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秋空传(第一~三卷)----千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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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恒突然不自在起来:“这……”
乾隆略有深意地一笑:“一起吃个饭有什么大不了的?常听别人说一家人在一起吃饭聊天才是天伦之乐,我倒是从来没经历过,如今也要享受享受。”
傅恒心里嘀咕道:“这哪跟哪……虽说是小舅子,但毕竟君臣在先……”但是见到乾隆心情不错,也不敢扰了他的兴致。
不一会儿吴瞎子便端了饭菜进来,乾隆冲他招手:“吴瞎子你也来坐。”
吴瞎子一怔,不明所以地望向傅恒,见傅恒也正坐着,朝他无奈一笑。于是他便大方坐了下来,道:“谢四爷。”
乾隆一边夹菜一边道:“傅恒你具体说说,都打听了些什么?吴瞎子也不是外人了,一起商讨商讨。”
傅恒于是道:“记得去年福建巡抚陈宏谋曾经上过一本奏折,提出了一个限制出海贸易的建议,说但凡出海贸易的商人,如果不能在三年之内回国,就不允许再回到家乡。”
乾隆点了点头道:“的确是有过这样一本奏折,我还记得当时因为两广总督杨应琚的极力反对,再加上考虑到如此一限制的话,势必会给海外贸易的商人带来不小的压力,造成海外贸易下跌,所以这个建议没有采纳。”
傅恒道:“但是据我探访得知,福建-浙江一带仍私下里限制出海贸易人员的年限,以三年为准,逾期的就不得返国,造成许多如响儿一般的家庭妻离子散。”
乾隆手中的筷子往桌上一顿,板着脸道:“是谁给他们的胆?他们反了么?竟然学会自己做主了?”
傅恒道:“四爷您先别生气,这事儿竟然让我们碰上了,我一定好好地把它查到底。但是四爷还是以卢鲁生的伪奏折案为重吧。”
乾隆这才缓了缓气,面色稍展,道:“有你留意着,我自然放心。往后再继续查下去的话,难保他们不提防你,你最好都把吴瞎子带在身边,免得……”他顿了顿,调侃道,“免得又像上次那样被人偷了银子或是做了别的什么手脚。”
傅恒尴尬地笑,拍了拍身上的钱袋道:“不会了不会了,我自那以后就不在袋囊里放大锭的银子了……”他话说一半,突然倒抽一口冷气,一张脸刹那变得煞白。
“怎么了?”乾隆见他脸色不对,忙探身问道。
吴瞎子反应快,忙起身给他拍背:“六爷这是怎么了?噎着了?呛着了?您倒是说句话啊……”
傅恒一手拎着那钱袋丢在桌上,像是见到鬼一般地瞪着它。吴瞎子打开一看,里面竟然好好地躺着几大锭银子,就是上次傅恒丢的那几锭银子。
三人面面相觑。
第19章
四更天,王普起夜经过门槛的时候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也未看清,咕哝着“没事把门槛建这么高做什么”,又转回去睡了。
因为乾隆不让他跟在身边,他便伺候着太后一直走水路来到浙江。浙江巡抚鄂善一听密报,太后和众娘娘竟然南游浙江,顿时吓得六神无主,手忙脚乱地张罗着为老佛爷接风。
好在太后记着皇上嘱咐的话,硬是管制着那些娘娘们没有惊动太多官府,所以一路走来还算低调,再加上鄂善也算是能揣摩主子们的喜好,平日里多给娘娘们送些南方特产或者珍贵首饰之类的东西,除了多破费些银子,倒也不需要在政绩上多做什么文章。
白日里鄂善曾悄悄拉住王普询问为什么太后来了倒没见皇上的踪影?王普咧嘴一笑,“太后娘娘她们是来玩的,皇上能有这闲工夫出来玩?”
鄂善惊出一头冷汗,忙道:“是是,下官失言。”他只当王普是太后身边的太监,所以当下也不疑有他,若是知道王普的真正身份,只怕也不是这么好糊弄过去的。
王普打发走了鄂善,回身嘿嘿一笑,“估计主子现在也玩得挺愉快的吧?”
