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秋空传(第一~三卷)----千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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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昌身子一僵,回过头来有些心虚地道:“你说什么?”
弘晓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制造伪奏折、江南海禁,这些事情真的都是你一手策划的吗?”
弘昌眯起眼看他,眼神陡然凌厉起来:“你是打哪听来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哥,回头是岸吧,如果主动招认的话,或许皇上还可网开一面……”
“你这是在教训我吗?弘晓,我告诉你,我们早已经是两条道上的人了。从今往后,我不想跟你有任何瓜葛,你也最好别再来烦我!”
“哥——”
弘昌已经钻入轿中。
一声“起轿——”之后,轿子缓缓向前行去。弘昌坐在轿中,透过边帘的缝隙看见弘晓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原地,望着轿子离去的方向,一动不动。轿子越行越远,那人的身影渐渐小去,落下单薄的瘦影,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弘昌不由叹了口气:这个傻弟弟什么时候才会长大啊……
轿子突然一顿,弘昌整个人猛地往前冲去,不禁大怒:“你们怎么抬的轿子?!”
只见一个小厮掀了轿帘,仓皇地道:“贝勒爷,出大事了……”
“怎么了?”
“我刚听人说,李卫李大人带了大队人马把理亲王府的贝子给捕了,现在正往恒亲王府的方向去呢。”
弘昌心里咯噔一下:“难道弘普、弘昇他们几个都被怀疑了?那么接下来是不是要轮到自己了?”他赶忙出了轿子,对身边的人道:“你们抬着空轿子回府去,若是遇见了李卫,就说我独自一人上山进香去了。他若是追问我去了那间寺庙,你就推说不清楚,知道么?”
小厮点了点头,道:“贝勒爷,您一个人要小心些……”
“知道了。”弘昌想了想,又道:“你回去后给我取些银票来,要大额的,越快越好,还有,不要暴露了行踪!”
第28章
西子湖畔,美女环绕,莺歌燕舞,一派祥和。
太后领着众娘娘们尽情地享受着江南湖畔春天独有的鸟语花香,再加上微服出来的皇上好不容易办完了手头的事,能抽身陪太后出游以尽孝道,后宫中的女子无一不想趁此机会打扮地娇艳欲滴好赢得皇上垂青。就连那生在江南的平民女子们,也为了一睹天子圣颜而不顾矜持地躲在柳枝后面悄悄观望。
然而今曰的主角,我们的乾隆皇帝,却双眼无神地瞪着一池的金鱼发呆。手中仍旧机械地撒着鱼饵,其实早已神游天外。
他在想着上次傅恒告诉他的关于杨绰的事。如果的确如响儿所说,杨绰就是杨名时的儿子的话,那么杨名时的死就的确很蹊跷了。
杨名时在乾隆元年被任为礼部尚书,因其颇有才学,所以又兼职做王子们的启蒙老师。乾隆虽然与杨名时并无深交,但凭着平曰里谈话时对他的一些了解,以及杨名时初上任时对他的恳切谏言,乾隆是发自心底地尊重这位老先生的。
不料乾隆二年,杨名时突然中风病倒,躺在床上不能动弹,脑子也是清醒的时候少,糊涂的时候多。乾隆曾在他卧病在床的时候去探望过他,当时杨名时已无法正常说话,双手紧紧攥着乾隆的手,眼中含满泪水。乾隆觉得他是有话要说,然而又不能逼迫一个病人,当时只是交代了王普多照料些,多送些药材。不料这之后没过几曰,杨名时就病逝了。
也许乾隆是在那次探望杨名时的时候与杨绰有过照面,但是印象非常模糊,只觉得是个不多话的年轻人,一双眼睛总是谦逊地低垂着,偶尔抬眼的时候,眼神中闪现出与他父亲非常相似的才气。
但是为什么杨绰会认为是自己害死了他的父亲呢?这中间到底有什么变故?他百思不得其解,神情专注到连太后叫了他几声都未曾察觉。
老佛爷无可奈何地看着这个儿子,终于忍不住抬手拍了拍他的背。
“额娘?”乾隆回过神来,有些窘迫地看着太后。
太后笑了笑:“在想什么呢?”
“也没什么。”乾隆掩饰地将手中的鱼饵全部撒了出去,然后轻松地拍了拍手。
太后道:“皇上是不是累了?这段时间一直在处理公事,都没有好好休息过吧?”
