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秋空传(第一~三卷)----千绫子

作者:  录入:02-06

傅恒心中一震,这太后一天到晚呆在后宫中斗斗雀牌聊聊闲天,没想到对于皇上新政的局势分析得如此宏观透彻。顿时对她刮目相看,若以前只是对她敬畏,如今则多了一份敬佩。
乾隆道:“当官的吃的是俸禄,哪有两头捞钱的道理?那些个巧立名目敲剥民财的,我逮一个是一个,宰了他们,杜绝后患!”
他顿了顿,又笑了起来:“儿子觉得自己太案犊了一点。圣祖爷是每年都要微服出访几次的,不但祭祖和巡狩,光是江南就去了六次。儿子天天坐在奏折堆里看方块字,对于天下的民心却无法亲眼瞧见,亲耳听见,亲身体会。所以儿子也想两头兼顾一下,多出去走动走动……只是一直脱不开身。”
太后颔首道:“多出去看看也好,但要好好物色几个靠得住的跟班伺候着,也好叫我放心。”
这母子俩的一番政论,也便告一段落。
乾隆虽有心要微服出巡,但苦于师出无名。皇帝出巡不像一般的官员如此随心所欲,要打通的关节非常繁复。乾隆一边走出慈宁宫,一边习惯性地拿折扇的末梢敲打着自己的太阳穴,喃喃自语道:“该找个什么机会才好……”
一旁的傅恒突然回了一句:“既然皇上有心要微服出巡,倒不如做得彻底一点。”
乾隆停下脚步回身看他:“怎么个彻底法?”
傅恒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道:“完全放下皇上的架子,以平民百姓的身份,用平民百姓的视角,去看最真实的世界。”
乾隆突的一笑:“没错,要看就看最真实的一面。你倒是提醒了朕。那么回头你去准备准备,手头的事能放的放,能交代下人的交代一下,过几日便陪我出去走一趟吧。”
这主仆二人刚定下出巡的计划,哪知第二天突然呈上来的一份奏折却如一记惊雷扰乱了帝心。
第14章
“为谏奏皇上节欲劳政、爱养旧臣、体恤八旗勋贵、摈弃小人、奖拔君子为治天下,臣孙嘉淦跪奏……”这是一份素纸面的镶绢硬皮折子,光是一个标题就令人触目惊心。
乾隆大略地看了看,洋洋洒洒的上万字,详细记载了雍乾时期的宫闱秘事,连乾隆本人的一些隐私也都记叙得十分详细。乾隆默不作声地看,脸色越来越阴沉。在他的脚下,讷亲匍匐在地,身子在微微地颤抖。
乾隆重重地将折子扣在桌上,站起身来在房内来回地踱步,突然问道:“那个孙嘉淦,起程了没有?”
讷亲道:“还没有,他刚刚昨天接的御旨,还不至于今天立即就动身。奴才这就去将他押来见皇上。”
他说着就要起身退出去,乾隆却叫住了他:“等等!”
正在此时,傅恒走进来,与讷亲撞了个满怀。“您这是……”傅恒平日里与讷亲关系不错,见他如此慌张,刚要问明原由,一抬眼见乾隆正黑着脸站在案前,立即住了嘴。
傅恒有了不好的预感,肃了肃容,道:“皇上叫臣来——”
乾隆将折子丢给他:“你看看。”
傅恒只看了个开头便惊得冷汗直冒,再看署名,皱了皱眉头道:“这不太可能啊……”
乾隆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傅恒知道这个时候说话要万分小心,肚里斟酌了一番,道:“孙嘉淦昨日才接了旨去办差,今日便呈上这大逆不道的奏折,于理不通……更何况,据臣所知,这孙大人平日里喜欢独来独往,性情孤僻,甚少与人交谈,看上去不像是会听人乱嚼舌根之人。这奏折呈得甚是诡异。”
乾隆默默地听,其实傅恒所考虑到的,他也早已考虑到了。冒名的可能性很大,但是这冒名也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矛头指向孙嘉淦,故意陷害他;另一种是矛头指向皇室,只是抓个人做替死鬼而已。那么那个冒名的人到底是谁?亦或是背后还有主使者?
“笃、笃、笃。”他的指关节在案几上敲打了几下,然后转身,对讷亲道:“你去一趟孙嘉淦府上,只问他要一张字画,不必提及奏折之事,然后呈来给朕看。”
“扎。”讷亲虽摸不着头脑,却也不敢多问,退了出去。
傅恒上前一步,道:“皇上是要对照字迹?”
