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秋空传(第一~三卷)----千绫子

作者:  录入:02-06

鄂善的额角有豆大的汗珠滚落,他双膝一软,便又跪了下去:“皇上……是臣督办不力……”
乾隆突然往茶几上重重地击了一掌,霍地站了起来,提高音量道:“督办不力?我看你是督办得太有力度了吧?什么出海超过三年就不准回籍,谁规定的?是朕规定的,还是你规定的?朕是皇帝还是你是皇帝?让你在浙江做巡抚而已,你就以为自己是地头蛇了,可以一手遮天为所欲为了?”
鄂善倒在地上不住地发颤:“臣罪该万死,臣罪该万死!”
乾隆冷冷地望着他:“万死?你的确该万死,你为了变相地收取银子,可以逼迫别人妻离子散,逼得别人家破人亡……你甚至藐视朝廷,置国家的政策于不顾,鄂善啊鄂善,你夜晚都不会做噩梦么?”
鄂善伏在地上痛哭流涕:“皇上,罪臣也是万不得已啊!罪臣是被逼的,这些银子,并非罪臣一人独吞。罪臣与王左正一样,都是受人指使的啊……”
王左正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一张瞎了一只眼的脸。这张脸凹凸不平,还带着一条长长的刀疤,总之要多丑陋有多丑陋。
他腾的一下坐了起来,防备地看着眼前的人。
那人见他坐起,道:“你总算醒过来啦?”
王左正盯着他瞧了一阵,又扫了扫四周,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时门支呀一声开了,走进来一个穿着布衣的年轻人,那年轻人见王左正醒了,于是高兴地道:“你终于醒了啊,看来吴大夫的妙手回春果然厉害!”
王左正指着吴瞎子道:“你……你说这独眼龙是大夫?”
年轻人笑道:“不然你以为你吞下了鹤顶红怎么可能被救活?”
王左正这才想起自己在牢狱中喝下毒药的事情,然而令他迷惘的是,喝了鹤顶红还能被救活?但是第二个问题接踵而至:“我怎么会在这里?”
年轻人道:“这里是我的家,虽然简陋了一点,但是勉强还算可以住吧?”
王左正耐着性子道:“我是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哦,这个啊……”年轻人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后脑勺,道:“前天凌晨我出门的时候看见你被人丢在臭水沟里,见你好象还有救,就把你带回来了。”
王左正大惊:“这么说,已经过去两天了?”
“恩,确切地说,快三天了,现在已经是傍晚了。”
王左正霍地站了起来:“我家里人怎么样了?”
年轻人迷茫地道:“你家里人?是谁啊?”
“就是……”王左正定了定神,道:“实不相瞒,我就是王左正,被鄂善抓捕入狱的富商王左正,你应该有听说过我吧?”
年轻人恍然大悟:“原来你就是王左正啊,现在街头巷尾都在谈论你们家的事呢。”
王左正急了:“我们家怎么了?”
“他们都说,王左正在牢狱中畏罪自杀,他的府上也被抄了家,一家老小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
王左正的脸色突然惨白了下来,他一把抓住年轻人道:“我……我母亲和我夫人呢?她们是活着,还是死了?”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刑场我没去看,不过听说流放的都是些家丁丫头什么的,关系密切的都逃不过一死,这可是满门抄斩啊……”
王左正撒腿就要往外跑,却被吴瞎子一把拉住:“喂,你现在身体还很虚弱,你跑出去做什么?送上门去让他们抓?”
王左正回过头,一双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哑着声音咆哮道:“他娘的他们骗我,他们明明答应过我,会保住我的家人的,他们骗了我!那帮人渣,利用完我就一脚踢开,根本不顾我家人死活,他们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年轻人冷笑一声:“他们原本就不是什么有良心的人吧?能这样利用你,原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不是么?你不想报仇么?”
“报仇……没错,”王左正的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只要我王左正还活着一天,我就要那帮人渣给我家人陪葬!”
“那么,”年轻人一字一顿地道,“那些人渣到底是谁呢?”
傅恒从阴暗的农舍里走出来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了。
他双眉紧锁,一脸的凝重,走一步,停一停。
吴瞎子从里面跟出来,追了几步,道:“六爷,这王左正该怎么办?”