“额娘多虑了,儿子这不是好好的么?”
太后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皇上的心思完全不在这里,然而你有心陪我这老太婆在这里消磨时间,为娘的也是很感动的。但是,皇上难道没发现什么吗?没觉得这里少了什么人吗?”
乾隆四周望了望,问:“似乎一直没见到皇后啊……”
太后道:“你总算意识到了么?我原本还想等你自己问的,没想到你竟如此迟钝。”
乾隆有些急切地问:“皇后怎么了?为什么没来?”
“她最近一直病着。你也知道,皇后那身子底原本就弱,这次下江南,又是晕船又是感染风寒的,一路折腾下来几乎没消停过。她怕你知道后分心,所以让我们都瞒着没告诉你。现在你该办的事也办了,该查的案也查了,是不是该关心关心皇后了?”
乾隆忙点头道:“是,额娘教训得是,儿子这就去看望皇后。”
乾隆刚要走,太后又叫住了他:“顺便把傅恒也叫上吧,能见到自己的弟弟,皇后也会高兴些。”
富察氏躺在床上,气色的确不太好,还时不时地咳嗽。
乾隆握着她的手说了些体己的话,富察氏露出了娇羞的模样,但是笑容很虚弱。
傅恒一直站在门边上,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姐姐,看着坐在姐姐床边的乾隆的背影。他觉得这是非常美丽的画面,美到连在一旁看着的自己都开始莫名其妙地揪心起来。
乾隆是向来对女子温柔的,虽然宠幸的女子无数,但从未冷落过富察氏,夫妻俩看似恩爱,实则相敬如宾的成分更多一些。
傅恒是知道姐姐的性子的,他的这个姐姐,从小就被教导成一个温柔贤淑的女子,处世大方端庄,一丝不苟,即使丈夫风流成性,也从不让自己有半分失态,就连乾隆都时常在傅恒面前赞扬他姐姐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宽宏大度的女子。
然而这样的女子只适合做母仪天下的皇后,却做不了乾隆最深爱的女人。傅恒有时候不禁怀疑,过着这种生活的姐姐,真的幸福吗?坐上皇后位子的姐姐,真的拥有一切了吗?
他曾经问过姐姐这个问题,当时富察氏笑着道:“皇后是没有生活的,皇后只是一个象征,一种存在,一座雕像。如果想要这座雕像屹立不倒,它就不能掉眼泪。”
傅恒又问:“那么姐姐你辛苦吗?后悔吗?”
富察氏摸了摸他的头,道:“我因为还有你这样一个争气的弟弟,所以我的心还是很充实的。不论我在别人面前扮演怎样一种角色,至少我是你唯一的姐姐这一点是真实的。”
傅恒想着那些话,看着富察氏如今面色憔悴的模样,不自觉地流下泪来。他有一种预感,姐姐一力撑起的那座雕像,已经快要把她羸弱的身子压跨了。
富察氏注意到了傅恒,于是伸手招呼他过去。富察氏道:“我听皇上说,你最近帮着皇上办了大案子,可是真的?”
傅恒看了乾隆一眼,见对方正看着他,他低下头去,轻声道:“我只是听从皇上吩咐的做事而已。”
乾隆笑了,“看来我该多让你们姐弟俩见见面,平日里总见傅恒一副规规矩矩的模样,要见到他孩子性情的一面还真是难得。”
傅恒不知为什么,脑海中突然窜出前阵子与乾隆泛舟湖上的情景,当时微微醉酒的乾隆盯着他看的眼神完全是另外一种摄人心魄的霸道,激得他心脏扑通扑通直跳。而如今乾隆看他的眼神也是那么别有深意,难道是他太过敏感了吗?他有些不自然地撇过头去。
从皇后处出来,吴瞎子已在门口等候多时了,见到乾隆,立即将手中的密函递上去。
乾隆接过看了看,脸色蓦地沉了下来:“弘昌竟然跑了。”他顿了顿,对吴瞎子道:“你回去告诉李卫,在朕尚未回京的这段时间里,弘普、弘昇、弘皙他们几个交由宗人府查办,由李卫监审。要分开审问,以防他们串供,弘普的性格比较弱,可以着重从他下手。”
“是!”