乾隆道:“孙嘉淦是老臣了,如今虽讨了个闲职休养在家,但朕小的时候还是见过他呈给先帝的奏折的,言辞犀利不假,但风格正统,从不纠缠些歪风邪气。且不说这字迹,就是奏折的风格,也让朕难以相信是出自孙嘉淦手笔。”
傅恒不禁心下佩服,乾隆考虑问题总是比自己要全面许多。
乾隆又道:“原本是叫你来说说微服出巡的事情的,现在看来这事要搁一搁了,这奏折的事情不搞他个水落石出,朕难以安心放下政事出去。”
傅恒点点头道:“臣明白。”
到了晚间,讷亲便带了孙嘉淦的字画来,两人仔细一核对,果然有所出入。孙嘉淦的笔法遒劲有力,字里行间透着一丝道骨仙风的飘逸,然而这伪奏折上的字迹则疏于沉稳,有些底气不足的感觉,估计写的人年纪不超过三十岁。
乾隆对讷亲道:“这字画你且还给孙嘉淦,关于奏折的事情,大略地告诉他,也好叫他心里有个谱,但是叫他不要挂心,朕信得过他,只是叮嘱他不要误了起程的日子,该办的案子还是要好好地办。还有,平日里多多留意身边的人,回忆一下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就这样吧。”
讷亲领旨退了出去。不久傅恒带了李卫进来,道:“皇上,李大人来了。”
乾隆看了李卫一眼,眼中带笑:“李爱卿,近来可好?”
这李卫原本是先帝时期的封疆大吏,乾隆初登基时便将他连降三级,只得了个无权的闲官,原本以为他会因此而意志消沉,没想到一段时间不见,他反倒养得白白胖胖起来,不禁心里好笑。
李卫也是有些上了年纪,下跪的时候双腿都微微有些发颤,道:“劳皇上挂念,臣一切都好。”
乾隆点了点头:“看来这两年让你休息得也够了,你这把老骨头,再闲散下去可不行了,要起来活络活络了。”
李卫抬起头,不明所以。
乾隆指了指傅恒,道:“朕乏了,具体的事情你问傅恒就是了。这次的伪奏折案就命你来查,傅恒做监督,切记不可张扬,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下去吧。”
李卫仿佛尚未睡醒,一脸迷惘地又跟了傅恒出来,追着傅恒道:“傅大人,皇上这是打的什么哑谜?什么伪奏折?”
于是傅恒将事情的经过大致叙述了一番。其实他自己心里也很捣鼓,这事情原本就不太好查,还不能张扬,这下就更棘手了,好在任务是落实在李卫身上的,自己只是做个监工,以后有责任也不全在自己。
他知道乾隆这是为自己留后路,一边庆幸着,一边有开始同情李卫这个垫背的。仔细想来,皇上自亲政以来,对谁都和气,惟独总喜欢打压李卫的气焰,好的差使轮不到他,坏的差使却都是他的份了。
李卫听了个大概,沉吟了片刻,道:“这件事,得拖,又拖不得。”
傅恒丈二摸不着头脑,问:“这话什么意思?皇上交代办的事情,当然是越快越好。”他还想说皇上原本打算出巡来着,硬生生被这事给耽搁了,但是一想,这话怎么可以在外人面前说?
其实与其说是扫了皇上的兴,不如说是扫了自己的兴更多一些。当初听皇上说要他陪同一起出巡,他高兴地晚上睡不着觉。
自从做官之后,他就很少有机会出去走动了,对于外面的世界有一种压抑的渴望,终于在这一次可以光明正大地得到解脱。不料却又遇到这种触眉头的事情,怎不叫人失望和恼火?
李卫哪里知道傅恒转的这种心思,只是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明日就从上书房奏折进出的记录里查起吧。”
李卫向来是个圆滑的人,然而即便如此,他也是花费了两个多月的时间才捕捉到一点蛛丝马迹。
第15章
傅恒跑到李卫家里,迎出来招呼他却是李卫那个机灵的小舅子兼师爷岳小满。
傅恒问:“李卫人呢?”
“姐夫他还在睡觉呢。一般不上早朝的时候,他不睡到日上三竿是不会醒的。”
傅恒心中不快,哼了一声:“别人的状子都快告到皇上那儿了,他竟然还有心情在这里睡大觉!”