傅恒道:“他现在的情绪处于崩溃边缘,多派几个侍卫看守着他。绝不可出任何差池,他的供词太重要了。”
“是。”吴瞎子退了回去。
傅恒仰天轻轻叹了一口气,看来这一次,朝廷中,乃至整个皇族中,又要掀起轩然大波了。
第26章
乾隆以雷厉风行的手段在浙江做了全面的整顿。鄂善被罢官入狱,王左正被移至密室囚禁,浙江省内凡有牵连的官员都留职待查,该撤的撤,该调任的调任,官场氛围一片肃杀。
当天夜里,月朗星稀,乾隆谴退了王普,独自一人站在院子里抬头望星空。因为内心太过寂寥的缘故,看着看着,不由地重重叹了一气。
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乾隆未转头便猜到了是傅恒,道:“你来得正好,陪我说说话吧。”
傅恒原本是来递官员的举报折子的,见时机不对,于是悄悄将折子收进了袖间,走到乾隆身旁,躬身道:“皇上何故叹息?”
乾隆道:“我又想起了先帝。”他没有继续往下说,顿了顿,换了个话题道:“傅恒啊,你跟在我身边也有三年了,可以说你是看着我登基执政的。凭心而论,你认为我有什么地方做得还不够勤勉,有什么地方出了纰漏而不自知?”
傅恒眼皮子一跳,其实他早就预感此次谈话又会涉及到非常敏感的话题。他低了低头,道:“皇上自登基以来就抱着雄心壮志,一心要把我们满清的王朝推向更高处,三年来皇上励精图治施以仁政,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
乾隆伸手拦了他的话,脸上略有不快:“你又来那套官话。如今我是与你推心置腹,所以希望你也能坦诚相告。你不要辜负了我对你的信任与倚重。”
“臣……惭愧。”傅恒感到自己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微的汗珠,谈论君王的政绩与过失都是需要万分谨慎的,就算当时皇上不怪罪,事后哪天心情不好了又来翻旧帐治个忤上之罪也不是没有的。
他思忖了片刻,道:“皇上,臣不会说什么大道理,就拿些浅显的事情来说吧。小时候臣随父亲回老家探望祖母,那时候路过一家农舍,我们因为口渴便去讨了点水喝,那家农户正一家三口聚在一起吃饭,因为家里穷,平时吃得十分粗简,但是那几天正获稻田丰收,主妇收拾了一桌好菜,顺便招待我们。那家的孩子不过五六岁,因为长期营养不良所以长得十分瘦小,但是那一次却狼吞虎咽吃了很多,一边吃一边还要更多,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后来那主妇不再让孩子继续吃了,她说,孩子以前常饿着,所以一看到好东西就想全部吃下去,但是好东西是不能一次性吃完的,要一点一点慢慢地吃。”
乾隆皱着眉凝神听他说故事,突然哈哈一笑:“傅恒啊傅恒,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圆滑了?听你拉拉杂杂说了那么一大堆,其实你是在暗示我什么吧?”
傅恒浅笑一下,继续道:“灾地的饥民,饿得快要死去了,这时候给他一只包子,他也会感动地痛哭流涕;但是如果给他一麻袋金子,他就会想,为什么不干脆救济他一辈子呢?如果将他接到府中好生款待,他又会想,如果能谋个一官半职,让那些曾经唾弃过他的人们反过来对他阿谀奉承,该是多么威风的一件事啊;如果让他攀上了高官,他则觉得,如果把整个江山都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任由自己摆布,让自己成为叱咤一时的显赫人物,将会大大地满足他的权力欲。所以,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他们到底想要什么,也许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
乾隆沉默了片刻,道:“你是在影射弘昌的事吧。你可知道,为什么弘昌身为老怡亲王的长子,却迟迟得不到袭爵么?”