“还有,尽量不要动刑。”乾隆道,“原本都是自家的兄弟,朕不愿意见血。”
吴瞎子走后,乾隆慢慢地往自己的住处走去,王普曾三番请他上轿,都被他拒绝了。傅恒无奈,知道乾隆心情郁闷,只得默默跟在他后面,王普见傅恒都这样了,只能一招手,带了几个轿夫抬了顶空轿子在距离他们几十米远的地方慢慢地跟着。
突然空气中迸射过来一股凛冽的杀气,傅恒抬头一看,只见五六个蒙面人从暗处持刀跃了出来,见了乾隆,一声不吭地就砍过来。
乾隆下意识地往后一闪,正碰上冲上来的傅恒稳住了他的肩,傅恒跨前一步护住了乾隆,大喝一声:“来者何人?!”
这几个蒙面人将两人团团围住,为首的道:“拿人钱财,为人消灾。你们还是乖乖受死吧,有什么冤屈到了阴曹地府跟阎罗王说去。”
傅恒见这几人眼神凌厉,身手稳健,估计是经过专业训练的赏金杀手,若是要硬拼是绝对没有胜算的。他身后的乾隆强行稳住自己的情绪,道:“在动手之前可否报上雇主的姓名?”
“那是有违我们的职业道德的,得罪了!”几人说着同一时间攻了上来。
傅恒向后大叫一声:“王总管,通知大内侍卫!”一眼瞥见一把刀冲着乾隆的正面砍过来,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拼出全力飞出一脚将那人踢出几米之外,人未站定,背上便挨了一刀。
乾隆见傅恒受了伤,倒抽一口冷气,他一把将傅恒推了出去,一把折扇“啪啪啪”硬接了对方几刀,扇子已经残破不堪了,而对方的招式却越来越凶狠,他正感叹“难道我就这样死在这里了”,只听身后一记闷哼,猛一回头,便见傅恒不知什么时候已挡在了自己的身后,一把刀狠狠地刺进了他的腹部!
空气似乎在一瞬间都凝固了一般,乾隆感到周身极度地寒冷,全身的力气随着傅恒伤口汩汩冒出的鲜血而迅速地流失掉了。
他伸出双臂,眼睁睁地看着傅恒的身子瘫软在自己的怀中。他无数次地想象着自己该用什么样的姿势拥抱这个少年,然而却从未想过会是眼前这种场景。
傅恒仰起头望着他,眼角有隐约的眼泪,绝望的神色,一张口,鲜血便涌了出来。
乾隆不断用手擦拭傅恒嘴角的鲜血,另一只手用力按住他腹部的伤口。这个时候他似乎已经把那些杀手都忘记了,他似乎也把自己的生死也置之不理了,他只是一心想将傅恒搂在怀中,想要呼喊他的名字,然而他已发不出声音。
心如死灰。甚至在想如果傅恒就这样死去的话,自己被杀死也无所谓了。
第29章
树影中,两个人影开始蠢蠢欲动。
其中一个道:“他们好象快支撑不住了诶……”
另一个道:“我看你一副快冲出去的样子,你不会又想去救他们吧?”
“不救他们会死的呀!”
“飘隐公只说让我们监视他们,可没说让我们出手干涉。”
“这次你怎么这么听话了啊?既然这么听话上次为什么要行刺?”
“上次是上次,这次是这次好不好?”
“总之你就是希望他们死嘛。”
“杀父仇人我没有理由希望他们活吧?”
“所以你就乐得看他们被别人杀死?”
“不过说起来这帮杀手功夫还真不错,不知道是谁派来的呢?”
“你的态度真是让人生气——哎呀,六爷挂彩了!”随着一声惊呼,只见一个娇小的身影飞了出来,几个起落便跃入了蒙面杀手的包围圈里,一边阻挡对方的进攻,一边用力敲乾隆:“四爷您还发什么愣呀,快把六爷救出去啊!”
乾隆蓦地回过神来,见是响儿,稍稍怔了怔,既而朝她感激地点了点头,一把抱起已陷入昏迷的傅恒,左躲右闪地想冲出包围圈,但是似乎成功的可能性很低。
仍旧留在树影中的杨绰举目望了望远方,喃喃自语道:“那个王总管怎么还没把援兵搬过来?太监的速度果然是不能指望的……”他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道:“诶诶,就当是去救响儿吧……”说着也飞身出了树影。
杨绰虽然刀法鲁钝,但是轻功底子不赖,他趁响儿暂时拖住那些杀手的空档,带着乾隆闪出了包围圈。
正巧这时,几名大内侍卫已赶了过来,立即将乾隆与傅恒护了个周全,其余地上前为响儿助阵。
响儿其实早已招架不住,刀剑功夫自是不比那些职业杀手,不过是占着身手灵活的优势,勉强拖延一点时间,好在侍卫们赶到,及时挡了她的架。
杨绰与她碰头的时候问了句:“丫头,没伤着吧?”