“啊,别是出了什么大事儿了吧?我这就去把姐夫叫起来。”岳小满说着急忙转进了内屋。
没过多久,李卫呷着嘴巴一脸睡眼惺忪的样子晃悠了出来:“哎哟,是傅大人,您今儿个起得好早啊!”
傅恒快被他气死了:“不早了,在晚点你我都要倒霉了!”
李卫打了个呵欠问:“傅大人,出了什么事啦?”
“我说李大人你是不是真的老糊涂了,那伪奏折的案子,鄂善已经在浙江抓到了嫌疑犯卢鲁生,他说他早就把初审的记录呈给你看了,可是一直等不到你的回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嫌犯还被扣留在浙江得不到进一步的处理,鄂善认为你玩忽职守,一状告到了上书房,要弹劾你,还好被我早一步拦了下来。现在皇上还不知道这事,你看怎么补救吧。”
李卫眨巴了下眼睛,呆呆地道:“傅大人,您是不是吃了豹子胆啦,上书房的折子您也敢私自扣下来?”
傅恒噎了一下:“我……我这还不是为了保你么!”
李卫嘿嘿笑了:“傅大人,这案子啊,不是我不想接,而是接不得,要皇上自个审,才有意思。”
“让皇上自个审?”傅恒蒙了,“你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总之啊,折子您也别拦着,该给皇上看的就给皇上看吧,到时候等事情水落石出了,您也就明白了。”他说着又是呵欠连天,颤悠悠地往内屋走。
“水落石出?”傅恒追了几步,“李大人,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哎哟,这人老了就是不重用了,一天不多睡它几个时辰就没精神。继续睡觉去——”
傅恒眼巴巴地看着李卫打着马虎眼走了。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折子,难道真送回去?这李卫的话靠得住吗?
养心殿内,乾隆独自一人盯着鄂善的奏折发呆。
李卫这个人虽然行事不按章法,但总归还是明白事理的,鄂善既已抓住了嫌疑犯,他没有不审的道理。但是如今却一再拖延,其中必有隐情。至于是什么隐情……乾隆抚额沉吟,却百思不得其解。
若在平时,谁敢跟皇上打这个哑谜?有半点不清楚的地方,把臣子叫来一问,就什么都明白了。但是李卫不行,这个人狡猾多端,以前傅恒就在他面前吃过闷亏,乾隆自然也不会傻到自己也去栽跟头。问不出来事小,失了皇帝的尊严事大。
于是他摇了摇头:“不行,这事朕得沉住气,不能让李卫摸出了朕的底线。”他思忖着是不是让傅恒去探探口风,但是一想又觉得让傅恒去更让他不放心。这般左思右想,不禁重重叹了一气。
这时王普进来道:“皇上,孙嘉淦孙大人在外求见。”
“孙嘉淦?”乾隆皱了皱眉,又一想,对了,都两个月了,是孙嘉淦回京述职的时候了。于是道:“宣他进来吧。”
两个月不见,孙嘉淦比以前看上去更硬朗一些,乾隆心中有些惊诧,怎么说他也被卷入了一件大案中的,有人冒他之名中伤皇室,至今案子尚未水落石出,然而在他脸上却不见丝毫的焦虑之色。可见此人心胸磊落至此。
孙嘉淦叩拜之后便直接切入正题,将自己在湖南查办谢济世一案的经过大略叙述了一遍,然后递上结案折子。
乾隆大致浏览了一下,孙嘉淦是个耿直的人,折子中的用语也十分精练,丝毫没有对自己功绩的粉饰,这很像他的为人风格。
乾隆撇开了奏折,转了话题:“孙嘉淦,你难道就不好奇,那伪奏折案到底查得怎么样了?”
孙嘉淦微微一笑:“公道自在人心,就比如皇上您,不是一眼就辩出了真伪?臣相信这个案子的幕后主使者,终有一日会现出原形的。”
乾隆也笑了:“那么朕就透露一点消息吧,嫌疑犯卢鲁生逃去浙江之后,已被浙江巡抚鄂善抓获,初步审问,卢鲁生已经招认伪奏折的确出自他手。你仔细想想,对这个人有没有印象?”
孙嘉淦想了想,道:“臣似乎并不认得此人。”
乾隆点点头道:“那么估计背后还有主谋,案子还要继续查下去。”他顿了顿,道,“你若没什么事的话,就跪安吧。”
孙嘉淦沉默了一下,上前一步道:“臣还有话说。”
“哦?”