伺候太后可比伺候皇上要清闲多了,以前他得每日熬夜陪着乾隆批阅奏折,凌晨还得伺候乾隆起早上朝,每日真正能合个眼的时间不超过两个时辰,如今太后习惯早睡,他也能趁此机会好好睡上几觉,一边心中窃喜着,一边感叹着自己毕竟也是一把老骨头了,没几年可以折腾了,如果能蒙圣眷告老返乡也算不错,再不行,调去慈宁宫伺候老太后也比现在要舒坦些。不过这些都是没谱的事儿想了也是白想,如今最重要的还是睡觉。
他这么往床上一歪,便又迷糊睡去。
忽觉有人拍自己的肩膀,轻声道:“王总管,王总管醒醒。”
他老大不乐意地睁开眼睛,借着窗外的月光依稀见得一个黑色的人影立在床前,正背着光,看不清他的面孔。
王普大叫一声“哎呀!”便下意识地往床里头缩。来人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他的嘴道:“王总管别嚷,我吴瞎子。”说着坐在床前,扯下自己的面罩。
王普果然瞧见他瞎了一只眼睛的脸,顿时松了一口气,然而下一刻又被提了起来:“你不是跟着主子的么,怎么突然跑到这里来了?你也忒大胆了,太后的寝院你也敢闯?”
吴瞎子嘿嘿笑了笑,好声好气地道:“我就是因为不敢惊扰太后,才来找王总管您的啊。”
王普一凛,坐直了身子问:“是不是皇上他……”
吴瞎子道:“主子命我传一句话给您,您明日便上奏给太后,主子说这事只有太后能办。”说着,便附在他耳边咕哝了一阵。
王普听后道:“主子已经到浙江了?”
“主子到了有两日了。”
“身子可还安好?”
吴瞎子原本想说除了偶染风寒其他也没啥大不了的,但是看看天色微亮,觉得不宜久留,于是打着马虎眼说:“安好安好。”转身翻窗出去了。
傅恒推开门,见乾隆正半闭着眼睛靠在躺椅上听响儿唱曲子。
响儿见傅恒进来,停下来冲他一笑。乾隆道:“别停,接着唱。”
傅恒挨着桌子轻轻坐下,凝神听她的唱词,带了点浙江的方言,但是大致的意思可以听懂,说的是一户渔家丈夫出海打渔,妻子依依相送的情景。曲子不长,调子却婉转清丽,十分上口,再加上响儿那少女独有的甜美嗓音,浓情中带了三分稚嫩,倒平添了几分不一般的韵味。
响儿一曲唱毕,福了福身道:“我不唱了,四爷都让我唱了一晌午了,我累了。”说完便自顾自地在傅恒身边坐下,倒了杯茶咕隆咕隆地灌下去。
傅恒见她这娇憨的模样不禁微微一笑。这小丫头刚开始被收留的时候态度还有些拘谨,没想到混了几日之后便露出小性子来了,一来并不知道乾隆的真实身份,只道是寻常商贾,二来她来自民间,许多礼数知晓得并不周全,侍侯主子也由着她的性子来,完全没有一丝犯上的自觉。然而乾隆非但不恼,反而由着她高兴,主仆俩相处得倒也融洽。
乾隆这时才睁开眼看傅恒,傅恒知他要问什么,于是开口道:“消息已经传出来了,太后作主命鄂善就地审了鲁卢生的案子,所以鄂善打算明日开堂审问。这件事外头都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
乾隆笑了笑,道:“越沸沸扬扬越好。”
傅恒又问:“明天去听审么?”
“当然要去。我倒要看看那个鲁卢生是个什么货色。”
一旁的响儿突然噗嗤一笑:“六爷您的鞋都磨穿啦。”
傅恒一怔,顺着响儿的视线低头一看,才愕然发现自己的左脚鞋尖上已经磨出了一个洞。他一时间大窘,想必是这两日天天在外头奔波,平民的鞋子耐不得穿,磨出了洞也无知无觉。
响儿倒没觉得什么,俯下身去一边帮傅恒把鞋子脱下来,一边道:“我帮您补补吧。”
傅恒哪里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君前脱鞋是为失仪,忙摆手道:“不用不用……”
响儿只道他害羞,笑了笑,“六爷您就乖乖坐着吧,我从小就跟娘学针线活,这点小洞一会就补好了。”
傅恒无措地望向乾隆,却见乾隆正抿着嘴笑,笑了一会,道:“响儿你啥时候也帮我补补鞋吧。”
响儿头也不抬地道:“四爷您的鞋子新着呢,每日就呆在客栈里吃吃零食听听小曲,啥事都让六爷出去跑了,您还需要补鞋么?”