响儿一边喘气一边还嘴硬:“还不至于给师傅丢脸。”她说着回头看了一眼杨绰,“倒是你,怎么突然转性了?”
“我只是担心万一你受伤了,我会被飘隐公骂……”
“杨绰哥哥什么时候那么重视同门之谊了?”
“切!我们该撤了吧,这里就交给那些武功高强的大内侍卫好了。”
“说得也是呢。”响儿与他一拍即合,足下轻点,瞬间便溜得无影无踪。
太医刚为傅恒包扎好伤口,乾隆便迫不及待地问道:“傅恒他怎么样了?”
太医道:“傅大人身上的大伤有两处,一处在背部,一处在腹部。背部的伤口比较浅,应该愈合得比较快,但是腹部的口子很深,失血过多导致目前依旧昏迷不醒。”
乾隆急道:“有没有生命危险?”
“现在看来似乎性命无碍,好在傅大人身子骨还算好,注意调养的话,应该能撑过来。”太医说着写了个药方子,乾隆看了一眼,也不太懂这些医学上的东西,只好交于王普道:“你按着这方子去抓药,好好煎药,一味也不能出差错,知道了么?”
王普从乾隆手中接过药方的时候发现他的手指是冰凉的。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失魂落魄的乾隆,不仅说话的声音是颤抖的,两只手还不时地握在一起,显得焦躁无比。他慎重地应道:“扎——”
乾隆谴退了所有的下人,独自守侯在傅恒的病榻前。昏睡中的傅恒由于失血过多,双唇泛着青白色,脸色苍白得吓人。
乾隆看着揪心,这样的傅恒看上去脆如薄纸,仿佛一触即碎。他伸出双指,在傅恒的鼻前探了探,有淡淡的暖意,他终于相信傅恒只是睡着了,他还活着。屋子里很静,几乎可以听见傅恒微弱的呼吸声。
“傅恒……”乾隆凑近他,轻声地呼唤他的名字,手指触到傅恒脸颊上的肌肤,微凉的感觉。他伸开手掌,轻轻覆上他的半边脸颊,深深地凝视着他。
他是第一次如此安静而深刻地端详傅恒。他这才发现傅恒的脸其实很小,五官如雕刻般精致无比,即使在昏迷中,双眉也是微蹙着的,给整张脸稍稍添上一丝生气。
乾隆回想起平日里的傅恒,不论是高兴还是忧愁,双眉从未真正舒展过。年纪轻轻的傅恒总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总是恪守君臣之道必恭必敬,总是在他想要靠近一点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拉开彼此的距离。
相比之下,反倒是眼前不设防备的傅恒让人感到真实与塌实。他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靠近他、端详他,甚至……亲吻他。他猛地一怔!当他脑海中闪过“亲吻”这两个字的时候,令他惊讶的是他的举动比他的思维更快一步。他的双唇已经触碰到了那两片陌生的柔软,仅仅是单纯的唇瓣相贴的一刹那,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而后他首先想到的不是他在亲吻一个男人,而是他在亲吻傅恒。
在这一刻,他终于意识到,傅恒已经是一个无法取代的独特的存在。
身后传来蹒跚的脚步声。
乾隆猛地回头,捕捉到皇后富察氏惊恐的眼神和惨白的脸。
乾隆的心头一阵慌乱之后,反倒很快镇定了下来。经历过傅恒的生死之劫,他的心底涌起了一股视死如归的宿命感。他缓缓站起身来,接住了皇后的目光,像是等候审判一般,静静地望着她。
一时间,两人没有一句交流,屋子里的空气也仿佛凝滞了一般。
不明所以的王普跟了进来,见气氛不对,以为乾隆因为没有事先通报而生气,于是诚惶诚恐地磕头道:“皇上,奴才该死,奴才一心忙着煎药,竟未注意是皇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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