“臣此番晋见,除了述职,还想劝皇上几句话。”
乾隆面色一凝,道:“你说。”
孙嘉淦道:“皇上之心仁孝诚敬,明恕精一,原本也无可挑剔。但治乱如阴阳运行。阴极阳生,阳极而阴始。事当极盛之时,必有祸乱隐伏,其机藏于至微,人不能觉,到它显现出来,已是积重而不可返。其实皇上该庆幸,这次的伪奏折事件,妖言惑众不假,但若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则未必不是一道警示。”
此时乾隆心头已有所震撼,不禁坐直了身子,道:“说下去。”
“主上威重望高,已收天下之心,但臣要提醒陛下‘三习三障’。目习于所见,则喜柔而恶刚,是为目障;耳习于所闻,则喜谀而恶直,是为耳障;心习于所是,则喜从而恶违,是为心障。君子若被这三障所阻碍,看不真切,听不分明,感受不到事情的真相,那么,国家也就离危难不远了。”
孙嘉淦说得慢条斯理,然而龙座上乾隆却听得心潮澎湃。这三障,其实正切中了乾隆目前日夜忧虑的症结。他站起身,来回地踱步,沉吟良久,道:“朕亲政才三年,就已经发现类似的许多奏章。这次的伪奏折算是比较荒诞的,但是有些奏折所述之事,也并非都是捕风捉影。这其间头绪烦乱,无从入手。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
孙嘉淦道:“有线索的,明查;没有线索的,暗观。比如说冒用臣的名义诽谤圣上的,一定要追究彻查到底,而像八王议政这些事,皇上不妨再看看。是真的想恢复祖制,还是另有图谋。”
这一句话倒是提醒了乾隆,他所谓的暗观,其实正好契合了李卫的拖案不审,这样一联系,就比较能摸清李卫转的什么心思了,同时伪奏折一案也就稍稍有眉目了。
待孙嘉淦走后,乾隆宣了傅恒,道:“还记得两个月前朕跟你提过的微服出巡么?”
傅恒道:“记得。皇上怎么突然提这个?”
“朕决定了,你回去准备准备,过几日我们便出发去江南。”
“诶?”傅恒一下子无法反应过来,不是伪奏折的案子还远远没有了结吗?
乾隆似乎看出了他的疑虑,笑了笑:“李卫不是要拖案不结么?既然现在卢鲁生还被扣留在浙江,那么我们就亲自去一趟,摸摸他的底细。至于鄂善的折子,朕留中不发也就是了。”他顿了顿,又道,“另外,也好到江南一带去走走,朕登基这些年,还没怎么出过远门,都快成孤陋寡闻了。”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傅恒也跟着微笑,看来皇上这两个月的心结,算是解了。
第16章
乾隆与傅恒都是简装出行,身边跟了三四个大内护卫,另外加了一名李卫特别推荐的跟班,名叫吴瞎子。这吴瞎子虽瞎掉了一只眼睛,却是江湖上黑白两道通吃的人物,几年前犯了案栽在了李卫的手里,被他招了安,现在一心一意为朝廷办事。所以推荐吴瞎子保驾,李卫很放心。
主仆几人策马而行,一路上春色满目,风光无限,这原是件好事,然而乾隆与傅恒却都是一脸的沮丧,情绪低落。
身后的王普奔了上来,压低声音道:“皇上,不好了,贵妃娘娘又吐了。”
乾隆叹了口气,有些不耐烦地道:“我们才刚走出京城没多久,她就吐了三四次,这以后的路还怎么走?”
王普低眉顺气地道:“这位那拉主子毕竟是有了身孕的人了,旅途劳累身体不适,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啊……”
“既然怀孕了还跟出来做什么,朕这到底是微服出巡呢,还是出来溜后宫的?皇后贵妃全跟出来不说,还尽给朕拖后腿!”
王普赔着小心:“皇上,您可要小点声,太后也在后头哪。”
乾隆尴尬地咳了一声,道:“得得,停吧,暂时歇歇。”
于是浩荡的队伍又一次停了下来。
这就是他们沮丧的原因。原本说好了是“彻底的微服出巡”,结果太后一听说要去江南,突然来了兴致,也说要跟去看看江南的风景。太后一说要去,后宫的女眷们自然一个个也不甘寂寞了。乾隆向来是个孝子,只要太后高兴的事情,他都不忍拂其意,于是心里再怎么不耐,也只有暗自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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