乾隆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响儿这话好酸,是心疼你六爷了么?”
“六爷待人亲切。”响儿说着抬起头来冲傅恒大大方方一笑。
乾隆吃味了:“我就待你不亲切了?”
响儿歪着脑袋想了一会,道:“四爷对响儿也很好,可四爷总让人觉得有点害怕,我看六爷和吴瞎子那几个人都挺怕四爷的,所以四爷肯定有响儿不知道的严厉的一面。”
乾隆但笑不语,觉得这丫头心思敏捷。
傅恒清咳了一声,转了话题,道:“响儿,你刚才唱的是什么曲子?”
“那是我们家乡的小调,几乎家家都会唱。”响儿顿了顿,露出忧伤的神色:“小的时候家里穷,爹爹每天出海打渔,娘就在家教我唱歌儿等爹爹回来。后来别人把爹爹叫了去出海做生意,说能赚大钱,没想到这一去就是五年,再也回不来了……”她抹了抹眼泪又道:“我娘把家当全部卖了想把爹爹赎回来,结果他们还是嫌钱少,不给赎……”
“等等!”乾隆突然道,“你刚才说什么?赎回来是什么意思?他们又是谁?”
响儿眨了眨眼睛道:“我听别人说,一般出海超过三年是不能回来的,但是有一个特例,只要凑足了钱到王少爷那里去买一块牌子,官老爷就可以允许那个人回来了。”
乾隆又问:“王少爷是谁?”
“就是我们这里能够一手遮天的富商,王左正。”
第20章
四月末的天气已经渐渐有了些暑气,尤其是中午,赶了几步路便热得让人有些焦躁。
乾隆道:“听当地的人说,再过一个多月就会迎来梅雨季节,那时候应该会凉快些吧。”
傅恒跟在他身后左侧三四公分的距离,抬眼看了看乾隆,发现他的额角已经渗出汗来了。他微微抿了抿嘴角,其实乾隆说这话只是因为太热了受不了。当初出门的时候傅恒提议坐轿子,结果被乾隆断然否决了,估计是刚才被响儿一句无心的话给刺激了。
傅恒刚想说“主子先歇歇吧”,只见乾隆突然两眼一亮,手中折扇一指,道:“那不就是王府么?”
傅恒一看,果然是响儿所说的王左正的府邸。单是看那宅院的规模,便可想象这宅子主人的生活何等挥霍。
乾隆“啪”地一声收起折扇,大步走上前去,便见两个守门的小厮窜出来挡住了去路:“你们两个什么人?”
傅恒见那两个小厮无礼,怕冲撞了乾隆,立即赶上两步道:“我们是来拜访你们家王少爷的。”
那小厮翘了翘胡子:“找我们少爷有什么事?不会是找他帮忙的吧?”
乾隆道:“正是。”
那小厮眼中戏谑尽现:“每曰里要找我们家少爷帮忙的人多了去了,走走走,我们少爷哪来那么多时间一个个接见?”说着便来赶人。
乾隆哪里遇到过丝毫的怠慢,更别说是吃闭门羹了,当下正要发作,只听身后传来俏生生的一句:“停轿——”
两人回头,看见一顶豪华的轿子在门口停了下来,一旁的一个丫头掀了帘子道:“夫人您慢点。”
只见一个穿着华贵雍容的妇人从里面走出来,刚一抬头,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咦”了一声。
那女子正好也看见了他们,眼中闪出惊喜之色,道:“怎么这么巧?”
这女子正是柳如安。
“这是这一带最好的茶楼。”
三人坐在馨香茶楼的阁楼上,柳如安一边接过小二递上来的茶壶,亲自为乾隆与傅恒斟茶,一边道,“真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见宝少爷和傅六爷。”
乾隆展扇一笑:“我们原本是去拜访王左正的,不料却在门口遇见了你。怎么,你成了王少夫人?”
柳如安微微笑了笑,道:“我知道宝少爷想问我什么。以宝少爷对我的了解,必定会疑惑我为何嫁给一个不懂风雅的商人。实不相瞒,我不是因为爱他才嫁给他的,我只是为了能跟他来江南。若不是跟着他,我一个弱女子又如何能从京城只身来到举目无亲的江南?”