傅恒迷茫道:“臣未曾听闻。”
“当年老怡亲王还在世的时候,很得先帝宠信,破例加了“世袭罔替” 的宠锡,他的四个儿子都是庶出,所以论理应当由长子弘昌来继承。但是当时先帝却特旨立弘晓为世子。四兄弟中弘昌与弘晓关系最为亲密,所以这口气他也就忍了。后来老怡亲王病重,先帝让他指一个儿子加封为郡王,他竟随便指了正在给自己喂药的老三弘皎,廊下熏着烟火亲自为父亲熬药的弘昌反而再次与机会擦身而过。这段故事鲜少有人知道,我明白他有一口气闷在心里吐不出来,所以即位之后,便加封他为贝勒,虽然不是什么郡王、亲王,但总算是安抚一下他。但也许正如你所说的,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曾经一无所有的人,当得到了他所梦想的权力与财富之后,反倒欲望会变本加厉。只是我万万也没有想到,这次的伪奏折案和海禁案,竟然都是他与弘普、弘皙他们几个在背后操控着。一想到自家的兄弟又要翻演十几年前的手足构陷,我就一阵心寒啊……”
乾隆又一次长叹,傅恒想说些安慰的话,却觉得从未有过的力不从心。他默默望着乾隆略显疲倦的背影,这个他想要好好辅佐的君王啊,有的时候却又无助地像个孩子,让他心疼。他不由地伸出手去,轻轻地握住乾隆垂着的手。
乾隆浑身微微一震,脊背在瞬间僵直了一下,随即反握住他的手,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紧紧地攥在手心里,再也不愿意放开。傅恒被他攥得生疼,脑子瞬间清醒过来,才察觉到自己做了如此逾矩的事情,想要抽出来,却已经办不到了。他仓皇地抬起头,看见乾隆正微微侧头注视着他,眼睛里流转着异样温柔的光芒。
“你会在我身边吗?”乾隆轻声道,“就算全世界都背叛我,你还会在我身边吗?”
傅恒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回想起刚才在乾隆面前的失态,脸上还一阵燥热,夜风一吹,不禁一个哆嗦。
吴瞎子在外头候了多时,见傅恒走出来,忙给他披了件外衣,道:“夜里凉,好在响儿那丫头心细,带了件褂子来。”
傅恒四下里看了看,问:“响儿人呢?”
“刚给您买夜宵去了。她可很体贴六爷您呢。”吴瞎子说着暧昧地笑了起来。
傅恒却无心听他玩笑,从袖间抽出一封密函递给吴瞎子道:“要辛苦你连夜赶回京城,将这封密函亲手交给李卫,时间紧迫,事不宜迟!”
第27章
响儿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怀里还揣着几个热包子,见傅恒出来了,便往他手中一塞,道:“六爷,肚子饿了吧?吃点包子吧。”说着又变戏法似地从身后端出一壶豆汁,道:“我知道六爷您喜欢喝豆汁,所以顺便也带过来了。”
傅恒笑着接了过来,赞道:“响儿真是有心了。”
响儿压低了声音道:“六爷您可千万别跟四爷说呀,我没有给他准备,他知道了必定又要恼了。”说着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傅恒看了看她,突然认真地问:“响儿,你不会害怕吗?”
“害怕什么?”
“你已经知道四爷就是当今皇上了吧,一点都不觉得意外吗?”
“很意外啊!”响儿一脸无辜地点着头,“但是仔细一想就不觉得意外了。”
“哦?”
“除了当今皇上,谁还有那么大的胆子整顿海禁呀,除了当今皇上,谁会那么热心帮我赎我爹呀?”
傅恒笑着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甜言蜜语!你这丫头就是天生阿谀奉承的料!”
“阿谀奉承是什么意思呢?”
“别装啦,凭你的聪明怎么会不知道呢?”
“可是我是真的不知道嘛,我又没上过学,六爷还老爱在我面前卖弄。”
傅恒走了几步,突然踢到暗处的一块石头,膝盖一软,整个人便向前栽去,怀中揣着的那壶豆汁也跟着抛了出去,眼看着就要砸碎在地上了,他大叫一声:“坏了!”
只见一个身影飞一般地窜了出去,一把接住了豆汁壶,紧接着一个回身,又将傅恒稳稳当当地搀住了。
傅恒喘着气赞道:“响儿好俊的轻功啊!”
“哪里哪里,小时候跟了师傅随便学了点而已。六爷您摔着了没有?”
傅恒却不答话,只是问:“响儿啊,那天晚上的另一个蒙面人,是你吧?”
