞥了一眼公孙熙:“你又照书全搬?”
公孙熙撇撇嘴,站了起来:“索性就不求了!有你这捉妖的在,神仙也不敢出来?”
林妖娘嗤笑一声:“见了我捉妖的不敢出来的,那怎会是神仙?”
公孙熙涨红了脸,他咬了咬唇,瞪了林妖娘一眼。
林妖娘虽是被瞪了一眼,却很是受用。他笑着将外衣给公孙熙披着,又给公孙熙拂去膝盖上的杂草等物。
“林……世上到底有没有妖?”
林妖娘抬头揽过他往回走,笑着反问:“你心里有没有我?”
公孙熙望了他一眼不解地道:“有又如何,没有又怎样?与世上有妖无妖有关吗?”
林妖娘戏谑道:“莫不是忘了,我正叫妖呀!你心中若无妖岂不是无我?!”
公孙熙看着他,一会笑了:“……既然你回来了,秋千就由你做了!我们拆了那些个也做不好,如今连人坐之物也没有了……”
那个时候林妖娘并没有断了公孙熙的零钱。只是发现他连买米的前都买了桌子,桌子又拆了做秋千,经过秋千一事,林妖娘又断了公孙熙的零钱。
话说起来那两人也不平白地去晒太阳——他们打算晒饱了太阳好撑到林妖娘回来为止。
(初遇回忆)
这般的公孙熙总是与初次看见的公孙熙不同。
林妖娘总会情不禁地回想起那个时候的公孙熙,可奇怪的是,越想越想不起来。就好像有个叫忘的虫子把他的记忆吃掉了,他能回想起来的只是片段只言。不过不管怎么忘,他都没有忘记当时公孙熙对他讲的那番话。那番大胆的告白之言。
公孙熙听闻了三哥说跟华骝白义斗酒的人有一个儿子不亚于他的容貌。他好奇就来到了那个传说中的小木屋前。
看到竹门,他就叹了声。
“何人有酒身无事,谁家多竹门可款。”
“风过竹门疑,原是客人来。”林妖娘淡淡地从紫藤架下走出来。
公孙熙望过去。
他是踏着夕阳而来。二哥三哥说他是傅粉何郎,小心太阳大了把他晒化了。他不懂为何太阳大了会把一个人晒化了,可是既然二哥三哥不愿意他早出门那他就踏夕而出也无妨。可是——他看到一个仿佛从云彩里走出来的人。那个人通体透明——他着(zhuo)着(zhe)素净的竹色衣,那颜色被晚霞映衬出多彩来——似乎是神仙准备着要回到天上一般的,飘逸。他急不可耐地上前一步,迫切地拉住了这个神人的袖子。
“你就是斗酒君之子?”
林妖娘看着这个盛他容貌几分的男子,又看着袖子,微微使上点劲将手背到身后去,微微笑着:“你是哪位?”
公孙熙这才想起自己已然失去了礼数,忙退了一步,有礼而又谦恭地道:“唐突了,在下公孙熙,七日前令尊与我兄长之马在酒肆斗酒,因故称是斗酒君。有失礼数之处,请多多包涵。”
“公孙公子客气了。”林妖娘淡淡拂袖:“不知公子找尊父有何贵干?”爹跟你们家的马斗酒至今未醒,你们家又来做甚?
“不,……”公孙熙笑了笑:“我是来找你的!”
不知为何,林妖娘并没有往日的警惕。若是常人在他面前打一个晃他就知道别人想要做什么,这个人说出了一般人想做的事情他都没有戒备起来。或许是这个人虽然有着绝艳的面庞,却一副单纯笑容的;倒过来说更合理点——虽然他有着一副单纯地笑容却有着一副绝艳的面庞。
“你跟我走吧。”
这个人——真是只是有着一张绝艳的面庞。
林妖娘发现自己还有些耐心。“平白无故的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不可以吗?”公孙熙认真地想着:“跟着我一起念书,我们一起探讨!”
林妖娘发现自己的耐心快到尽头了。“我为什么要跟你去念书?”
“你不喜欢吗?”
林妖娘即将到爆发的边缘了,突然听到后面门被重重地打开的声音。
灵令跌撞地靠着门板,看见世上无双的两双面庞。
一瞬间,记忆回溯到二十多年前。
冷淡的庸惋惜地对他说:你们两个,这世上有一个就是福,多一个就是祸。
急性的忍解说着:不是说你们是福星祸害,而是对你们来说,对你们各自的背景而言。
灵令微微一愣,他看见儿子看公孙熙那一抹眼神是不同以往的。
但儿子是儿子。
——老子是老子,老子的悲哀不会承袭到儿子身上。
公孙熙看着林妖娘莞尔笑道:“那我跟着你!我觉得我就是为了你而一直在寻找着。”
林妖娘看着公孙熙,笑容渐渐淡去。忽然他的笑容又重新绽放。重新绽放出来的笑容,又慢慢地扩散。最终他笑得全部的人,在场的偷窥的,都红了脸。就连灵令也不知为何自己红了脸。
后来灵令顿悟,妖儿是被公孙熙的那一句话给钓走了:
这公孙熙是以酒赌为丝,以灵令为钩,以公孙熙本人为饵,于是就钓上了林妖娘。
(举案齐眉)
初见到公孙熙时林妖娘所看见的是一个虽然言行有些与众不同的翩翩公子,可如今他怎么也想不到翩翩这个词可以用在公孙熙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