傅恒不解:“你来江南有什么目的吗?”
“我找一个人。”柳如安答得干脆,“不找到那个人,我这一辈子都不会甘心。”
傅恒见她说得异常坚定,眼神中微微透露出一丝幽怨与负气,心下一叹,道:“你要找的那个人,是你爱的那个人吧?”
柳如安一怔,既而了然:“你是听那个丫头说的吧?”
傅恒点了点头:“我几个月前去了惠安居,听说了一些。”
柳如安轻叹一声,道:“既然如此,我也不隐瞒了。两年前我爱上了一位姓杨的公子,我们俩情投意合,他也曾答应我会跟家里提我们的婚事。可没想到他竟突然不告而别,我怎么也找不到他的音讯,那时候我感到自己被抛弃了……”
乾隆道:“一个人怎么可能消失得无影无踪?你可曾去他家里打探过?”
柳如安无奈一笑:“你也知道我这人向来随性,与人交往甚少打探对方家世。所以我除了知道他叫杨绰,家住京城,有一个为官的父亲之外,其他的一无所知。我柳如安爱的是他的人,其余的我一概不感兴趣。”
乾隆与傅恒对望一眼,这果然是柳如安的行事风格。
只听柳如安继续道:“之后我翻找出他失踪前赠给我的一首诗,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是一首告别诗。每一句总结出来的意思都只有一个字——南。原来他是想暗示我,他去了南方。所以我一定要找到他,当面向他问个清楚,他到底为什么要背弃当初的誓言,抛下我独自离开。”
傅恒觉得不可思议:“难道你就因为那一首诗才决定嫁给王左正?你可知道你所赌上的可是你自己一辈子的婚姻。更何况,一个南字能代表什么?你怎么能确信你一定可以找到他?”
“王左正祖上传下的产业遍布江南各地,利用他的人际关系网去找,不怕找不到。”
“王左正心甘情愿帮你找?”
柳如安耸了耸肩,“我只说是找我的表兄,他并未怀疑。当初我答应嫁给他,只提了这么个要求,他只当他赚死了。”
乾隆噗嗤一笑:“都说宫里的女人都极具城府,我看宫外的女子也差不到哪里去。”
柳如安眼神一闪:“这么说宝少爷对宫里的女人很了解了?”
乾隆一怔,尴尬地清咳一声道:“我也只是听说。”他顿了顿,道:“只不过,杨绰这个名字……似曾耳闻……”
柳如安忙道:“你有他的下落?”
乾隆皱着双眉想了一阵,道:“不太记得清了,似乎听谁提起过,当时没怎么留意,只是觉得这名字让人印象深刻。”
柳如安有些失落:“他父亲是官场的人,想必跟宝少爷多少有些交情吧。”
“那他父亲是谁?”
柳如安茫然地摇了要头。
“他父亲做的什么官?”
仍旧摇头。
乾隆无奈地叹气:“这可叫我如何帮你。”
柳如安也觉得自己有些离谱,凄凄一笑:“如安命该如此吧……”她顿了顿,突然想起了什么事,道:“不知你们二位找王左正是为何事?”
乾隆想了想,道:“是这样的,我听人说,三年海禁回不了家的人,只要花些银子去向王左正买一块牌子,就能让官府放行,可确有这样的事?”
柳如安道:“我虽不太管他的营生,但是此事也多少知道一些。那牌子不是普通的牌子,而是刻有特殊印章的牌子,据说拥有这个牌子的人是代表朝廷出海办事,所以可以破例回来。但是这牌子价钱不低,三年者需一万,四年者两万,五年者三万,以此递增。真正买得起这牌子的,只有那些大户的商贾。”
“牌子能代表朝廷?”乾隆与傅恒对望一眼:“我怎么从未听说过这等事?”
与柳如安告别之后,乾隆一路往回走一边想着心事。
傅恒道:“四爷,要不我花些银子去把响儿的父亲赎回来,一则让她父女团聚,一则,也好看看那到底是块什么样的牌子,竟然如此神通广大。”
乾隆点了点头,道:“你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这事就交给你办,他要多少银子就给多少,切记不要暴露身份。”
傅恒足下一顿。乾隆感应到了什么,回头道:“怎么了?”
傅恒斟酌了片刻,道:“四爷,咱们这回扮的是商人,商人出手不可太过豪爽,所以这事,得反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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