响儿抬起头,见傅恒一双眼睛异常平静地注视着自己,俏皮的神色从她脸上渐渐敛去。
“六爷,您说什么呢?”已经是挑衅的眼神了。
“那一天夜里,你换了全身的装束,惟独忘记了换鞋子。后来我在你的鞋尖上发现了水渍和泥土。我知道你对我们没有恶意,否则你也不会出手相救了,但是很明显,你跟那名刺客应该是同党吧。”
响儿笑了起来:“六爷比我想象的要敏锐呢,我真是太低估您了。”
“应该是我佩服你才对。若不是那一次,我恐怕到现在都还未察觉自己身边多了个白莲教的小教徒呢。”
“您说白莲教?”响儿皱了皱眉,“我可不是什么白莲教的人。”
“诶?”这倒是出乎傅恒的意料了。
响儿道:“当初白莲教的确是想对你们下手,不过估计他们只把你们当成了普通的商贩。后来是飘隐公派我潜伏到你们身边的。我用同样的手法将他们从你身上偷去的银子换回来,其实就是告诉他们,你们已是我们清茶门教的保护人了,不准他们再动歪心思。所以后来你们才能一路平安。”
“清茶门教?”傅恒倒是很少听说这个组织,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响儿非常热心地解说道:“我们还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清净门斋,信奉弥勒大佛。我们的祖师爷在明朝的时候曾经发动过起义,后来你们满人入关之后,我们也就分散到各个地区去了,江南算是我们势力比较大的一个地盘。我们平曰里很少抛头露面出来活动,也不像白莲教那样处处跟你们满人作对。但是我们如果遇到了什么不公正的待遇,也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老实说,若不是四爷说要替我赎回我爹,我没准就任由着杨绰哥哥把皇帝给杀掉了。只不过我觉得四爷应该算是一个明事理的好皇帝,所以才出手相救的。”
“等等——”傅恒道,“你刚才说什么?杨绰?原来是他?!他为什么要行刺皇上?”
“说是皇上害死了他爹……”
“他爹是谁?”
“好象……叫什么杨名时吧……”
傅恒踉跄一步,“他爹就是杨名时?一年前中风死去的礼部尚书杨名时?”怪不得当初只觉得杨绰这名字似乎听过,却原来是杨名时的儿子。“但是杨名时怎么会是皇上害死的呢?真是荒谬!”
响儿耸了耸肩道:“这个就要问杨绰哥哥了。”
傅恒一闪神,响儿已经足尖轻点,飞身离去。
傅恒急了:“响儿你要跑去哪里?”
“身份都被你揭穿了当然得赶紧溜啦……”话音未落,人已消失不见。
傅恒望着响儿消失的方向叹了口气。其实他的本意并不是要拿响儿问罪,不料却吓跑了她。
京城。
弘昌从府中走出来,刚要入轿,却听身后有人叫他:“哥。”
他转身,看见弘晓从树影中走出来,清晨的阳光透过枝叶照在他肩上,落下斑驳的光影。弘晓默默地向他走近,欲言又止的样子。
弘昌有些不耐:“找我有什么事么?”话出口后才察觉应该对自己的弟弟用敬语,于是又不太自然地补了一句:“王爷找我有何事?”
弘晓的神色僵了僵,脸上露出无奈的表情:“哥你别这样跟我见外。我们还跟以前那样说话不好么?你现在对我越来越冷淡了……”
弘昌冷笑了一下:“有什么话就快说吧。你那脸上明摆着就是一副‘我同情你’的表情,让我看着生厌。”
弘晓道:“哥你误会了,我一直以来都很尊敬哥的,被封为亲王也并非我自己的意愿……”
“你现在跑过来就为了跟我说这些?”弘昌肚里的火气直往上窜。若不是因为他是自己最疼爱的弟弟,他也不会忍到现在。关系冷淡那是无可避免的事情,以他的自尊心,是绝对不会去向自己的弟弟阿谀奉承的。然而这小子竟然毫无自觉地一天到晚跑来纠缠,好象受害者是他一样。
弘晓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弘昌没了耐心,反身正欲上轿,却听身后突然道:“哥,那些事情真的都是你做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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